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駿馬 正文 第一章
    也許應當歸咎於那些流傳太廣的牧歌吧,我常發現人們有著一種誤解.他們總認為,草原只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搖籃.每當他們聽說我來自那樣一個世界時,就會流露出一種好奇的神色。我能從那種神色中立即讀到諸如白雲、鮮花、姑娘和醇酒等誘人的字眼兒。看來,這些朋友很難體味那些歌子傳達的一種心緒,一種作為牧人心理基本素質的心緒。

    遼闊的大草原上,茫茫革海中有一騎在禹禹獨行。炎炎的烈日烘烤著他,他一連幾天在靜默中顛簸。大自然蒸騰著濃烈嗆人的草味兒,但他已習以為常。他雙眉緊鎖,膚色黧黑,他在細細地回憶往事,思想親人,咀嚼艱難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著缺憾、歉疚和內心的創痛,迎著舒緩起伏的草原,一言不發地、默默地走著。一絲難以捕捉的心緒從他胸中飄浮出來,輕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馬兒前後盤旋。這是一種莫名的、連他自己也未曾發現的心緒。

    這心緒不會被理睬或撫慰。天地之間,古來只有這片被嚴寒酷暑輪番改造了無數個世紀的一派青草。於是,人們變得粗獷強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擋住,如果沒有烈性酒或是什麼特殊的東西來摧毀這道防線,並釋放出人們柔軟的那部分天性的話——你永遠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個歪騎著馬的男人的心。

    不過,靈性是真實存在的。在騎手們心底積壓太久的那絲心緒,已經悄然上升。它徘徊著,化成一種旋律,一種抒發不盡、描寫不完,而又簡樸不過的滋味,一種獨特的靈性。這靈性沒有聲音,卻帶著似乎命定的音樂感——包括低緩的節奏、生活般週而復始的旋律,以及或綠或藍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騎馬人,不覺之間在這靈性的催動和包圍中哼起來了:他們開始訴說自己的心事,卸下心靈的重荷。

    相信我: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愴的長調響起來了,它叩擊著大地的胸膛,衝撞著低巡的流雲。在強烈扭曲的、疾飛向上和低啞呻吟的拍節上,新的一句在追趕著前一句的回聲。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萬物都有了新的內容。那歌兒激越起來了,它盡情盡意地向遙遠的天際傳去。

    歌手騎著的馬走著,聽著。只有它在點著頭,默然地向主人表示同情。有時人的淚珠會噗地濺在馬兒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這樣,幾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個駿馬的名字:《修長的青馬》、《紫紅快馬》、《鐵青馬》等等,等等。

    古歌《鋼嘎?哈拉》——《黑駿馬》就是這無數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聽到它的旋律還是在孩提時代。記得當時我呆住了,雙手垂下,在草地裡靜靜地站著,一直等到那歌聲在風中消逝。我覺得心裡充滿了一種親切感。後來,隨著我的長大成人,不覺之間我對它有了偏愛,雖然我遠未將它心領神會。即便現在,我也不敢說自己已經理解了它那幾行平淡至極的歌詞。這是一首什麼歌呢?也許,它可以算一首描寫愛情的歌?

    後來,當我遇到一位據說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時,便把這個問題向他請教。他解釋說:「很簡單。那不過是未開的童心被強大的人性的一次衝擊。其實,這首歌儘管堪稱質樸無華,但並沒有很強的感染力。」我懷疑地問:「那麼,它為什麼能自古流傳呢?而且,為什麼我總覺得它在我心頭徘徊呢?」他笑了,寬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為你已經成熟。明白嗎?白音寶力格,那是因為愛情本身的優美。她,在吸引著你。」

