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叩門。「進來。」朱莉婭說。伊維走進來。「你今天不睡一會了嗎,蘭伯特小姐?」她看見朱莉婭坐在地板上,四周攤滿一疊疊照片,「你到底在幹什麼呀?」
「在做夢。」她從那些照片裡拿起兩張來,「瞧這兒這一張,還有那一張。」一張是邁克爾正當青春煥發時扮演邁邱西奧的劇照,另一張是邁克爾扮演他最近的角色的,頭戴白色大禮帽,身穿晨禮服,肩上掛著一具望遠鏡。他那副自鳴得意的神氣令人不可想像。伊維擤了一下鼻子。「哦,得了,已經失去的東西惋惜也徒然。」「我在回想過去,越想越沒勁。」「我並不奇怪。當你開始想起過去的時候,這說明你看不到未來,可不是嗎?」「閉上你的臭嘴,你這老母牛。」朱莉婭說,她要粗俗起來會非常粗俗。「快上床吧,否則你今晚什麼也演不好啦。我來把攤了一地的照片收拾起來。」伊維是專管朱莉婭的服裝的,又是她的女僕。
她最初是在米德爾普爾來到她身邊的,後來隨著她一起到倫敦。她是個倫敦佬,是個單薄、邋遢、瘦骨嶙峋的婦人,一頭紅髮常年蓬蓬鬆鬆,老是好像需要好好洗一下;兩顆門牙掉了,可是儘管朱莉婭多年來再三表示願意出錢給她裝上新的,她就是不要。「我吃得有限,這一口牙齒已經盡可以對付了。在我嘴裡裝上許多大象的獠牙,只會使我坐立不安。」邁克爾早已要朱莉婭有個至少外貌與他們的地位更相稱些的女僕,他還曾試圖使伊維承認她已經做不動這活,但是伊維不聽他這話。「你怎麼說都可以,戈斯林先生,不過只要我身體還好,還有力氣,誰也休想來做蘭伯特小姐的女僕。」「我們都上年紀了,你知道,伊維。
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年輕了。」伊維用食指在鼻孔底上一擦,擤了一下鼻子。「只要蘭伯特小姐還年輕得能演二十五歲的女人,我就也還年輕得能夠給她梳妝打扮。而且做她的女僕。」伊維對他銳利地瞥了一眼,「你付一份工錢就能把這工作做好,何必要付兩份呢?」邁克爾喜悅地輕聲笑了笑。「這話倒有點兒道理,親愛的伊維。」她催促朱莉婭上樓。朱莉婭逢到沒有日場演出的日子,總在下午睡上兩個小時,然後稍微按摩一下。她現在脫下衣服,鑽進被褥中間。「見鬼,我的熱水袋幾乎冰涼了。」她看了看壁爐架上的時鐘。怪不得。熱水袋在被中放了準有一個小時了。
她還意識到自己在邁克爾的房間裡待了那麼長久,儘是看著那些照片,空自回想著過去。「四十六歲。四十六歲。四十六歲。我要到六十歲退休。五十八歲去南美和澳洲演出。邁克爾說我們可以在那裡發一筆財。兩萬英鎊。我可以重演我全部的老角色。當然,即使六十歲,我也能扮演四十五歲的女人。可是哪來這些角色?那些混蛋劇作家啊。」她思索著哪個劇本裡有個四十五歲的女人的第一流角色,不知不覺睡著了。她睡得很沉,直到伊維前來喚醒她,因為女按摩師來了。伊維拿來了晚報,朱莉婭便脫光了衣服,讓按摩師揉擦著她細長的雙腿和腹部,一邊戴上眼鏡,閱讀她早上已經閱讀過的同樣的戲劇新聞,還有閒話欄和婦女專頁。不一會兒,邁克爾走進來,在她床邊坐下。他常在這個時候來和她閒談幾句。「哎,他叫什麼名字?」朱莉婭問。「誰?」「剛才來吃飯的那個孩子。」「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開車把他送回劇院去了。我再也沒有想到他。」按摩師菲利普斯小姐喜歡邁克爾。
