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男孩出幼
同治十年後來成了一種教內的代詞,專指災難的極限。由於時間、信仰和共同的一種宿命,原來在十八世紀曾只屬於哲合忍耶派的殉教思想和受難思想,現在已經普及滲透於回民全體之中。哲合忍耶為中國回民提供了他們最寶貴的氣質,也使各支回民都染上了深刻的悲觀主義。同治十年是西北和西南各族民眾反清戰爭大失敗的象徵。哲合忍耶在同治十年所遭遇過的一切慘劇,其實各地各派別的回民也大都承受過——只是,中國回民中沒有任何一個集團能像哲合忍耶這樣牢記歷史。也許中國底層民眾的任何一個民族或集團都不能像哲合忍耶這樣牢記歷史;所以,同治十年給予哲合忍耶的苦難才如此著名。
我至今也沒有能夠理解,為什麼一個宗教的神秘主義派別,居然這樣頑固地強記著歷史的一個細節。
如同背誦一樣的強記——用伊斯蘭的宗教干辦「爾麥裡」形式,用奧秘的《曼丹夜合》中的讚美詩,用中國調的阿拉伯語,年復一年,至今天仍沒有半點鬆弛。
我驚異得不能作聲——那些目不識丁的西海固赤貧山地的農民,那些遠在新疆深在閉鎖山溝裡的農民,居然年年結伙成隊,前往汴梁(他們不知道地名換了開封),找一處地點跪下,念起悼念的古蘭斷章——為著中國史上的一個微忽的細節。他們邀我同行;我望著他們臉上那滿足的神情,心中更覺得不可思議。
後來,他們的邀請慢慢顯出了一種考驗和審視的味道。我的心頭上漸漸壓上了一種沉重的責任——尤其在臨近臘月二十九,聽說河南省時值降雪的時候。
在這樣的氣氛中,在這樣的人群中,歷史被強制著,沒有失傳。
然而,哲合忍耶對於汴梁的感情是值得尋味的。我總覺得,無論是歷史或是宗教。都不能揭示這種感情。哪一個哲合忍耶的汴梁拱北探望者都解釋不清——他們舉了聖潔的意來到這裡,心底那複雜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按照回民習慣,男孩在十二歲年滿之際,算是成為了必須承領天命的人。應該封齋、禮拜、行割禮、按穆斯林的教規約束和完美自己。在宗教術語中,大約是十二歲左右的年齡,被稱為「出幼」。
而按照清朝刑律,恰恰也大約在這個年齡,男孩要承受酷刑之極——閹割。十一歲或十二歲的男孩事實上所犯的是他們父兄的死罪;公家只是制定了對性命網開一角、將殘害加至身心的章程而已。左宗棠《審明叛逆眷屬按律議擬折》中詳細列明瞭同治十年對兒童的這種殘害:其馬五十六繫馬耀邦之子;馬五十九繫馬建邦之子;馬樹邦繫馬九之子;馬彥邦繫馬三之子;馬飛飛繫馬成龍之子;馬由宗、馬鎖、馬沙把、馬七十子繫馬定邦之子;馬繼邦、馬三和繫馬五龍之子——均年未成丁,訊明不知謀逆情事,應照反逆案內問擬凌遲之犯其子訊明實系不知謀逆情事者,無論已未成丁,均解交內務府閹割,發往新疆等處給官兵為奴例;——解交內務府辦理。
馬五十六、馬五十九、馬飛飛、馬由宗、馬鎖、馬沙把、馬七十子、馬三和;俱年在十歲以下,應照例牢固監禁,俟年十一歲時再解交內務府照例辦理。
《左宗棠全集》,冊七,同治十年十二月十二日。
根據左宗棠向同治皇帝的這一道奏折,金積堡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中,有八個男孩因為年齡尚不滿—十歲,當年沒有遭到閹割。另外,僅僅依據這一紙奏折也可以判定:當時至少有二名男孩被閹割後充奴。