    我哪裡想到:很久以後,我居然不是唱,而是親身把這首古歌重複了一遍。

    當我把深埋在草叢裡的頭抬起來,凝望著藍空,聆聽著雲層間和草梢上掠過的那低啞歌句,在靜謐中尋找那看不見的靈性時,我漸漸感到,那些過於激昂和遼遠的尾音,那此世難縫的感傷,那古樸的悲劇故事;還有,那深沉而摯切的愛情,都不過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說,都只是那靈性賴以音樂化的色彩和調子。而那古歌內在的真正靈魂卻要隱蔽得多,複雜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給我們的祖先和我們以銘心的感受,卻又永遠不讓我們有徹底體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著那歌聲逝入的長天,-個鳴叫著的雁陣掠過,打斷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為我崇拜許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膚淺……

    哦,現在,該重新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我想問問自己,也問問人們,問問那些從未見過面、卻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們:《黑駿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麼的歌子呢?這首古歌為什麼能這樣從遠古唱到今天呢?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駿馬喲

    拴在那門外——那榆木的車上

    在遠離神聖的古時會盟敖包和母親湖、錫林河的荒僻草地深處,你能看到一條名叫伯勒根的明淨小河。牧人們笑謔地解釋說,也許是哪位大嫂子在這裡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這樣有理的名字。然而我曾經聽白髮的奶奶親口說過:伯勒根,遠在我們蒙古人的祖先還沒有遊牧到這兒時,已經是出嫁姑娘「給了」那異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

    我騎著馬嘩嘩地趟著流水,馬兒自顧自地停下來,在清澈的中流埋頭長飲。我抬起頭來;顧盼著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二十來年啦,伯勒根小河依舊如故。記得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父親曾按著我的腦袋,吆喝說:「喂,趴下去!小牛犢子。喝幾口,這是草原家鄉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廳規劃處的幾位專家來這一帶調查仔畜價值問題,當我專程趕到鄰旗人民委員會探望父親時,他不知為什麼又對我發了火:「哼!陪專家?當翻譯?哼!牛犢子,你別以為現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應當滾到伯勒根河的蘆葦叢裡去,在河水裡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這股大翻譯、大幹部的臭味兒再來看我!」

    父親,難道你認為,只有你們才對草原懷著誠摯的愛麼?別忘了:經歷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灣裡和濕潤的草地上密密地叢生著絨花雪白的蘆荻,大雁在高空鳴叫著,排著變幻不定的隊列。穿行在葦牆裡的騎手有時簡直無法前進;剛剛降落的雁群吵嚷著、歡叫著,用翅膀撲楞楞地拍濺著浪花,蘆葦被擠得嘩嘩亂響。大雁們在忙著安頓一個溫暖的窠,它們是不會理睬自然界中那些思慮重重的人的。

    我催馬踏上了陡峭的河岸,熟悉的景物映入眼簾。這就是我曾生活過的搖籃,我闊別日久的草原。父親——他一聽到我準備來這裡看望就息了怒火,可他根本不理解我重返故鄉的心境……哦,故鄉,你像夢境裡一樣青綠迷濛。你可知道,你給那些棄你遠去的人帶來過怎樣的痛苦麼?

    左側山崗上有一群散開的羊在吃草,我遠遠看見,那牧羊人正歪在草地上曬太陽。我朝他馳去。

    「呃,不認識的好朋友,你好。呃好漂亮的黑馬喲!」他也斜著眼睛,瞟著我的黑馬。

    「您好。這馬麼,跑得還不壞——是公社借給我的。」我隨口應酬著。

    「呃,當然是公社借你的——我認識它。嗯,這是鋼嘎?哈拉。錯不了,去年它在賽馬會上跑第一的時候,我曾經遠遠地看過它一眼。所以,錯不了。公社把最有名的鋼嘎?哈拉借給你啦。」

    鋼嘎?哈拉?!像是一個炸雷在我眼前轟響,我雙眼暈眩,騎坐不穩,險些栽下馬來。但我還是沉住了氣:「您的羊群已經上膘啦,大哥。」我說著下了馬,坐在他旁邊,遞給他一支煙。

