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盡冬來。維克斯到柏林聽保爾森講學去了,海沃德開始考慮去南方。當地的劇院在上演各種戲目。菲利普和海沃德每週要跑兩三次戲院。看戲的目的倒也頗值得嘉許,乃是為了提高他們的德語水平。菲利普發覺,通過這種途徑來掌握語言比聽牧師布道更生動有趣。他們置身於戲劇的復興浪潮之中。冬季準備上演的劇目中,有好幾出易卜生的戲劇。蘇台爾曼的《榮譽》是一部新作,它上演之後,使這座恬靜的大學城頓時為之嘩然,有的推崇備至,有的痛加抨擊。另有些劇作家也緊緊跟上,奉獻了不少在新思潮影響下寫成的劇本。菲利普眼界大開,在他看到的一系列劇作中,人類的罪惡暴露無遺。在此之前,他還從未看過話劇(有時候,一些可憐巴巴的巡迴劇團也來布萊克斯泰勃的村會議廳演出,但是那位教區牧師一則礙於自己的職業,二則認為看戲有失風雅,所以從不肯屈尊賞臉),他被舞台上人物的喜怒哀樂深深吸引住了。他一走進燈光暗淡的蹩腳小戲館,就感到心弦顫動。沒多久,菲利普對那小劇團的特色已瞭如指掌。只要看一下演員角色的分派情況,就能立刻說出劇中人物的性格特徵;不過這並不影響菲利普的興致。在他看來,戲劇是真實生活,那是一種陰森而痛苦的奇怪生活,男男女女都把自己內心的邪念暴露在無情的睽睽泯眾目之下:姣好的容貌把墮落的靈魂包藏了起來;君子淑女拿德行當作掩飾醜惡隱私的面具;徒有其表的強者由於自身的弱點而逐漸演為色厲內荏;誠實之徒並不誠實;高潔之輩原是蕩婦、淫棍。你恍惚置身於這樣一個房間:前一夜,人們在這兒縱酒宴樂,清晨,窗戶尚未打開,空氣渾濁不堪,酒殘煙陳,杯盤狼藉,煤氣燈還在閃亮。台下沒有爽朗的笑聲,至多也只是對那些偽君子或傻瓜蛋竊笑幾聲罷了:劇中人自我表白時所使用的殘忍言詞,彷彿是在羞痛交逼之下硬從心坎裡擠出來的。
菲利普完全被這人間的罪惡淵藪迷住了。他似乎是按另一種方式重新審視著世界,對於眼前的這個世界他也渴望瞭解透徹。演出結束後,菲利普同海沃德一道去小酒店,坐在又明亮又暖和的店堂裡,吃一客三明治,喝一杯啤酒。他們周圍,三五成群的學生談笑風生。闔家光臨酒店的也不少,父母,兩三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有時,女兒說了句刺耳的俏皮話,做父親的就往椅背上一靠,仰面大笑,笑得還真歡哩。氣氛極其親切、純真,好一幅天倫之樂圖。但是,對於這一切,菲利普卻視而不見。他還在回味著剛才在劇院裡見到的那一幕幕。
"你不認為這就是生活嗎,呢?"他激動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再在這兒長呆下去。我要去倫敦,開始過真正的生活。我要見見世面。老是在為生活作準備,真使人發膩:我要嘗嘗生活的滋味。"
有時候,海沃德讓菲利普獨個兒回公寓。他從不針對菲利普心急火燎的提問作出確切回答,而是無所用心地嘻嘻傻笑一聲,轉彎抹角地談起。某一件風流韻事。他還引用一些歲塞蒂的詩句。有次甚至給菲利普看了一首十四行詩。詩中熱情洋溢,詞藻華麗,充滿了悲惋淒愴的情調、全部詩情為一個名叫特魯德的少女而發。海沃德把自己的骯髒、庸俗的無礦艷遇",抹上一層光澤照人的詩意,還認為自己的詩筆頗得伯裡克理斯和菲狄亞斯的幾分遺風,因為他在描述自己所追求的意中人時特意選用了"hetaira"這樣一個詞而不屑從英語所提供的那些直截了當、比較貼切的字眼中挑選一個。日大,菲利普受著好奇心的驅使,曾特地去古橋附近的小街上走了一遭。街上有幾幢整潔的、裝有綠色百葉窗的白房子,據海沃德說,特魯德小姐就住在那兒。但是,打門裡走出來的那些女人,個個塗脂抹粉,臉帶凶相,粗聲粗氣地同他打招呼,不能不叫他心驚肉跳。她們還伸出雙粗壯的手來想把菲利普攔住,嚇得他拔腿就溜。他特別渴望增加閱歷,覺得自己幼稚可笑,因為自己到了這般年紀,還沒有領略過所有小說作品無不渲染的那種所謂"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不幸的是,他天生具有那種洞察事物本來面目的能力,出現在他面前的現實,同他夢境中的理想,其差別之大,有如天壤。
他不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上,非得越過一大片乾旱貧瘠、地形險惡的荒野,才能跨入活生生的現實世界。所謂"青春多幸福"的說法,不過是一種幻覺,是青春已逝的人們的一種幻覺;而年輕人知道自己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全是從外部灌輸到他們頭腦裡去的,每當他們同實際接觸時,他們總是碰得頭破血流。看來,他們似乎成了一場共謀的犧牲品,因為他們所讀過的書籍(由於經過必然的淘汰,留存下來的都是盡善至美的),還有長輩之間的交談(他們是透過健忘的玫瑰色煙霧來回首往事的),都為他們開拓了一個虛假的生活前景。年輕人得靠自己去發現:過去念到過的書,過去聽到過的話,全是謊言,謊言,謊言;而且每一次的發現,又無異是往那具已被釘在生活十字架上的身軀再打入一根釘子。不可思議的是,大凡每個經歷過痛苦幻滅的人,由於受到內心那股抑制不住的強勁力量的驅使,又總是有意無意地再給現實生活添上一層虛幻的色彩。對於菲利普來說,世上再不會有比與海沃德為伍更糟糕的事了。海沃德這個人是帶著十足的書生氣來觀察周圍一切的,沒有一工點兒自己的看法;他很危險,是因為他欺騙自己,達到了真心誠意的地步。他真誠地錯把自己的肉慾當作浪漫的戀情,錯把自己的優柔寡斷視為藝術家的氣質,還錯把自己的無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嫻雅,因而從他眼睛裡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輪廓模糊不清,結果就顯得比實際的形象大些。他在撒謊,卻從不知道自己在撒謊;當別人點破他時,他卻說謊言是美的。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