你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說來說去總是這麼一些話,你完全知道該回答些什麼。他沒有架子。而且少有的漂亮。好傢伙!「喂,菲利普斯小姐,她減肥減得很好吧?」「哦,戈斯林先生,蘭伯特小姐身上一兩脂肪也沒有。我覺得她的苗條的體形保持得太好了。」「可惜我不能請你替我按摩,菲利普斯小姐。你一定也能幫我保持我的體形。」「你怎麼說的,戈斯林先生。瞧,你還是二十歲小伙子的體形。我不懂你是怎麼保養的,說真的,我不懂。」「生活樸素和多動腦筋,菲利普斯小姐。」朱莉婭並不在聽他們說些什麼,但是菲利普斯小姐的回答鑽進了她的耳朵。「當然沒有比按摩最重要的了,我總是這麼說,不過你也要注意節食。那是絕對無疑的。」「節食!」她想,「等我到了六十歲,我將開懷大吃。我將盡量吃我喜歡的黃油麵包。我要早餐吃熱麵包卷,午餐吃土豆,晚餐吃土豆。還有啤酒。上帝啊,我多愛喝啤酒。豌豆湯和番茄湯;糖蜜布丁和櫻桃餡餅。奶油,奶油,奶油。
啊,上天作證,我到死再也不想吃菠菜了。」按摩結束後,伊維給她端來一杯茶、一片切掉油肉的火腿和幾片清吐司。朱莉婭起身穿好衣服,和邁克爾一同下樓上劇院去。她喜歡在開幕鈴響之前一個小時到場。邁克爾繼續往前,開到他的俱樂部去吃飯。伊維乘出租汽車比她先到,所以朱莉婭走進化妝室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給她準備就緒。她重新脫去身上的衣服,披上一件晨衣。她在梳妝台前坐下來開始化妝,發現花瓶裡插著一些鮮花。「喂,誰送來的?是德弗裡斯太太嗎?」多麗逢到她首演的夜場、第一百個夜場和第二百個夜場(如果演得到的話),還有在每逢她為自己家裡訂購鮮花的時候,總要叫花店送一些給朱莉婭。「不,小姐。」「查爾斯勳爵嗎?」查爾斯·泰默利勳爵是朱莉婭的最老而最忠誠的愛慕者,他經過花店的時候,往往彎進去,叫他們送些玫瑰花給她。「這裡有卡片。」伊維說。
朱莉婭看了看。托馬斯·芬納爾先生。塔維斯托克廣場。「住在那種地方。你看他究竟是何等樣人,伊維?」「大概是個被你致命的美貌迷住了的傢伙吧,我想。」「這些花至少得一個英鎊。塔維斯托克廣場在我看來不像是很闊氣的。說不定他為了買這幾朵花,一個星期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哪。」「我想總不至於吧。」朱莉婭在往臉上塗油彩。「真該死,你一點也不羅曼蒂克,伊維。
只因為我不是個歌舞女郎,你就弄不懂為什麼竟有人會送花給我。老天知道,我這兩條大腿比多少歌舞女郎的都漂亮啊。」「人和大腿都漂亮。」伊維說。「嗯,我不妨對你說,在我這年齡,還有陌生小伙子給我送花來,我認為倒是無傷大雅的。我的意思是這正好給你看看。」「他要是看見你現在這樣子,就不會給你送花來——如果我對男人有所瞭解,我肯定他們決不會。」
「去你的。」朱莉婭說。然而在伊維給她化妝得稱心滿意、又給她穿上了襪子和鞋子之後,還有幾分鐘空餘時間,她便在寫字檯前坐下,用她潦草粗大的筆跡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短信給托馬斯·芬納爾先生,感謝他饋贈美麗的鮮花。她天生講禮貌,而且她有個原則:戲迷來信,一概回復。她就是這樣與觀眾保持聯繫的。寫好了信封,她隨手把那張卡片投進了紙簍,準備穿上第一幕的劇裝。催場員過來在化妝室門上叩了幾下。
「開場演員,請。」這幾個詞兒,儘管天曉得她聽到過不知多少遍了,卻依然使她激動。它們好比一服補劑,激起了她的勇氣。生活獲得了意義。她將從這個虛假的世界踏進一個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