    哦,鋼嘎?哈拉……我注視著這匹骨架高大、腳踝細直、寬寬的前胸凸隆著塊塊肌鍵的黑馬。陽光下,它的毛皮像黑緞子一樣閃閃發光。我的小黑馬駒,我的黑駿馬!我默默地呼喚著它。我怎麼認不出你了呢?這個牧羊人僅僅望過你一眼,就如同刀刻一樣把你留在他的記憶裡。而我呢,你是知道的,當你做為一個生命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也許只有我曾對你懷有過那麼熱烈的希望。是我給你取了這個驕傲的名字:鋼嘎?哈拉。你看,十四年過去了。時光像草原上的風,消失在比淡藍的遠山和伯勒根河源更遠的大地盡頭。它拂面而過,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絲令人神傷的感觸。我一去九年,從牧人變成了畜牧廳的科學工作者;你呢,成了名揚遠近的駿馬之星。你好嗎?我的小夥伴?你在嗅著我,你在舔著我的衣襟。你像這個牧羊人一樣眼光敏銳,你認出了我。那麼——你能告訴我,她在哪裡嗎?我同她別後就兩無音訊,你就是這時光的證明。你該明白我是多麼惦念著她。因為我深知她前途的泥濘。你在搖頭?你在點頭?她——索米婭在哪幾呢?

    「呃,抽煙。」牧羊人遞給我一支他的煙。

    「好好,哦…曬曬太陽真舒服!大哥,你是伯勒根生產隊的人麼?」我問。

    「不是。不過,我們住得很近。」

    ……那時,父親在這個公社當社長。他把我馱在馬鞍後面,來到了奶奶家。

    「額吉!」他嚷著,「這不,我把白音寶力格交給你啦。他住在公社鎮子裡已經越學越壞了。最近,居然偷武裝部的槍玩,把天花板打了一個大洞!我哪有時間管他呢?整天在牧業隊跑。」

    白頭髮的奶奶高興得笑瞇了眼。她扔給父親一個牛皮酒壺,然後親熱地把我攬進懷裡,滋地一聲在我額上親了一下。親得頭皮那兒水滑滑的。我便勁掙出她油膩的懷抱,但又不敢坐在父親身邊,於是慢慢蹭到在一旁文靜地喝茶的、一個黑眼睛的小姑娘旁邊。她望望我,我望望她;她笑了,我也笑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打聽道。

    「索米婭。你是叫白音寶力格嗎?」她的嗓音甜甜的,挺好聽。

    父親喝足了奶酒,微醉地扶著我的肩頭,走到外面去抓馬。盛夏的草地濕乎乎的,露水珠兒在草尖上沾掛著,閃著一層迷濛晶瑩的微光。我快活地跑著,捉住父親的鐵青走馬,使勁解著皮馬絆。

    「白音寶力格!」父親一把扳過我的肩頭。我看見他滿腮的黑鬍子在抖著。「孩子,從你母親死掉那天,我就一直想找這樣一個人家……你該知道我有多忙。在這兒長大吧,就像你的爺爺和父親一佯。好好幹,小牛犢。額吉家沒有男子漢,得靠你啦。要像那些騎馬的男人一樣!懂麼?」

    「騎馬?」我嚮往地問,「我會有自己的馬嗎?」

    父親不以為然地答到:「當然。可是要緊的是,你不能在公社鎮上變成個小流氓。」

    這樣,我成了一個帳篷裡的孩子。我學會了拾糞,捉牛犢。哄趕春季裡的帶羔羊;學會了套上健牛去芨芨草叢裡的井台上拖水;學會了用自己粗製濫造的小馬桿套用羊和當年的馬駒子。我和索米婭同歲,都是羊年生的,也都是白髮奶奶的寶貝。我們倆一塊幹活兒,也一塊在小學裡念過三年蒙文和算術:夏天在正式的學校裡,冬天則在民辦教師的氈包裡。她喊我作「巴帕」;我呢,有時喊她「沙娜」,有時喊她「吉伽」——至今我也不明白草原小孩怎麼會製造出那麼多奇怪的稱呼來,這些稱呼可能會使研究親屬稱謂的民族學家大費腦筋吧。

