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分,房東太太正在打掃樓梯。
"格裡菲思先生在嗎?"菲利普間房東太太。
"不在,先生。今天早上你走後不久他也走了。"
"他還回來嗎?"
"我想不會回來了,先生。他把行李都搬走了。"
菲利普猜不透格裡菲思那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信手捧起一本書,讀了起來。這是他剛從威斯敏斯特公共圖書館借來的伯頓著的《麥加之行》。第一貞讀完了,他卻不知所云,因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書上,而一直豎起兩耳,悉心諦聽著是否有人來拉門鈴。他不敢存有這樣的奢望:格裡菲思會把米爾德麗德留在倫敦而獨自回坎伯蘭省親。等了不一會兒,米爾德麗德就會來找他要錢的。他硬著頭皮繼續讀著,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上去。這麼一來,書上的句子倒是看進腦子裡去了,可是鬱結在心頭的痛苦使得他曲解了這些句子的確切含義。他滿心希望自己當初不提那個由自己掏腰包資助他們旅行的餿主意就好了,但是,一言既出,他又沒有勇氣收回。這倒不是為了米爾德麗德,而是為了他自己。他身匕有股病態的執拗勁兒,驅使著他去做他下決心要做的事。他發現讀了三頁書,但腦子裡依然空空如也,壓根兒沒留下一點印象。於是,他把書又翻了過去,重新從頭讀起。他發覺自己翻來覆去地老是看著同一個句於,驀地,書上的句子同自己的思緒交織在一起,猶如惡夢中一幅森然可怖的圖案。有一件事是他能夠做到的,即離汗這兒躲到外面去,子夜過後再回來。這樣,格裡菲思和米爾德麗德就走不成咯。他彷彿看到他們倆每過一個小時就跑來探問一次,問房東太太他是否在家。想到他們倆掃興失望的樣兒,他心裡頭喜滋滋的,興奮之餘,不覺有意識地又把書上的那個句子重念了一遍。然而,他可不能做那種事。讓他們來拿錢吧!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知道人們可能寡廉鮮恥到何種地步。此時他再無心讀下去了,書上的字簡直看不清。他倒在椅子裡,緊閉著雙眼,呆板的神情裡透出絲絲淒苦。他在等待著米爾德麗德的到來。
房東太太悄然走進房來問道:
"先生,你見不見米勒太太?"
"叫她進來。"
菲利普打起精神,不動聲色地接待了米爾德麗德。他一時情不自禁地想拜倒在她腳下,抓起她的雙手,乞求她不要離他而去,但是他知道此時沒有什麼東西討以打動她的心。她會把他說的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告訴給格裡菲思。他感覺羞愧不已。
"你們的遠足準備得怎樣了?"他樂呵呵地問道。
"我們馬上就走。哈利就在門外。我告訴他你不願見他,所以他就不進來了。不過他還是想知道,他是否可以進來呆上一分鐘,跟你說聲再見。"
"不行,我不想見到他,"菲利普回了一句。
他看得出米爾德麗德根本不在乎他見不見格裡菲思。她既來了,他想趁早把她打發走。
"喏,這是張五鎊的鈔票。我希望你馬上就離開這兒。"
她接過鈔票,道了聲謝,隨即轉過身去,腳步咚咚地離開房問。
"你哪天回來?"他問道。
"嗯,星期一就回來,因為那大哈利一定得回家去。"
他知道他想要說的話難免出乖露醜,有損自己的體面。但是無奈胸中情火和妒火中燒,灼灼逼人,他也顧不上體面不體面了,便脫口說了出來:
"到那大我可以不可以去看你?"