哲合忍耶教內並不記得這許許多多小男孩的悲慘出幼。「十三太爺把一家三百多口人舉了古爾邦尼的乜貼了」一句話,概括了也簡略了數不清的孩子的慘叫。可以肯定,前述八名當年不足十歲暫緩受刑的男孩中,有七名後來未能倖免;他們都被解差裝進木籠,押到北京,在內務府遭受了殘忍的閹割之後,又拋向天涯海角流放為奴——並消去了他們的蹤跡和姓名。
只有一個孩子例外。哲合忍耶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姓名和一切,並且通過他記住了強權對人心的侮辱。
第02章瞬忽的弦月
哲合忍耶沙溝派尊為第六輩導師的人,就是屠夫左宗棠奏折中寫到的「馬五十六」;他在清公家檔案中,被查明為大忍爺馬耀邦之子;而《哲罕耶道統史傳》稱他和他的弟弟馬五十九均是四東家爺(十三太爺馬化龍第四子)之子,後來他被大忍爺收養過繼。
後來,他有了學名,叫馬進城。但教徒們感於他的苦難,尊稱他為汴梁太爺——他是在金積堡覆滅後大約四年被押赴北京內務府,受了閹割酷刑之後又發往汴梁為奴的。
他的經名起得令人戰慄——阿拉伯文「西拉倫丁」指的是短暫的弦月,儘管它屬於聖教。傳說,當年金積堡一帶的阿訇們都以為這個經名不吉祥,因為新月轉瞬即逝,而且只要稍有雲霧便隱顯不明。有的人能看見他,有的人卻看不見他。
在十三太爺馬化龍五十六歲那一年,他降生於金積堡。按照西北習俗,以老人高齡為乳名,稱作「五十六子」。
同治十年,他剛剛七歲。最初他被多斯達尼擁掩著,混在發配平涼安置的回民老弱中。
他跟路舉步,在風雪交加之中,隨著一萬多人的襤褸行列,走到了平涼。左宗棠在平涼安帳,要親眼看一看這些與他血戰多年的人的樣子,同時對難民實行嚴厲的甄別。
金積八大家的七名(一說五名)女眷,就這樣在平涼被查了出來。她們為了避辱,撕開髮髻,吞下藏在頭髮中的大煙,集體自殺。後來被葬於平涼拱北,幾座土塚至今猶存。
五十六子馬進城也被甄別清查出隊。傳說,審問的官吏有意開脫他,一再問他究竟是不是馬化龍的孫子,企圖助他矇混過關。但是,七歲的男孩一連三遍都大聲回答:是,我就是馬化龍的孫子!——這時,突然大地震動,法庭上灰塵瀰漫,那官吏慌了。
他先被關進西安監獄,年滿後(也許就是左宗棠所說的十一歲)被押赴北京。殘存的哲合忍耶教徒企圖營救,但沒有成功。
北京哲合忍耶教徒金月川(金掄元),是北京東城牆內諸大糧倉的負責官員,曾控制倉場公署,使回族貧民四方來投,賣苦力以求食。後來升任運河北段督運使,成了北京回民中有權勢的大人物。金月川是如同張家川的李得倉一樣的人,雖世事得意,但對哲合忍耶感情深重。這位虔誠的上層教徒在北京竭力周旋,但仍不能使西拉倫丁·馬進城免受閹割苦刑。
於是金月川處處賄賂,勉強使清廷決定充刑後的西拉倫丁·馬進城到汴梁城,給一家姓溫的滿人小吏為奴——而不用再遠充新疆等邊遠極地。