    草原那麼大,那麼美和那麼使人玩得痛快。它擁抱著我,融化著我,使我習慣了它並且離不開它。父親騎著鐵青走馬下鄉時,常常來看我,但我已經不願纏他,只要包門外響起牛犢偷吃糧食或是狗撞翻水桶的聲音,我就立即丟開父親,撞開門出去教訓它們。有時父親正在朝我大發指示,我聽見索米婭在門外吆牛套車,也立即就衝了出去。

    當我神氣活規地騎在牛背上,駕著木輪車朝遠處的水井進發的時候,回頭一望,一個騎鐵青馬的人正孤零零地從我們家離開。不知怎麼,我心裡升起一種戰勝父親尊嚴的自豪感。我已經用不著他來對我發號施令了。在這片青青的、可愛的原野上,我已經是個獨擋一面的男子漢。我望望索米婭,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木缸上,信賴而折服地注視著我,我威風凜凜地挺直身子,順手給了鍵牛一鞭。藍翅膀的燕子在牛頭前面紛紛閃開,粗直的芨芨草在車輪下叭叭地折斷。我心滿意足地驅車前進,時時扯開嗓子,吼上一兩句歌子。

    十四年前是羊年:我和索米婭都十三歲了。

    十三歲是蒙古兒童第一次得到眾人禮遇的年頭,過年的時候,奶奶給我和索米婭都穿上用牛糞煙熏得鮮黃的、花邊鮮艷的新皮袍。我們套上牛車到處去串門,因為是我們的本命年,所以牧人們照規矩送給我們各式各樣的禮物。索米婭高興地數著自己的禮物,一個個地翻看著那些月餅、花手巾、磁茶碗。而我,卻不免開始有了一絲感慨:在這樣重要的節日,我居然和女人家一樣,趕著牛車去串門;而其他有畜群人家的孩子,卻神氣地跨著剪齊鬃毛的高頭大馬,隨著大人的馬隊,在飛揚的雪霧中吆喊著,從一個蒙古包馳向另一個蒙古包,唉!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匹馬呢?

    索米婭安慰我說:「別急,會有的。奶奶說,過兩年,我們向隊裡要一群牛放。那時你就有整整五匹乘馬啦。」

    「哼!兩年!」我憤憤地朝她喊道,「可是這兩年裡怎麼辦?"

    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那麼快。

    春天,熱清明前幾天的一個夜裡,刮了一場天昏地暗的風雪。整夜我們都縮在皮被裡,擠在奶奶身邊,傾聽著嗷嗷的風吼聲、包頂卡卡的搖晃聲和分辨不清的馬群的馳驟。奶奶不安地拖長了聲說:「唔,馬群被風雪抓跑啦……晤,懷駒的騍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跡出現了!

    我和索米婭使勁推開被雪封住的木門後,突然看見,在我們包門外站著一匹漆黑漆黑的馬駒子。遠處依然在刮著白毛風的雪坡上,隱隱可以望。見一匹黑騍馬的殭屍。

    我們驚叫著,又牽又抱地把馬駒拉進了包內。它害怕地睜著淚汪汪的眼睛,四肢彎曲著,靠著氈牆打顫。爐火烤化了它身上凍硬的毛片,愈發顯得漆黑閃亮。

    奶奶連腰帶都顧不上繫了,她顫巍巍地摟住馬駒,用自己的被子揩乾它的身體,然後把袍子解開,緊緊地把小馬駒摟在壞裡。她一下下親著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馬駒的腦門兒,絮叨叨地說著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話。她說,這黑馬駒很可能是神打發來的。因為白音寶力格已經到了騎馬的年齡。白音寶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給她的男孩,所以神應該記著給白音寶力格一匹好馬。如果不是這樣,有誰見過騍馬在風雪中產駒凍死,而一口奶沒吃的馬駒子反而能從山坡上走下來,躲到蒙古包門口呢?她還說,她一輩子見過多少馬駒子,可是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看來,把這馬駒子養活喂大,是神打發她這把老骨頭這輩子幹的最後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婭聽得入了迷。我們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後來?我們看到她在用紅簾塊給黑馬駒縫護身符時,我們都忘了老師教過我們的、要反對迷信的教導。

