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散文、隨筆集 正文 生若直木
    去年在南方,終於見識了從小聽說的滕王閣。

    那天一同登閣的朋友中,有老書家某先生。眼望秋水長天,大家心情舒暢,我隨口向老先生求教,從紙到墨,聽他講文房四寶的奧妙。

    滕王閣已翻蓋一新,閣中層層店舖林立。看見擺的鎮紙光色新鮮,盤算是否也買一對。如今作家少文,個個的字都如雞飛狗趴。我也一樣,偶爾寫字,怨筆賴墨,而且只有一把英吉沙匕首壓紙。足踏著滕王閣的地板,心裡尋思,這鎮紙只賣十多塊,不能說好,但是有落霞孤鶩的字兒,帶回一對也算個紀念。

    老先生卻搖頭,以為粗瓷生銅,不值一顧。他說江西書家的案上,沒有這種次貨,也不使菜刀壓紙。鎮紙多用檀木自制。我說我的字哪裡要什麼鎮紙,磚頭石頭,有一塊足矣。老先生沉吟半晌,說,我給你做一對吧。

    囊匣裝著的鎮紙被捎來北京時,我正在讀一個小說。

    急忙掀開囊匣蓋子,只見一雙白潤的檀木,靜靜躺在紫紅的絨布裡。真是性靈南國,書法家還做細木工!撫著滿掌光潔,腦中現出柔潤檀木劃過宣紙的感覺。

    懷著一絲謝意,握著鎮紙繼續讀。小說的主人公,正迎面著他第二次的被捕。小說是我的一個朋友寫的,歷歷細微的,滿篇都是他在「四人幫」時的苦難遭遇。我用白檀木唰地一劃,翻過下一頁。

    這篇小說,其實是因了我的慫恿,朋友才勉強寫了出來。他是個內向的傢伙,文字輕描淡寫,但骨子透出淒涼。壓力和逆旅,使我們都敏感了,讀著我想。

    檀木握久了以後,光滑中沁出了一種冰涼。我想快些翻完這篇小說,好給江西的老前輩回信。可是故事卻正在有趣處,不由我不先讀完。警察監視他的房東,審訊他的女友,他把頭上的一張大網,寫得綱舉目張。

    一瞬間我意識到手中的鎮紙。掂了一掂,覺得挺沉。確實,檀木決非楊柳雜屬,不顯形骸,不露紋理。這麼一想再掂掂手裡小說,突然感覺我輩的感情嬌嫩。不是麼,以前我的那些勞什子,不更是又嫩又酸麼。

    丟開小說,摩挲著檀木鎮紙,心裡不禁佩服。世間最不外露的,怕就是這光潔之物了。其實當初斧子劈錛子鑿,它的內裡該都是坑疤。人也一樣,每逢出事,當事人處當時,都要讓肉長的心迎著刀刃,哪怕它傷痕纍纍。

    囊匣下面,覆著一條墨紙,我取出來一看,原來是老者的題字:

    直木頂千斤江西民諺

    趁著一時感悟,我提筆兌墨,用這一對白檀木壓住紙邊。想了半天,編了兩句,哪管字跡蠢劣,與江西老者唱和了一張:

    生若直木,不語斧鑿

    我想,事物都大致雷同,無論一莖枯草,一頭弱牛。政治的傷害比起永恆的大自然和長流的歷史,比起存活下來的民眾,是那麼渺小。除了我們,被筆墨染了一身毛病的人,大家都不去炫耀自家傷痕。而且,大都是心廣意寬,如打磨光滑的檀木鎮紙,像穿了新衣裳的農民,乾淨漂亮地活下來。

    2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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