他一時不能自已,說話時還是夾帶著哀求的調於。
"當然可以羅。我一回到倫敦就同你聯繫。"
兩人握手道別後,菲利普隔著窗簾眼巴巴地望著米爾德麗德躍入停在門口的四輪出租馬車。馬車磷磷地走遠了。此時,他頹然倒在床上,雙手掩面,不覺熱淚盈眶。對此,他自己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他用雙手緊緊扭住向己的身子,竭力不讓自己掉淚,但沒能忍住,他不住地啜泣,哭得好不傷心。
菲利普頓覺週身癱軟無力,內心羞愧不已。他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跑去洗了把臉,還為自己調製了一杯濃烈的威士忌摻和蘇打水的飲料。喝過後,他覺得稍微好受一些。驀然間,他瞥見了擱在壁爐上面的去巴黎的兩張車票,一時火冒三丈,便一把抓起車票,把它們扔進了爐火。他知道把票退了自己還可得筆錢,但是只有把它們燒了才解心頭之恨。接著,他離開寓所,外出找個人在一起說個話兒,以排遣內心的愁悶。但是,學校俱樂部裡空無一人。他感到百無聊賴,要不找個人說個話兒,自己準會發瘋。但是勞森還在國外。他信步來到海沃德的住處,那個應聲出來開門的女僕告訴他,說海沃德已上布賴頓度週末去了。然後菲利普來到一家美術館,可真不湊巧,這家美術館又剛剛閉館。這下他變得心煩意亂,真不知做什麼是好。他不禁想起格裡菲思和米爾德麗德來了:這時他們倆正在去牛津的路上,面對面地坐在車廂裡,心裡樂開了花。他又回到自己的住所,但這裡的一切使他心裡充滿了恐怖,因為就是在這個鬼地方,近來他接二連三地遭受到莫大的不幸。他力圖再次捧起那本伯頓爵士寫的書。但是,他一面讀著書,一面心裡不斷地嘀咕著,說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因為正是他讓他們結伴外出旅行的,主動給他們提供盤資,而且還是強塞給他們的呢。當初,在把格裡菲思介紹給米爾德麗德認識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預料到事情的後果,因為他自己滿腔按捺不住的激情足以勾起另一位的勃勃慾念。此時,他們恐已抵達牛津了,或許就住在約翰街上的一家食宿公寓裡。菲利普至今還沒到過牛津。可格裡菲思卻經常在他面前談起這個地方,他完全知道他們倆會上哪兒觀光遊玩。他們吃飯可以上克拉倫敦餐館:每當要尋歡作樂,格裡菲思總是上這家餐館。菲利普就在查裡恩十字廣場附近一家飯館裡胡亂吃了點東西。因為他早下定決心要去看場歌劇,所以一吃完飯,便奮力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群,來到劇院的正廳後座。劇院正上演奧斯卡·王爾德的一齣戲。他暗自納悶,這晚米爾德麗德和格裡菲思他們倆是否也會去逛戲院,不管怎麼說,他們總得想法於打發時光呀。他們是一對蠢貨,都滿足於在一起磨牙扯淡。他回想起他們倆旨趣鄙俗下流,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這時,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他心猿意馬地看著演出,每一幕之間都要喝上幾口威士忌,以提高一下自己的情趣。他不習慣喝烈性酒,不一會兒,酒力發作,直衝腦門,而且他越喝心裡越煩躁、鬱悶。演出結束時,他又喝了一杯。他不能上床睡覺,自己心裡也明白就是上了床也睡不著,他就是害怕看到由於自己想像力活躍而浮現在自己眼前的種種畫面。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想格裡菲思和米爾德麗德。他知道自己酒喝得太多了。眼下,一種躍躍欲試做件可怕的、卑鄙下流事兒的慾念攫住了他的心。他想喝它個酷配大醉。他渾身獸慾勃發,急煎煎地想發洩一通。他真想趴倒在地上。
他拖曳著那條瘸腿,朝皮卡迪利大街踉蹌走去。他醉醺醺的,心裡悲憤交集,猶如貓爪抓心似的難受。驀地,一個臉上塗滿脂粉的妓女擋住了他,並用手挽起了他的胳膊。他嘴裡罵罵咧咧的,用力推開那個妓女。他朝前挪了幾步,隨即又打住腳步,心想她跟旁的什麼女人還不一樣嘛。他為自己剛才言語粗魯而感到內疚。於是他又走到她的面前。
"嘿,"他開腔打著招呼。
"見鬼去吧,"她回敬了一句。
菲利普聽罷哈哈大笑。
"我是想問問你今晚能否賞個臉兒,陪我去喝杯茶。"
那個妓女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菲利普,心裡躊躇著,好一會兒沒有講話。她發覺菲利普喝醉了。
"我不反對。"
這句話他從米爾德麗德嘴裡聽到過不知多少次了,這個妓女居然也這樣說話,菲利普直覺得詫異。他把妓女帶上一家飯館,這是他同米爾德麗德常常光顧的地方。在走路的當兒,菲利普發覺她老是目光朝下瞅著他的腿。
"我有條腿是瘸的,"他說,"你有意見嗎?"
"你這個人真怪,"她笑著說。
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時,渾身骨頭疼痛不已,腦殼裡像是有把鎯頭不住地敲打著,痛得他幾乎要驚呼救命。他又喝了杯威士忌加蘇打水,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爬上床去。不一會兒,便酣然人睡,直到次日中午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