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雄雞一叫,帶給了我些什麼呢。當然我不求陞官發財,也沒有任何好運的徵兆。反之倒是有些不露聲色的不吉之相,似乎在前方隱隱觀現。但我仍然有收穫,因為元旦剛過我就發觀:有些題目,值得重寫一遍。這個想法使我感到意味很深,把它歸納成思想不是今夜能做好的事。此刻的中國正在大改大變,文章與人也許都需要一刻鎮靜。
我想,如果真的尚有動人的下闕樂章奏出,上闕的尼音逝盡以後,剎那的靜,是絕對的。哪怕並無後半闕,此一瞬當求而不悔。
回憶起來,這本隨筆集以前的我,弱似一片枯葉卻經歷了思想的許多巨浪狂風,甚至我並不認為有哪一個人具有與我匹敵的思想經歷。印出去、發表出去,這樣的話和這樣的念頭很不討人喜歡———好在我早與他們是敵對的;而且在他們從信仰到感情到語言到形狀背叛得一塌糊塗時,我就具有了節制謙虛的權利。
用一本記錄終止自己,並且靜靜地整理好行裝準備再上旅途,是太幸運了。旅人一詞的份量在於這旅途元止無盡,和命一樣短長。只要活著,我總是面臨這跋涉的壓力,總是思考著各種大命題,思考著怎樣活得美和戰勝污髒。對於自己在思想、文學、以及同時代人中保持的這個位置,我開始重視和自以為榮。
然而回憶流水般的文章,遺憾一陣陣隨著那些文章襲來——觸及了重要的命題如同闖入了聖域或禁區,更如同與自己的人生機緣碰撞相遇,那並非易事,那甚至是罕見的。
我不能原諒、不能容忍、也不能解釋自己為什麼總是寫得匆匆忙忙。我厭惡自己幾年如一日的被鞭子催著一般的狀態。在許多大命題上我都自嘲般放棄了前衛意識,用幾個句子或幾個段落一劃而過。浪費機緣也許不僅僅是蔑視功利——我明白了可是晚了,文章早巳寫完,而且帶著收尾的句子和詞。我啞然吐不出自己對那些大命題的呼籲,也說不清自己一人的遺憾和一種責任感。
——這也許是使我決心在這部新書中再次輯入9篇舊作的原因。在這9篇舊作中,我曾經獨自與下述命題相遇:時代、國家、民族、宗教、教育、真的學問、心的歷史、人與上述問題衝突後的境遇、人在中國追求的可能。此外,在一系列文化的範疇裡我曾經借文學手段考證研究:比如關於蒙古遊牧民與馬、蒙古民歌的性質、突厥與中亞、回教蘇菲主義等藝術意味很濃而不可能由學究們弄清的問題。大的命題和小的問題都不應當一筆劃過——因為它們在虎視著中國,因此我覺得大家可以再接觸它們一遍。
我不認為重新回到這些陣地就是重複自己。思想的悲劇是它首次問世時缺乏傳播,而它的前衛性又太忌諱重複自己。宣言應當是吶喊,而且是有強度的吶喊。不應該過於看重習慣哪怕是高貴的習慣——只要你握著思想的意義。
1989年以後我在海外飄零了兩年又決心回到了祖國。朋友問我:你用什麼爭取青年呢?我不知道。我只有我的意義和語言。青年他們,如果他們有青春就應當尋找,而不應該由誰爭取。我只是相信: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會與我相遇。
在一篇文字中,我曾經覺察過自己遠行的限界———至北不超過蒙古人民共和國的北杭蓋。我沒有胡思亂想走遍世界,總感覺自己只能走到某種緯度和遠處。這個幾年前的預感驚人的準確,去年我到了加拿大的溫哥華,似乎快要突破預感的北限了,但突然間我對那座冷清小城以及那個國家喪失了興趣,連多住一天都覺得味同嚼蠟。我放棄了它的簽證,轉身回來了。
思想也許也有著限界。此刻,在這必須的停頓上,在這一瞬寂靜中,我聽著1993年的鐘擺聲,我不能預知自己的思想會走到哪裡。
不願意這樣猜想,但可能性是很大的:過去的八九年裡我跑得太快太遠,我不必過分再追求往前跑。解釋和講出迷底,學會耐心一些,改變話僅說一句的文章——這些都是我應該開始考慮的事了。
沒準,我會重寫一遍《金牧場》。那是一本被我寫壞了的作品。寫它時我的能力不夠,環境躁亂,對世界看得太淺,一想起這本書我就又羞又怒。重寫一遍嗎,我正在想。好在此刻的靜止給了我挺好的條件,可以慢慢地想。
幾年以來我畫了一些畫,最近我發覺自己沒有畫新的,卻不知不覺一直在修改舊畫。這可能是什麼暗示:是這樣嗎,首先要使表現做得充分,不是只閃爍一下,而是完成表觀。
趁這本新隨筆集編成的機會,我為自己清理思路寫下了這些自白,也把它送給迎我走來的1993年以及以後不知還有多長的歲月。這樣寫了以後我很安心:至少我可以強化自己的聲音,依然用不著任何捧場及幫腔。獨立地做人,獨立地思考、創造和戰鬥,獨立地樹立起一面旗幟,難道最初我不就是這樣起步的麼。
199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