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時代裡可以懷念人。司馬遷生逢其時,所以總結那雄奇時代時,他的一部
部列傳寫得筆下生花。愈節省筆墨愈韻味無窮;《刺客列傳》只是用殘墨寫了幾位
不能不寫的「恐怖主義者」——20個世紀後不知為什麼連中國的電視台也操著一股
盎格魯·撤克遜式的正統秩序維護者的腔凋,念出恐怖主義者幾個字時帶著一種判
死刑的味兒,——但那《刺客列傳》卻是偉著《史記》的壓卷之筆,永遠地發射著
難言的、異端的美。
活不在那種時代則容易懷念狗。比如前蘇聯就製作過一部狗電影《白鼻姆黑耳
朵》,讓人感動不己。近年來狗電影、狗電視、狗文學不用說養狗之風都常盛不衰,
不能不認為其中深藏著人類的時代感和潛意識。
在日本,連狗都知道在東京澀谷車站前面有一隻狗的雕像。不用說,帶著一個
動人的狗故事;不外是戰亂離散,主人一去不返,那狗便「死心眼」,死死地在那
兒等,一直等得死在它與主人約束的地方。日後,日本人為了抒發忠誠和宣揚這種
死而不渝的品質(日本人非常重視這種「不渝」;侵略戰爭過去半個世紀了,而他
們有幾分「渝意」呢),——在澀谷為此狗鑄了銅像。至今凡約會在澀谷的人都流
行把地點定在狗像前邊,以表示自己也那麼忠誠;至少能做到不見不散。
在東京掙扎著的百萬外國人對那條銅狗大體上態度淡漠。大約是在那兒約得多
了,發覺只是給那條日本狗做了宣傳,而事實上日本人遠非那麼守信用,尤其是無
利可圖的時候。於是,懷念故鄉狗的現象就產生了。
狗的回憶,有複雜的動機也有複雜的聯想。世上狗文學的主流大致上是吹噓;
比著吹自己的狗的奇、猛、忠、靈。不節制的例子,有描寫狗不僅跟狼咬而且跟豹
子咬的。而我見過的狗卻都很平常,平常得像一堆土。
※ ※ ※ ※ ※
那是在烏珠穆沁,我在那兒插隊的第三年。不用說,牧人家都有幾條狗;我家
的幾條狗中,有一條名叫吉裡格。這種狗名字其實不算名字,草原上吉裡格這個音
類似於狗的通稱也類乎一種喚狗的聲音。
吉裡格可沒有那種斗虎鬥豹的奇遇記,有沒有直接與狼廝咬過,也弄不清楚了。
它只是一隻忠實的北方牧羊犬,壯健多毛,腦殼碩大,渾身是黑色,喜歡臥在包的
正南方———監視著一切走近的異己者。那一年它大約是十七八歲,已經老得不能
再老了,眼睛呆滯、瞳孔混濁,嗅覺也已經失敏。牙齒軟了,額吉每天留心給它弄
些稀食喂。它摟著一塊骨頭左啃右啃咬不下肉來的時候,額吉默默地蹲在地上陪著
它。
那一年不僅僅是狗虛弱的一年。我插隊住進的這一家牧民,因為說不清的複雜
家族關係,在政治上正處於一個或者光榮地留在革命陣營、或者危險地陷進牧主階
級的邊緣。草原不動聲色、但是陰沉地把一種薄薄的恐怖氣氛送過來,讓它瀰漫在
我們家那頂灰舊氈包的四周。
——不是那時身在其境,不是那時身困其間,今天我是絕對無法體會也無法總
結的;那時我們被身份和地位而鞭撻,我們這個家族包括我這名插住其中的知識青
年,都在忍受人類最卑鄙的本性之一——歧視。
誰都知道、但誰也不說的東西最真實。
那個冬天來我家氈包串營子的人依然很多。 我們包裡的成員,包括剛剛4歲的
男孩巴特爾,神色中都有一絲小心翼翼,有那麼一點逢迎和膽怯。有兩個例外:一
個是我,剛滿20歲的我那時雖然感到壓力很大但是心中不服,受不了那些趾高氣昂
地來串營子的牧民。對他們我冷淡而懷著敵視,但那座氈包不由我作主,說透了我
是這個包的緣份更遠的客人。一家之主是額吉的獨子阿洛華哥;他那陪笑臉說奉承
話的一天天的日子,真叫我討厭透了。還有一個例外是吉裡格;它老糊塗了,忘了
世態和處境,有時會突然悶頭悶腦竄出來,咬住人的氈靴不放。它的牙齒已經沒有
勁頭,齒尖也沒有了銳利,所以一般是能嚇人一跳、咬人一疼,而不會咬出血來。
真是那樣:人弱得沒有說一句硬話的勇氣,狗弱得一嘴下去咬不出血來。然而
