在以後的三個月裡,菲利普埋頭研讀三門新課程。不出兩年工夫,原先蜂擁進入醫學院學習的學生越來越少了。有些人離開醫院,是因為發覺考試並不像他們原先想像的那麼容易;有些則是被他們的家長領回去了,因為這些家長事先沒料到在倫敦生活的開銷竟會這麼大;還有一些人也由於這樣或那樣的情況而紛紛溜了。菲利普認得一個年輕人,他別出心裁地想出了一個生財之道,把買來的廉價商品轉手送進了當鋪,沒多久,又發現當賒購來的商品更能賺錢。然而有人在違警罪法庭的訴訟過程中供出了他的名字,消息傳來,醫院裡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按著,被告人受到還押,以待證實,隨後由他那位受驚的父親交割了財產轉讓證才了結此事。最後這個年輕人出走海外,履行"白人的使命"去了。另有一個小伙子,在上醫學院學習之前,從未見過城市是啥樣的,一下子迷上了遊藝場和酒吧間,成天價混跡於賽馬迷、透露賽馬情報者和馴獸師中間,現在已成了一名登錄賭注者的助手。有一次,菲利普曾在皮卡迪利廣場附近的一家酒吧間裡碰上了他,只見他身上著一件緊身束腰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帽簷又寬又厚的褐色帽子。還有一名學生,他頗有點歌唱和摹擬表演的天才,曾在醫學院的吸煙音樂會上因模仿名噪一時的喜劇演員而大獲成功。這個人棄醫加入了一出配樂喜劇的合唱隊。還有一位學生,菲利普對他頗感興趣,因為此人舉止笨拙,說起話來大叫大嚷的,使人倒不覺得他是個感情深切的人兒。可是,他卻感到生活在倫敦鱗次櫛比的房舍中間大有窒息之感。他因成天價關在屋裡變得形容枯槁,那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靈魂宛如被捏在手掌心的麻雀,苦苦掙扎著,悸怕得直喘氣,心兒狂跳不止。他渴望著廣袤的天空曠無人煙的田野,他孩提時代就是在這種環境裡度過的。於是,一天,他趁兩課之間的間隙時間不告而別了。以後,他的朋友們聽說他拋棄了學醫而在一個農場裡幹活了。
菲利普眼下在學有關內科和外科的課程。一周中有幾個上午,他去為門診病人包紮傷口,樂得借此機會賺幾個外快,他還在醫生的教授下學習使用聽診器給病人聽診的方法。他學會了配約方。他即將參加七月舉行的藥物學考試,他覺得在同各種各樣藥物打交道、調製藥水、卷包藥丸以及配製藥膏中間自有一番樂趣。無論什麼事,只要從中能領略得一絲人生的情趣,菲利普無不勁頭十足地去做。
一次,菲利普遠遠地瞥見格裡菲思,但沒同他打照面,因為他不願忍受見面時裝著不認識他而帶來的痛苦。菲利普意識到格裡菲思的朋友們知道了他們倆之間的紛爭,並推測他們是瞭解紛爭的原委的,因此菲利普在格裡菲思的朋友們面前感到有些兒不自然。其中有些人甚至現在也成了他的朋友。他們中間有位名叫拉姆斯登的青年人,此人身材修長,長著個小腦袋,整天沒精打采的,是格裡菲思最虔誠的崇拜者之一。格裡菲思系什麼樣的領帶他也系,格裡菲思穿什麼樣的靴子他也穿,還模仿格裡非思的談吐和手勢。他告訴菲利普說,格裡菲思因菲利普沒有回信而傷心透了。格裡菲思想同菲利普重修舊好。
"是他請你來當說客的嗎?"菲利普問道。
"喔,不是的,我這麼說完全是自己的主意,"拉姆斯登回答說。"他為自己所幹的事情感到心裡很過意不去。他說你以往待他一直很好。我知道他非常想同你和好。他不上醫院來是怕碰見你,他認為你會不理睬他的。
"我應該如此。"
"要知道,這件事弄得他心裡難過極了。"
"我能忍受格裡菲思得以極大的毅力才能忍受的這點小小的不便。"
"他將盡自己的一切努力來求得和解。"
"那也太孩子氣、太歇斯底里了!他幹嗎要這樣呢?我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沒有我他日子照樣可以過得非常好嘛!我對他絲毫不感興趣。"
拉姆斯登心想菲利普這個人也太冷酷了,他頓了一兩分鐘,迷惑不解地用目光打量著四周。
"哈利向上帝祈禱,但願他同那個女人沒什麼瓜葛就好了!"
"是嗎?"菲利普問了一聲。
他說話時語氣冷淡。對此,他還挺感滿意的哩。可誰又能想到此時他那顆心在胸膛裡劇烈地跳蕩著呢。他不耐煩地等待著拉姆斯登的下文。
"我想你差不多把這件苦惱的事兒給忘了,是不?"