大約在光緒登基,清朝改元之際,殘廢的少年西拉倫丁·馬進城進了汴梁城——我無法考據他的經名和學名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才有的,我只是覺得一片無窮的傷感從他的資料中向我撲來。兩個名字都那樣地宿命,兩個名字都那樣深沉地折射著哲合忍耶的觀點。我彷彿一下子同時走進了許多世代上下百年的各種各色的哲合忍耶的人群,我們不多訴說,似誦讀似沉默,感歎中帶著誠服和知感。我逐漸學會了,我不提問。
人心的主觀就這樣勾銷了黑暗的歷史。是的,左宗棠有什麼理由認為他是勝家呢?一切都是偉大的前定。最生動和最有征服力的信仰就是前定論。
進城——每年都有從各處山溝裡出來的哲合忍耶回民走。進開封(汴梁)城。拱北早巳蕩然無存,地點也已經含混不清——在一個人聲鼎沸的公園裡,紅男綠女們不會注意一些戴六角白帽的粗魯農民。他們勉強找到了一個地方,跪下,脫了鞋,深深地致禮,點燃遠道帶來的安息香。然後,在遊藝場的喧鬧中,在稠密的人流中,他們開始誦經悼念。有一線不易覺察的弦月,悄然地高懸在晴空之上。
事情完了,主觀的心情已經熨帖。他們站起身來,摘掉頭上的六角白帽走進人群。汴梁城並沒有察覺。莽莽塵世中根本沒有他們的痕跡。他們體味了進城的苦澀,他們看見了瞬忽的弦月,然後他們就消失了。
這就是現代中國都市與哲合忍耶的關係。
第03章冷面的人
哲合忍耶一直不去調查汴梁的那個滿人官吏。正如他們一直傳授的這部歷史中的其他人物一樣,這位姓氏不詳的官吏叫做「溫大人」。西拉倫丁·馬進城受宮刑之後,身體虛弱,萬念俱灰。北京城的哲合忍耶上層金月川無計可施,只得送他上路。
據《曼納給布》記:昌平州的吳鄉老說,起身之際,金大人(設席)請了毛拉和獄卒。他在店裡準備了一席飯,讓他們一塊吃了。但是,毛拉一句話也沒有說。於是,毛拉就朝著汴梁起身了。
大概正因為這種歉疚,金月川和北京的哲合忍耶教徒特別記掛著汴梁。後來哲合忍耶又東山再起之後,傳說北京教徒曾參與了為西拉倫丁·馬進城遷葬。
關於這位殘廢的少年在汴梁城裡的經歷,哲合忍耶各種內部阿拉伯文抄本都記載很少。
哲合忍耶在這件大事上,仍然保持著與外族相寬容的習慣。傳說,這位溫大人待西拉倫丁·馬進城很和氣,由於這奴隸不吃主人家的飯食,總是每天給他一些麻錢,讓他買東西吃。後來聽多了此人出身非凡、冤屈太大的話,溫家居然讓他與子侄一塊讀書。直至他病危時,溫家還問他:汴梁有無你家親戚,你死後是否讓我們按回民章程葬你。甚至傳說溫家為他縫了一件袍子送終,此袍後來被哲合忍耶獲得,撕開縫了禮拜的六角帽。似乎,後來哲合忍耶的人和汴梁這家滿人一直有著交往,曼蘇爾·馬學智說,他曾在一個齋月裡去汴梁,溫家的子侄告訴他說,西拉倫丁·馬進城「夜間不睡覺,不知在作什麼」。
夜間從來不睡——這個傳說,我從許多哲合忍耶老人那裡都聽說過。一個衰弱的少年,一個病重的青年,白日裡沉默而順從地忙碌,到了夜間便一人獨處,通宵達旦。
每當想像這樣一個形象時,我便覺得心中一動。
光緒初,哲合忍耶死灰復燃後,曾經企圖把西拉倫丁·馬進城劫出汴梁城,出面者是大名鼎鼎的西府夫人白氏。
劫難後,西府夫人輾轉避禍,後來藏在昌平哲合忍耶坊上。李得倉逐漸控制了張家川,並且悄悄在那裡藏下哲合忍耶的火種以後,她又回到張家川山區。
西府夫人乘著一輛騾車,到了汴梁。她打發一名教徒去溫家找西拉倫丁·馬進城,自己半掀著轎簾等候。不久,西拉倫丁·馬進城隨著人來了,西府夫人一掀簾子,喊道:「走!
