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有一天早晨,朱莉婭正躺在床上讀劇本,地下室打來一個電話,說是芬納爾先生打來的,問她接不接。這個名字對她全然是陌生的,她正想不接,忽然想起這可能就是她奇遇中的那個小伙子。她的好奇心使她叫他們把電話接上來。她聽出正是他的聲音。「你答應過打電話給我,」他說,「我等得不耐煩了,所以反過來打給你。」「這幾天我忙得焦頭爛額。」「那我什麼時候和你見面呢?」
「等我一有空再說。」「今天下午怎麼樣?」「今天我有日場演出。」「日場結束後來喝茶吧。」她笑了笑。(「不,年輕的毛頭小伙子,你可別以為我會再幹一次那樣的事。」)「我做不到,」她回答說,「我總是待在化妝室裡,休息到夜場演出。」「我能在你休息時來看你嗎?」她猶豫了一下。或許最好倒是讓他到化妝室來;隨時隨刻有伊維跑出跑進,七點鐘又有菲利普斯小姐來按摩,不可能搞出什麼胡亂的事來,而且正好趁機會親切(因為他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而又堅決地對他說,那天下午的事不可能重演。她要好好準備一些話向他解釋那是荒謬之至的,他必須答應她把這個插曲從他記憶中整個兒抹掉。「好吧。五點半來,我請你喝杯茶。」
從下午到晚上演出之間她在化妝室裡度過的那三個小時,是她繁忙的生活中最愜意的時刻。劇組裡的其他人員都走了;伊維在那裡侍候她,門衛使她不受干擾。她的化妝室很像一間船艙。世界似乎遠在天邊,她很欣賞隱逸的情趣。她感到一種令人神往的自由。她打打瞌睡,看看書報,時而舒適地靠在沙發裡,浮想聯翩。她玩味她正在扮演的角色和過去演過的那些心愛的角色。她想到她兒子羅傑。愉快的遐想在她頭腦中漫步,有如情侶們在綠色的樹林中閒遊。她喜歡法國詩歌,有時候獨自背誦起魏爾蘭魏爾蘭(PaulVerlaine,1844—1896)為法國象徵主義詩人。的詩句來。
五點半,伊維給她送來一張名片。「托馬斯·芬納爾先生。」她念道。「請他進來,再端些茶來。」她早已決定如何對待他。她要和藹而又疏遠。她要對他的工作表示朋友般的關懷,問他考試成績如何。然後她要跟他談談關於羅傑的情況。羅傑現在十七歲,再過一年就要上劍橋大學了。她要隱隱使他明白她已經老得足以做他母親這一點。她要做得彷彿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讓他就這樣離去,從今往後除了隔著舞台的腳光將永遠不再見她的面,乃至幾乎相信整個這件事只是他想像中的幻覺。然而當她看見他時,看他那瘦小的個兒、泛著潮熱的面頰,還有他那雙迷人的、孩子氣的藍色眼睛,心裡突然一陣劇痛。伊維在他背後關上門走了。朱莉婭躺在沙發上,伸出一條手臂,把手給他,嘴唇上堆著萊加米爾夫人萊加米爾夫人(MadameRecamier,1777—1849)為法國社交界名媛,當時的名畫家大衛曾為她畫過一張躺在沙發上的肖像畫,現存巴黎盧浮宮中。的慇勤的微笑,但是他卻一下子雙膝跪下,狂吻她的嘴。她情不自禁,雙臂抱住他的脖子,同樣狂熱地親吻他。(「噢,我的美好的決定啊!我的上帝,我不能愛上他啊。」)
「看在老天份上,你坐下吧。伊維馬上會端茶來。」「叫她不要來打擾我們。」「你這是什麼意思?」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她心跳急促起來。「太荒唐了。我不能。邁克爾隨時會進來。」「我要你。」「你說伊維會怎麼想?白癡才冒這樣的險。不,不,不。」隨著一聲敲門聲,伊維端著茶走進來。朱莉婭吩咐她把桌子搬到她沙發跟前,在桌子對面給那年輕人放把椅子。她用不必要的談話把伊維拖住在那裡。她覺察到他在瞧著她。他的兩隻眼睛骨碌碌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和她臉上的表情;她避開他的目光,可是感覺到他目光中的急切和他一個勁兒的情慾。她心慌意亂起來。她覺得自己的嗓音也不大自然了。(「真該死,我怎麼啦?上帝啊,我氣都快透不過來啦。」)伊維走到門口時,這孩子做了個手勢,這手勢是完全出於本能的,所以不是她的目光而是她的敏感注意到了它。她不由得朝他一看。只見他臉色慘白。