這一切並沒有突發事變,並沒有戲劇性和什麼特殊性,日出日暮,四野茫茫,積雪
平靜地隨著寒風變厚著,一切都循著秩序。當一天天都是有苦說不出來時,那苦也
就無所謂苦了。
1992年冬,當我從日本回來的時候,我猛地悟出了我與那一家蒙古牧民之間情
份的緣由。
在東京每當路過澀谷,我都繞過去看看那條銅狗。看著它時心裡想起了吉裡格,
我變得懷疑一切編造的狗故事,我覺得我這種心情與澀谷聚集的各國流浪漢們非常
相似——因為在他們的神情中也有一絲對那鋼狗的隔閡和蔑視。
在那裡能看見各種外國流浪者。最謙恭的表情屬於孟加拉人,最自尊而因為無
法施展而顯得拘束的是伊朗人,無畏地唱著歌,跳著舞以求掩飾自己的孤單和慌亂
的是拉丁美洲人,為著一個共同的目標,掙小日本兒的錢,大家五湖四海地走到一
起來了。人群中最隱蔽而一眼便可以發觀的是中國人,當浸泡在歧視的空氣中的時
候,中國人是不唱歌、臉上也不會出現好鬥的自尊顏色的。
我想著狗的事,趁無事好做和這些流浪漢們尋機攀談。孟加拉人要攫住每一口
食物,但不渦泯的善良天性使人微微心動。拉丁美洲人跳成一個盾形,故意不理睬
世界,愈沒有人扔錢他們唱得愈凶,藝術原來是窮人護心的盾。我和一個伊朗小伙
子偶爾閒談起來。憑著伊斯蘭教,我們能互相信任地談。他被一個日本警察奚落了
一頓,原因是他向警察問路,那警察先把他問了個底兒掉。進入日本的伊朗小伙子
大多用旅遊簽證入境,然後四處尋覓重體力勞動——日本人借他們一臂之力解決勞
動力不足的困難,再隨心所欲地收拾他們。我和他聊得很痛快,聊海灣戰爭,臭罵
美國佬。
這時,有幾個醉醺醺的穿西服的日本人圍住那群拉美歌手。一個醉鬼不知為什
麼亢奮了,摟住那彈吉他的小伙子又蹦又跳,其相醜惡難以形容。吉他手不知所措,
因為那醜惡醉鬼付了錢——我想起一個打工朋友說的話:日本人真是連男人也要調
戲一番的動物。我和那伊朗小伙子停住了閒談,看著狗像前那歌攤。我們都有點緊
張,都不知那幾個拉美歌手會怎樣。在這個無恥的世道,人心很像火藥庫,爆炸只
需非常小的一個火星。
但是,歧視如果有強大的貧富為依據,歧視會被社會接受。爆炸是一件非常困
難的事,因為背叛了的社會太冷了,不給你一個炸的溫度。
那拉美吉它手靦腆地、好不容易甩開了穿西服的鬼子 他也一樣,在這樣的世
道裡人沒法子炸,哪怕讓鬼子「調笑」一通。
我看著這一幕,猜測著換了我會怎麼樣。伊朗小伙子盯著這一幕的眼光陰沉,
我一時無法判斷這12伊瑪目派的青年在想什麼。
※ ※ ※ ※ ※
那一年我家最怕客。準確地說,是我和額吉兩人厭惡客人。那個冬天的客人中,
有不少人有那麼一點像澀谷狗前面的西服醉鬼:說他壞似乎又沒有壞到該揍他,說
他不壞他一丁點兒一丁點兒地欺負你的心。額吉是一切的原因,因為她的出身問題
(她已經是老太婆了還是逃不開出身!)瀰漫而來的不祥空氣,壓得我們喘不過氣
來。
整個冬天我心情煩躁。凍硬的牛糞絆著腳,羊群渴鹽硝已經急得啃圍氈和車轅
了。天空一連兩個月陰霾不開,不下雪,只是白毛風刮得積雪一天比一天硬。下午
4點鐘羊群回盤, 我們忍著凍忙著圈裡圈外的活。最後忙碌完了鑽進包門時,冬日
的草原已經漆黑了。這種時候人全心全意想著的只是熱騰騰的羊肉麵條;而往往在
這種時候不速之客報門進來了。
如果是能稱之為朋友的客,人誰都不乏好客之心,更不用說牧人。但是若來一
種心理上懷有一分欺主之意的客,那一天唯有的喘息和暖和就算完了。
70年代初,草地上很盛行這一套。成群結隊到了一家門口,進門後熱熱鬧鬧地
扯皮,氣氛快活融洽。而主人多是四類分子、牧主富牧——貴客臨門趕緊張羅還唯
恐不及,誰還會去計較微乎其微的心理!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到過這種天天迎接欺
主之客的人,他每個月打發這些來客要用一二百斤糧食(《北望長城外》)。不用