咱走!誰受這個罪!「西拉倫丁·馬進城一見是她突然一轉身,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徑直回了溫家。西府夫人和隨從都驚呆了,只能目送著那冷漠的背影。
——他的行為,至今還在為人們猜測著。理解這樣的行為,也許需要非常特殊的認識。
拒絕自由、甘做罪人的行為所具備的強烈的宗教意味,最初曾經使哲合忍耶震動和不解。教徒們只覺得難過,只覺得無奈,只是頑固地在暗中圍繞著他。
為著暗中保護這個受難者,哲合忍耶在汴梁溫家鄰近開了一個小店舖。每日,店主人坐在鋪面上,盯著溫家方向。
西拉倫丁·馬進城出現在巷子盡頭,緩緩朝鋪子走來。店主人馬上把一串銅錢疊放在案上,等著他走近。他走進店舖,漠然地看了一看,伸手拿起那疊銅錢,然後默不作聲地走了,頭也不回。
店主人也習慣了沉默著做這件事。以後只要看見西拉倫丁·馬進城走來,店主人就把一疊銅錢放在案子上。他有時只取幾枚,有時把一疊都拿走。日子就這樣流逝著,雙方彼此心領神會,但都沉默不語。
據教內老人回憶:有時候,我們的毛拉來了以後,坐在板凳上歇息一會,然後把錢拿走。店主人家都是漢民裝束,腰帶上插一根旱煙袋(回民不抽煙),見了毛拉,也不道色倆目。
就這樣,過了幾年。後來;有幾天接連不見毛拉來臨。店主去打聽,問不到消息。再過了好久,他還是沒有出現。店主人突然哭了起來,他知道,毛拉西拉倫丁·汴梁太爺馬進城無常了。
曼蘇爾在他的著作中這樣總結過:汴梁太爺白天當奴隸,侍奉異教徒假主人;夜晚他則侍參真主。甚至,他把侍奉假主人與侍奉真主放到同等位置。他說:躲避卡費勒的統治,就是違抗安拉的命令。他整夜都不睡覺。無論什麼時候叫他,人們都發現他在熬夜。
光緒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西拉倫丁·穆罕默德·索迪格·馬進城以二十五歲青年之身死於汴梁。溫家後代對曼蘇爾阿訇說:我們請了醫生給他看病。但是吃藥沒有用處。於是,我祖母說:吃藥不成,你吃些大煙吧。他答道:我從來不吃那種東西。到了光緒十五年,病情險惡了。我祖母問他:在這兒有你家親房嗎?我們去請了來,照你們回教辦法埋你。他答道:沒有。我死後,若是有人來探望我的墳,你們就指給地點。十二月二十九日晚間,他閉上沉重的眼皮,不再言語。我祖母喚他,他睜開眼。祖母問:你認識我嗎?他答道:你是老太太。他欠起身子向她道了別,再躺下,閉上了眼。我們守著他,深夜裡他停止了喘息。我們給他穿上衣服,裝進了棺材,三十日埋葬了他。
同治大起義的主帥、十三太爺馬化龍的殘存後裔馬進城,就這樣以漢民風俗入殮下葬,並結束了他自童年以來的全部受辱受難的生命。他死後被哲合忍耶教徒尊稱為汴梁太爺,並被哲合忍耶沙溝派追認為第六輩穆勒什德。
沒有人知道那種野蠻的腐刑日後究竟是否能痊癒。一切關於他的傳說,都使人聯想到那刑傷後來仍然長久地折磨過他。他的肉體被破壞了,整個人身變成了病灶。他的靈魂被徹底地侮辱了,全部精神和意識都從幼年便畸形而神秘地發展。他的拒絕,他的冷面,他的順從都永久地留給了哲合忍耶。讓他們代代領悟,讓他們咀嚼品味。
他的墳塋在開封(汴梁)滿城的城牆根。直至民國初年、溫家人尚在時,那墳的位置還是肯定的。哲合忍耶曾經打算在墳前立一塊碑,但不知為什麼沒有了下文。後來,哲合忍耶分成沙溝、板橋兩派以後,關於這座聖徒墓的傳說便含混不清了。有人說此墳已被搬遷;有人說其實並沒有搬遷;有人說汴梁太爺後來葬在張家川北山宣化崗;又有人說最後葬在張家川南川——像哲合忍耶任何一輩導師的墳墓一樣,毀壞遷徙都不可避免,被信仰激動的世界是不會容許安寧的。