「哎,伊維,」她說,「這位先生要跟我討論一個劇本。你看著,別讓人來打擾我。我要叫你的時候,會打鈴的。」「很好,小姐。」伊維走出去,把門關上。(「我是個笨蛋。我是個該死的笨蛋。」)但他已經把桌子移開,跪倒在地上,把她摟在懷裡。她到菲利普斯小姐快來以前,才打發他離開,等他走了,她按鈴叫伊維。「這戲原文為Play,既可作「戲劇、劇本」解,也可作「調戲、把戲」解,此處顯然是妙語雙關。好嗎?」伊維問。「什麼戲?」「他在跟你談的那齣戲。」「他很聰明。當然他還年輕。」伊維正低頭看著梳妝台。朱莉婭喜歡樣樣東西都安放在原處,如果一瓶油膏或她的睫毛膏不是絲毫不錯地放在一定的地方,就會發脾氣。
「你的木梳呢?」伊維問。他曾用來梳過頭髮,隨便丟在茶几上了。等伊維看見了,她盯著思索了一會。「木梳怎麼搞到那裡去了?」朱莉婭輕聲嚷了一聲。「我正覺得奇怪吶。」這可把朱莉婭窘住了。在化妝室裡搞那種勾當,當然是荒唐透頂的。啊,連門鎖孔裡鑰匙都沒塞一把。鑰匙在伊維身邊。儘管如此,這樣冒險反而增添刺激。想想她會瘋狂到這個地步,真是好玩兒。不管怎麼樣,他們現在已經約好了相會的日子。湯姆——她問過他家裡人叫他什麼,他說托馬斯,可她實在沒法這樣叫他湯姆是托馬斯的暱稱,朱莉婭對他太親暱,所以非用暱稱稱呼他,才覺順口。——湯姆要請她到一個他們可以在那裡跳跳舞的地方去吃晚飯,正巧邁克爾那天要去劍橋大學整夜排練大學生創作的一系列獨幕劇。他們盡可以在一塊兒待上幾個小時。「你可以到天亮送牛奶的人來的時候才回去這是英語中一句開玩笑的話,意謂「在外面玩了通宵,天亮才回家」……」他說。「那麼我第二天要演出怎麼辦呢?」「我們可管不了這個。」她不讓他到劇院來接她,等她到達他們約定的飯店時,他已經在門廳裡等她了。他看見她來,眉飛色舞。
「那麼晚,我怕你不來了呢。」「對不起,戲演完後,來了幾個討人厭的傢伙,我沒法甩掉他們。」這可不是真話。那天她整個晚上都像個小姑娘第一次參加舞會那樣地興奮。她不由地心想自己是何等荒謬。但是當她卸好妝,重新打扮準備去進晚餐時,她總覺得搞得不滿意。她在眼皮上搽上藍色,又把它擦去,在面頰上塗了胭脂,又擦乾淨了,再試另一種顏色。「你想要怎麼樣?」伊維問。「我想要看上去像二十歲,你這笨蛋。」「你再這樣弄下去,要看得出你現在的年齡了。」朱莉婭從沒看見他穿過夜禮服。他好比一枚簇新的大頭針般光耀奪目。雖然他不超過一般身高,可是他的瘦削的體形使他顯得個子高高的。儘管他擺出一副慣於社交的架勢,她看到他在點菜時在領班侍者面前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有些感動。他們跳舞,他舞跳得不太好,但他那稍稍有些尷尬的樣子,在她看來也很可愛。人們認得她,她意識到他為他們注視著她而感到自己臉上也有光彩。一對剛在跳舞的年輕男女走到他們桌子跟前,向她問好。
等他們走開後,他問道:「這不是丹諾倫特侯爵和侯爵夫人小說一開頭就寫朱莉婭詢問送了什麼座位的票給丹諾倫特家,這夫婦倆和查爾斯·泰默利都是丹諾倫特家族人員。嗎?」「是的。喬治這是丹諾倫特侯爵的教名,朱莉婭和他們家很熟,故而直呼其教名。還在伊頓公學唸書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他用兩隻眼睛目送著他們。「她原是塞西莉·勞斯頓小姐,不是嗎?」「我忘了。她是嗎?」看來她對此根本不感興趣。過了一會兒,另一對舞侶經過他們面前。「瞧,那是萊巴德夫人。」他說。「她是誰?」「你可記得,幾星期前他們曾在柴郡柴郡(Cheshire)在英格蘭西部沿海。的府邸舉行過一次盛大宴會,威爾士親王威爾士親王(PrinceofWales)為英國王太子的稱號。也參加的。《旁觀者》上登載著。」哦,原來他就是這樣曉得所有這些情況的。可憐的寶貝啊。他在報刊上讀到有關顯貴人士的報道,有時候在飯店或劇院裡看到了他們本人。這對於他當然是一種興奮激動的事兒。浪漫生活。他才不知道這些人實際上多麼惹人厭煩哪!
他如此無知地熱愛這些在畫報上刊出照片的人士,使他顯得難以置信的天真,於是她含情脈脈地瞧著他。「你過去曾經請哪位女演員到外面吃過飯嗎?」他臉漲得通紅。「從來沒有過。」她極不願意讓他付賬,她依稀意識到這頓飯足以花費他一個星期的薪水,不過她知道,如果她搶著要付賬的話,會損害他的自尊心。她突然隨口問他現在什麼時候,他本能地朝手腕上看看。「我忘記帶表了。」她用銳利的目光瞅著他。「你當掉了嗎?」他的臉又漲得通紅。「不。我今晚穿衣服太匆忙了。」
她只消看看他打的領帶,就知道並不是這麼回事。他在對她撒謊。她知道他為了請她出來吃飯,當掉了手錶。她感動得喉頭都哽住了。她恨不得立刻當場擁抱他,吻他的藍眼睛。她愛他。「我們走吧,」她說。他們開車回到塔維斯托克廣場他那兼作臥室和起居室的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