    晚雪尚未化淨,山野還是一片斑駁。每天,黑馬駒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後,常在柔軟的草地上挺直脖頸,輕輕躍起,又緩緩臥下,久久地凝望著山巒和流雲。我和索米婭在山坡上拾糞回來時,總喜歡鼓起腮,尖尖地打個嗯哨;或者拖長聲音喊一聲「呵——依——」黑馬駒會像靈巧的兔子一樣,蹦蹦跳跳地,躲閃著它害怕的馬蓮草叢和牛糞堆,用那讓人心疼又美麗無比的步法飛一般朝我們奔來。我們則扔下筐,幫它把弄髒的黑皮毛擦淨,把歪了的紅布護身符掛正,把我們省下來的月餅塊、紅糖、油果子,一塊塊地餵給它吃。遠處,奶奶飄著一頭銀髮,勤奮地忙碌著,擠奶、拴中犢,像是為著一項神聖的使命。我們當然不讓它在外面過夜,晚上總是用軟羊毛繩把它拴在包裡的爐火旁。小馬駒加入了我們的家,我們四個愉快地生活著,享受著它給我們帶來的無限樂趣。

    一天,我們正在逗黑馬駒玩呢,蹲在乳牛腳旁的奶奶突然來了興致。她一面擠著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鋼嘎?哈拉》——《黑駿馬》。

    奶奶旁若無人地幹著活兒,唱著。她擠完奶,又把豆餅掰成小塊,放進木食槽裡,挨個地牽過乳牛和牛犢。她唱著、教訓著貪嘴的牛:「漂亮善跑的——黑駿馬,呵喲……滾開!白鼻子!還吃不夠麼!——拴在……那榆木的車上,呵喲……」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著,沒料到,她還是一個歌手呢!在她拖出婉轉的長長的尾音時,她的嗓音嘶啞而高亢,似乎她能隨便唱出很難唱的花音,也許是我以前聽慣了學校教的那些節奏歡快的兒童歌曲吧,這樸直古老的《黑駿馬》,使我覺得那麼新奇。索米婭和我對望著,連氣也不敢出,呆呆地聽著奶奶自我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個哥哥騎著一匹美麗絕倫的黑駿馬跋涉著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尋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她總是在一個曲折無窮的尾腔上詠歎不已,直到把我們折磨夠了才簡單地用一兩個詞告訴我們這一步尋找的結果。那騎手哥哥一次次地總是找不到久別的妹妹,連我們在一旁聽著都為他心急如焚。哦,這是多麼新鮮,多麼動人的歌啊,它像一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陣吹得人身心透明的風,浸漫過我的肌膚,輕撫著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緊拳頭聽著。神妙的曲調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陣陣感動,漸漸地化成一匹渾身宛如黑緞的、昂首長嘶的駿馬;這匹黑馬的一舉足一甩鬃都在我腦海裡印下了那麼深、那麼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過來。索米婭正摟著黑馬駒的脖子,不出聲地流著淚。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給這匹馬取一個響亮的名字!你知道嗎,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馬的兒子。我要叫它『鋼嘎?哈拉』!它一定會成為一匹真正的快馬。嘿,多棒的名字:黑駿馬……我要騎著它去追那些討厭的老牛。我,我要騎著它走遍烏珠穆沁,走遍錫林郭勒,走遍整個草原!」

    索米婭驚訝地看著我。她說:「當然啦,它會是一匹黑駿馬。你看,它剛生下來就有本事穿過風雪跑到咱們家門口……可是,巴帕,」她閃著黑黑的眼睛盯著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錫林郭勒和全部草原以後,你會像奶奶唱的那樣,騎著你的鋼嘎?哈拉回到這裡,來看看我嗎?」

    「當然!」我毫不遲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麼,生病了嗎?朋友,你的氣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驚,「噢,沒什麼,」我回答說,「天氣真暖和。」隨即,我站起來,拉過鋼嘎?哈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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