——因此,汴梁應當就是汴梁;就像蘭州永遠是創道者馬明心的紀念地、四旗梁子永遠是統帥馬化龍的紀念地一樣。由於歲月的淘涮,汴梁日益變成開封市——準確地找到那處老滿城的城牆根,是愈來愈困難了,但是哲合忍耶的信徒仍然在湧向汴梁。準確地找到汴梁並不困難。準確地記住十九世紀那段受辱史並不困難,尤其每當歲歷巡迴到十二月二十九日,河南省普降大雪的時候。
第04章致統治者
哲合忍耶把一位事實上並未掌教,而且終生受辱的刑餘之人尊為自己的一輩宗教導師,這總使我沉思。也許,哲合忍耶只有走完了這樣一步,才算完成了對自己信仰的抽像。像一個樸實的人,他懷著初衷而踏上了一條殘酷的路,於是犧牲成了他追求的唯一通道。他的性格在這條血路上急劇地昇華了、扭曲了,高貴而孤立。他熱情地堅信著,他不能像世人一樣無視古人的苦難。他雖然只是一個底層窮人,但他總是想向國家和強權宣判,如同一名早生的後世法官。血脖子教——這與世界上那些僅僅有一點模糊的宗教渴望的人們差距太大了,形式的完美恰恰使自己被冷漠和疏遠。哲合忍耶需要一種補充,需要一種陰柔的、符合大多數人同情心的限度的、普遍的宗教形象,讓中國的良心能夠與自己的一切結合。這就是汴梁,那個無辜的罪人,那個被殘酷侮辱的弱者,那個選擇了忍受和順從的受難者。
汴梁太爺馬進城的事跡,使哲合忍耶在中國的超人光彩得到了收斂。由蘇四十三的華林山起義、由張文慶的石峰堡起義烘托的偉大先行者馬明心;還有由每天清晨五十六遍念辭溫習的十三太爺進官營故事、由動人的《艾台依吐》描寫的頭顱故事渲染的偉大犧牲者馬化龍——如今獲得了一種平易近人、但是更使人悸然心動的陪伴。人很難達到馬明心和馬化龍的超人境界,但人會感到汴梁太爺馬進城的一切似乎距離自己很近。
就像卡夫卡的《審判》蘊含的——無罪但總感到自己無限地處於被告境地的猶太人心情一樣,在非宗教的中國文明之中,信教者回民永遠也擺脫不了一種「無罪的罪人」的感覺。
汴梁太爺——其實他僅僅二十五歲——馬進城的故事抽像了這種被迫的罪人感,並且以自己冷冷的對自由的摒絕,向人們顯示了哲合忍耶作為宗教的成熟和深刻。
我覺得自己無法抗拒這樣的魅力。在這部長篇故事中,我的筆時時如一根刺,把自己的肌膚刺破。我確實是它的一個角色,斷斷續續地與主人公相遇。他不斷地變幻著姓名,隨著歷史太激烈的潮汐,我如同一些碎片,我曾經以我的藝術追逐和揭破的一片一片,都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我也曾因為一次次形式的美化被孤立,我也曾因深藏的銳利選擇了規避,哲合忍耶的血是如此強大地控制著我,反覆衝突之後我只能更加皈依這強大的前定。
這一切認識——我知道它們離人們習慣的中國文學實在是太遠了。
但是我相信這種文學的價值。
——全部細節都是真實的,全部事實都是不可思議的,全部真理都是離群的。我企圖用中文漢語營造一個人所不知的中國。我企圖用考古般的真實來虛構一種幾十萬哲合忍耶人的直覺和心情。我總想變沉默為訴說。
汴梁,這個永遠猜悟不完的地方,它似乎悄悄地平衡著我。它對我時時變得輕狂的藝術顯出一副冷面。我覺察到了,那時我便獲得了解脫,我感到它在用一種無限的平和重新塑造著我。我感到自己的心靈正在被一種藝術撫摩和灌溉。
哲合忍耶的先驅們都實現了藝術般的人生。
我只是把這種人生一字一字地抄寫出來,並立誓說:我作證,我謹隨同幾十萬哲合忍耶的淳樸人民說:我作證。不是一個信仰或理想主義的個體,是一個在中國奇跡般地存活著的世界在作證。
今天也許你漠不關心。
但是明天你將會被震撼。
我的藝術將被湮沒。
但是它獲得過真正的生命和價值。