"我?"菲利普答道。"是差不多全忘了。"
菲利普一點一滴地摸清了米爾德麗德同格裡菲思之間的糾葛的來龍去脈。他嘴邊掛著微笑,默默地諦聽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騙過了在跟他說話的那個蠢漢。米爾德麗德同格裡菲思在牛津度過了週末,非但沒有澆滅反而燃起了她那勃勃情火。因此,當格裡菲思動身回鄉之際,她突然心血來潮,決定獨自留在牛津再呆上兩三天,因為在那兒的幾天日子過得太舒心了。她覺得沒有任何一種力量可以把她再拉回到菲利普的身邊去,一見到他,就要倒胃口。格裡菲思對由自己勾起來的情火不覺大吃一驚,因為他早對同米爾德麗德一道在鄉下度過的兩天感到冗長乏味了,再說他也無意把一段饒有情趣的插曲變成一樁糾纏不清的私通事件。她迫使他給她寫信,於是,作為一個誠實、正經,生來禮貌周全,彬彬有禮,還企望取悅於每一個人的小伙子,他一回到家,便給她寫了一封洋洋灑灑、撥人心弦的信。米爾德麗德迅即寫了封激情四溢的回信。信中措詞不當,這是她缺乏表達能力的緣故。信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語氣猥褻,使得格裡菲思心生膩煩,緊接著第二天又來了一封,過了一天,第三封信又接踵而至。此時,格裡菲思開始意識到她的愛不再討人喜歡,卻令人深感驚恐。他連信也沒有回。不料她給他發來連珠炮似的電報,詢問他是否有病,有沒有收到她的信,說她因不見他回信而憂心沖忡。這樣一來,他只得又提起筆來寫信,不過這次他把回信寫得盡可能隨便些,只要不惹她生氣就行。他在信中求她以後別再打電報了,因為他很難就電報一事對他母親解釋清楚。他母親是個老腦筋,總認為電報是個嚇人的玩意兒。她隨即寫信來說她要見他,並說她打算把身邊的東西送進當鋪(她身邊有只化妝手提包,還是菲利普送給她的結婚禮品,可值八鎊),然後打票去找他,並要住在離格裡菲思的父親行醫的村莊四英里遠的市鎮上。這下可把格裡菲思嚇壞了。這次他倒打了個電報給米爾德麗德,求她千萬不要幹出這種事情來,並答應一回到倫敦就同她聯繫。可是,格裡菲思一回到倫敦就發覺米爾德麗德已經上格裡菲思要去赴任的那家醫院找過他了。他可不喜歡這種做法。因此,見到她時,便關照她不論用什麼托詞都不能上醫院去找他。到了這個時候(兩人隔了三個星期沒有見面),他發覺米爾德麗德實在叫人討厭,自己也鬧不清當初為什麼會同她糾纏在一起的。於是,他決心盡快地把米爾德麗德甩掉。他這個人可又不願與人爭吵,也不忍叫人傷心,不過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呀,最後還是橫下一條心,決不讓米爾德麗德再來纏擾自己。在同米爾德麗德見面時,他還是跟從前一樣的舉止文雅、笑容可掬、詼諧風趣、溫情脈脈,而對自前一次見面以後一直沒去看她一事,他總能找出些令人信服的借口來。儘管如此,他還是千方百計地躲著米爾德麗德。當米爾德麗德敦促他踐約時,他總是在最後一刻打個電報給她,找個托辭溜之大吉。房東太太(格裡菲思任職頭三個月是在寓所度過的)奉命見到米爾德麗德來訪就說他有事外出了。米爾德麗德便採取在街上堵截的辦法。格裡菲思得知她已在附近候了三兩個鐘頭後,就住她耳朵裡灌上幾句甜言蜜語,隨即推說有事務上的約會,便撒腿就走。後來他漸漸變得形跡詭秘,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醫院大門。有一次,他半夜裡回寓所時,看到寓所前空地欄杆旁立著一位婦人。因不知她是何許人,格裡菲思轉身就走,一路奔到拉姆斯登的住所,在他那兒借宿一夜。第二天,房東太太告訴他說,前一天夜裡米爾德麗德坐在他門口一連哭了幾個鐘頭,最後房東太太只好無可奈何地對米爾德麗德說,如果她再不走,她可要派人去叫警察了。
"我說呀,老兄,"拉姆斯登說,"你倒脫得干係好自在。哈利說,要是他當初稍微考慮一下,想到她竟會這樣惹人討厭,就是去見鬼也不會跟她有什麼瓜葛。"
菲利普腦海裡浮現出米爾德麗德於深夜接連幾個小時坐在門口哭泣的情景,彷彿看到她在房東太太驅趕時木然仰望的神情。
"不知她眼下怎麼樣了。"
"哦,她在某處找到了工作。真是謝天謝地。這樣,她整日都有事忙了。"
關於米爾德麗德的最新消息,他是在夏季學期快結束時才聽說的。他聽說格裡菲思被米爾德麗德的死乞白賴的糾纏激怒了,最後也顧不得文雅不文雅了,直截了當地對米爾德麗德說,他討厭受人煩擾,叫她最好滾遠點,別再打擾他。
"他只好這麼著了,"拉姆斯登說,"事情也做得太過分了。"
"事情就這麼了結了?"菲利普問道。
"噢,他已有十天沒見著她了。要知道,哈利甩個把人的手段可高明啦。這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一件事,可他把它處理得妥妥帖帖。"
從此以後,菲利普再也沒有聽到有關米爾德麗德的消息。她湮沒在倫敦茫茫的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