說,這一套是輪不到我家的,因此那時和以後很久我都沒有認真思考過人性的這一
面。
我住的阿洛華哥家輪上的,是近似歧視的一種交往。我當時只是極端地反感,
但是狗咬刺蝟無處下嘴,像那個在澀谷賣唱的拉美小伙子一樣。然而,老狗吉裡格
可是不管有刺無刺,該下嘴就下嘴。它老透了,老得失去一切判斷和分析的能力,
老得鼻頭眼睛粘糊糊分辨不清,它只憑一個大致的好惡,並且本能地行動。
那一天是個晴天,羊群疲憊地走不遠便大嚼起來。中午我哥來換我回家喝茶,
我就離開了羊群。
拴馬時看見牧民A的馬,配著他漂殼的銀鞍。我進了包,看見額吉正在招待A喝
茶。我端起茶碗順便坐在門坎上,和A問答了幾句。
這一天的A和往常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喝著茶,扯扯天氣膘情,草場營盤,
半個時辰後他告辭了。
吉裡格突然一口咬住了他的腿。
A慘叫(該說是驚叫) 時,我們都沒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一向蹲踞在氈包
南線面對遼闊原野的吉裡格,不知什麼時候守候在門口,而且似乎等候一般把大黑
腦袋緊湊著門檻。很久以來,它不吠叫了,有時無緣無故地低吼幾聲,嗓音濃濁,
分辨不清它的心情。它悶聲悶氣就是一口,咬住了A剛剛邁出門檻的靴子。
我反應過來以後馬上想到的是: A不會受傷。吉裡格的牙齒已經全壞了,以前
我也曾被它咬過一次, 氈靴筒上只被它的牙床嵌出幾個小坑。但是,A似乎受了不
可思議、無與倫比的巨大驚嚇和摧殘,他好像被咬漏了腦殼,那藏著已經很久的邪
惡一下子洩了出來。
他掄起馬棒打狗時,我的嘴角還殘留著一點笑;額吉甚至還帶著歉意地替他呵
斥吉裡格。「滾開!……你這瘋狗!……打,狠狠地打!」額吉喊著。
但是, 打狗的客一旦動了手,就不僅僅只想出一下氣或挽回一點面子了。A打
了幾棒以後,發生了一個倏忽間的變化;他動怒了,決心要打個痛快,打出威風來。
我特別記牢了這個瞬間閃過的變化。這就是那種誰都知道、但誰也不說出來的
真實。 A與我家住得太近了,他和我哥的往來太頻繁了,草原上今冬階級複查的風
刮得太緊了, 四下裡議論我們這個包的時候那敵意太明顯了。A並不是自動與我們
住得這麼近,草場是官們劃分的;他和我哥並不是朋友,接觸多只是因為住得近;
他是無可爭辯的貧牧成分,他犯不著讓那股蔓延的敵意也沾上自己的身。我牢牢看
清了他要抓住這個碴口與我家來一場矛盾糾紛;尤其今天是晴天,家裡只有老太婆
一個人。
一兩分鐘之後, A怒吼的詞彙已經變成「殺」,他咆哮著:—定要殺了老狗吉
裡格。
他掄圓了馬棒(烏珠穆沁的鞭子都有一截圓木棒,有些人則用長馬棒當鞭子),
瘋狂地打狗了。吉裡格看不清楚,所以躲閃很慢。棒子重重打在老狗的肉體上,發
出噗噗的鈍聲,狗看不見,便不躲閃,我聽見它喉嚨裡咕嚕嚕地低聲吼著,聲音又
粗又重。
※ ※ ※ ※ ※
第二次我遇見那位伊朗小伙子時,他是單獨一個人。澀谷狗像前人很多,日本
學生們正等著黃昏降臨,然後去尋歡作樂。我和他談到12伊瑪目,談到中國境內的
塔吉克。他的父親和哥哥都是完成了朝覲的哈智,他對此很自豪。我問他是住在城
裡還是鄉下,他說現在住在德黑蘭,小時候在鄉下放羊。
說著放羊的時候,我們都瞟了一眼那條銅狗,誰也沒有說什麼。
還扯到女人,伊朗人在日本都是單身打工,不帶家屬。不管合法的工或是黑工,
他們的目標是掙上一筆錢就走,誰也不與這個國家過多糾纏。這一點與中國人非常
不同。伊朗人只要日本人的錢,他們要做伊朗人;而中國人沒有這麼簡單的原則。
他反問我,為什麼有那麼多中國女人在日本,「她們都坐上出租車了吧?」他問。
我們都笑了。這是個挺惟妙惟肖的描寫,雖然有點尖刻。但是笑了一下就作罷
了,我和他都心神不定。半晌,他說,他要回伊朗去。
我問:工作沒有了?