曾經在第一個光陰,在蘇四十三率領的撒拉族男兒走進華林山絕地時,就已經進入哲合忍耶血液的一種悲觀主義,至此已經反覆出現多次並達到了頂點。在被剿殺、被禁絕、被流放之後,哲合忍耶終於體驗了被侮辱的滋味。
汴梁太爺西拉倫丁·馬進城被辱的故事,深深刺傷了哲合忍耶的心,一種無法改變的悲觀色彩,把這顆心染上了一層陰暗的底色。哲合忍耶與統治者、與強權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鐵打的敵對關係,任朝改代換未稍有改變。同時,哲合忍耶的信仰由於這種太重的傷痛,也愈來愈走向簡化——不求任何起碼的解釋,總渴望以死相拼,流傳樸素的理論和觀點。
哲合忍耶的歷代作家們,從關裡爺開始就摒除了過多的傷感傾訴。千里血流,往往換不來他們的一言半句。在他們的不讓人讀的阿拉伯文秘密著作中,實際上省略了一句他們認為是不言而喻的話——我們都要走這樣的路,我們都要這樣犧牲,我們從真主那裡乞討來的只是這樣的命運。
這種悲劇感情籠罩著整個哲合忍耶教派。久而久之,它已經變成一種基因潛入了哲合忍耶的血統,這種潛入早就開始了。
這又像哲合忍耶集體的藝術一樣,是一種幾十萬人共有的悲劇精神。它不像歐洲的同樣精神往往由一些思想家來代表;它的途徑是——由一位穆勒什德創造,然後全部多斯達尼倣傚,一切都只靠行動而不靠語言。
可能,應當判斷汴梁太爺西拉倫丁·馬進城是這種悲劇感情和悲劇精神最後形成的門坎。的確,由於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僅有了血而且有了淚。由於他的悲劇,哲合忍耶終於完成了犧牲和受難兩大宗教功課。由於他的哀婉故事,哲合忍耶不僅像火焰中的英雄而且更像每一個黑暗中的善良人。西拉倫丁,信仰的一線彎月,由於他悲愴的一瞬照耀,宗教終於在大西北和中國滾上了泥巴,變成了塵世最後的慰藉和冀望。
過去——全部古代的和近代的故事,在他逝世時都默默結束了。哲合忍耶作為一種蘇菲主義在中國的移植已結束了,哲合忍耶作為中國文化之異端的時代也結束了。現代正迎面而來。
現代——當年在束海達依旗幟下前仆後繼的撤拉人、東鄉人和回民們那樣嚮往過的後世,究竟是什麼樣呢?
那些背著背筴,為著追求正道而跋涉的老一輩人和他們埋骨的關川聖地,在現代世界會是什麼樣呢?
那些壯烈地犧牲在蘭州、在金積堡的導師,那些悲慘地死在流放途中、倒在折磨迫害之中的導師,那些嘔心瀝血傳播信仰的導師,他們的遺教和他們的聖徒墓,在未來的現代裡會遭遇什麼呢?
中國文化,這個深沉無比的大海,這個與純粹宗教精神格格不入而又與一切宗教都能相漸相容的存在,會與哲合忍耶發生怎樣的關係呢?
多斯達尼,中國人民的脊樑,永遠不畏犧牲、永遠追隨著自己信仰的哲合忍耶信徒,在走向現代的路上,會創造出怎樣的歷史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會有前定。
應該堅信不疑。
我總是靜靜地等待著自從告別孩提我便等待著——為我的鎮定驚奇吧為我的機密沒有被你看穿
我若是有一天被逮捕我便在那一天起——與他永不分離用這心靈的鮮紅在黑牢中寫上他的姓名一切都在那個遙遠的夜裡開始了我用美麗的幻彩裝飾——如今你懂得花紋的內裡麼別讓輕柔的和風掀露出那匹白馬和那把利劍我放棄一切自由放棄做為人的——每一項天權我要走進他要我走進的門坎我要響應他向我發出的召喚
別了,我的女人和孩子別了,我的高貴與卑賤別了,我的獨自流淌的淚水——我只帶著我長流如水的讚頌直至你的內裡消溶其中
別了,人的傳說和習慣別了,心的妄想和罪孽別了,這不能療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