他凝視著我,點點頭,接著又說道:「沒有房子住。」
我無法回答一個字。勞動力缺乏的東京,自由租賃房子的東京,我們實在是太
熟悉了。誰也不說、誰都清楚的是人對人的歧視。一個島國居然歧視諸如波斯、中
華那樣大的古國,我們也曾奇怪和不解,但世界就是這樣。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那位伊朗青年。我倆沒有去說不愉快的事,我不願追
問他怎樣被不動產商人拒絕租房,也沒有追問他怎麼找不到工。我倆能找著快樂的
話題,更重要的是,在彼時彼刻,在那群男女包括那條銅狗中間,我們倆之間的平
等和尊重是真摯的,沒有染上一星骯髒的歧視病。
那天分手時,我覺得鋼狗是虛偽的,狗的雕像不應該如此,因為忠實的狗遵循
的是一種人類學不會的原則。但是關於怎樣塑立一個狗的塑像,那天我沒有想清楚。
身軀高大魁偉的伊朗——波斯小伙子消失了。我和他的邂逅已經結束。在燈光
閃爍的澀谷,他的背影非常俊美。這美消失了,但是沒有被歧視人的世道玷污。回
到他動盪而貧窮的故鄉以後,他要負起沉重的生活。但那生活畢竟不會這麼壓迫心
靈,我想著不禁為他鬆了一口氣。
伊朗人的思想是正確的。忍受妻兒分離的苦楚,掙它一筆錢便一去不回。不留
下一絲一毫的情感和企望給他們,一切都寄托給自己的、像人一樣的生活。高原的
牧羊犬和美麗純潔的波斯女人在等待著,在離開之前確實無需回顧。
他根本沒有再看那銅狗一眼。他住在都市但生於牧羊人之家,我猜他一定也曾
養過幾條出色的好狗。在我和他之間這種似有似無的交往中,他從來沒有提起銅狗
一個字。或許,他只是視那條狗為一塊銅,一個裝飾,一個符號,一個形狀,他內
心深處根本沒有認為那也算一條狗。
※ ※ ※ ※ ※
勃然大怒、 復甦了體內對我家的蔑視的A,可能不再認為吉裡格是一條狗。衰
弱的吉裡格已經不會躲了,一動不動地立直身子,低垂著黑毛茸茸的大腦袋。馬棒
打在它的背上,打得它一晃一晃,但是它不會躲,不逃開。它濁啞地呼呼吼著,那
聲音——後來我久久回味過,但至今我不能講明那聲音裡充斥著的,究竟是憤怒、
是絕望、是抗議、還是輕蔑。而A愈打愈輕狂、愈打愈滋長了欺負人侮辱人的快意。
「殺了它!殺!殺!」他單調地罵著,充血的眼裡閃著罕見的凶光。
不知這一切都是怎樣發生和轉變的。A從吃驚(也可能還有疼痛)到發怒打狗,
再到決心殺狗欺主——其實是殺狗斗主,他要製造與我家決裂的鬥爭——,僅在一
兩分鐘之間就完成了。同時,在同樣的瞬間裡,額吉也從吃驚、道歉、呵斥吉裡格,
而突然地轉變為要救吉裡格的命。
白髮蒼蒼的額吉死死撲在吉裡格身上,把狗壓倒,用身體護住了狗。我萬萬沒
有想到,我簡直不能想像,她居然會有這樣的舉動。
A無法下手了。 他舉著馬棒,圍著額吉轉著,尋找能下手打到狗的縫隙。但額
吉拚死地伏在地上, 掩護著吉裡格,A被瓦解了,雖然他還在罵罵咧咧——這是他
這一類蒙古人的伎倆。他顯然被震驚了,但他還要掩飾,他不知如何收場才好,所
以只好盡著一張臭嘴唇不停地動。
我看見,側面山崗上,筆直地衝下來一騎馬。阿洛華哥發現了家門口的動靜,
他趕回來了。那匹馬筆直地衝下陡坡,濺著一條垂直的雪霧。
這就是我,剛滿20歲時的我目擊的一次打狗欺主。這也是我第一次面對面地看
到對人的欺侮。那時我沒有懂得這種罪惡源於歧視,我更不可能想像當時我認為已
經被壓迫得氣悶的牧民,在未來也可能去歧視別人。
這件事刀刻一般留在了我的心上。不論歲月怎樣淘涮,直至今天我無法忘記它。
也許,連我自己也感到古怪的、關於我和那位蒙古老人之間的感情,全是因為這個
基礎。有朝一日,倘若她的後代遠離了那種立場和地位,或者說倘若他們也朝著更
低淺、更窮的人舉起馬棒的時候——我和他們之間的一切就將斷絕乾淨。
阿洛華哥馬到門前, 為A造成了下台階的機會。他不用尷尬地對著一個襤褸的
老太婆舉著馬棒了,但是他可以同兒子繼續鬥。
我沒有介入。我哥的囊脾性早叫我煩透了。他是絕不敢一斧子、哪怕是一鞭子
掄向A的。 隱隱伴隨了他多年的低下地位造成的軟弱,使他也練就了一副嘴皮子。
他只敢說,決不敢動——兩個漢子吵了個天翻地覆,吵到太陽下山,A累得回了家,
但是不僅沒有懲罰也沒有決裂,一個月後A又恬不知恥地常來常往了。
A來串營子時,不敢用頭往包門裡鑽,而是用屁股拱開門,倒著進包。我看見
他就噁心,不過,這種人太多了,我後來也就司空見慣。
其實吉裡格睬也不睬他。 吉裡格對A如魯迅所說,採取的是最徹底的蔑視。 A
以後每次來串包,都換不來一聲狗叫。吉裡格遠遠蹲在包正南方的草地上,正襟危
坐,凝視著茫茫的草原。
吉裡格終於衰老得到了那一天。
那是後來,有一次,它搖搖晃晃地覓食。那天太陽照得很暖。後來它晃蕩回南
面那片草地上,臥了下來。吉裡格晚年的日子大致天天如此,在陽光下昏睡,因此
誰也沒有留心。
次日,它還臥在那兒。
再過了一天,它仍然臥著不動。我詢問地望望額吉,額吉沒有說什麼。它那身
漆黑的毛被風吹拂得掀動,我無法猜測它在做什麼。
吉裡格就這樣,漸漸地溶化在我們家南方的草地上。黑毛皮溶蝕了,變得淺談
模糊。我們仍然不去驚動它。最後,應該說它消失了,那正南方草地上只剩下一個
架影,像一叢芨芨草,像一個黑黝黝的土包。
翌年那兒真地出現了一個土堆,上面密集地長著意草。那一叢草比平地高出一
具狗身,永遠地留在了我駐過青春的營盤上。
以後幾年,甚至十幾年後我騎馬走過那裡,眺望舊營盤時,總是能清清楚楚地
望見那一叢草。
寫這麼一個平淡的狗故事當然不合時宜。不過我早就決心寫寫這件事。時宜是
否引人墮落我不關心;但是一個新秩序正在這個世界上形成,流行的時宜也許使人
忘記這秩序可能壓迫自己,因為它公開打著歧視的旗幟。
這一切方興末艾。再寫下去人會說這是故作危言。共鳴的消失,再次證明著人
的變與不變。離開那條銅狗的伊朗小伙子,離開那條銅狗的我,都迎著生存、孤立、
正義幾個壁立的巨大質問。但是我們失去了人的參照卻仍擁有狗的參照;我們能夠
找到答案,製造出有美的生存方式。
無論處在怎樣的時代,人類中的美從沒有中絕。狗通人性,正因此狗才那樣動
人地追隨,那樣始終不渝。
1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