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交替,一切都在黃金時代的鞭撻下崩潰了。你能在白晝和黑夜都看到那些紙片般的金子怎樣把人打倒、打垮,再打得變出原形。原來真的如此;人們連驚歎都沒有發出一聲,就匆匆地一夜變了。飄渺的黃土崩跨下來,緩緩地象奏著哀歌一般迸濺,繼而落下瓦解後的樓架,然後他們無聲地坍塌下來。河流被堤壩擋住;我憶起我寫過的話,「河閉上了,消失了筏客子的奇跡和傳說。」但我不想屈服,因為我愛奇跡和傳說。那一年——用中文寫上「那一年」仍然是曖昧的,不如雨果式的標題《九三年》之類。那一年我就是實現了一連串的奇跡:我發現《錯開的花》寫在那一年三月,《心靈史》開始於那一年秋天,那一年我還斷了自己的後路——還不把其它幾件大事計算在內。我堅信這在中國是奇跡,我不因人們沒有認識它的本質而自己也不敢承認。
奇跡的一年我忘了你,那時候我靠近了神而遠離了你。江南的條條河水那樣飽滿地漲著,只需想到它們心裡便充滿盈盈的感受。那江南,那楚霸王時代的江南,是你的故鄉。
其實我也領受過那一方江南風土。
那時在浩瀚地湧入長江的一條河上,錯落著數不清的湖。盤龍城就埋藏在那條叫長江的水流之間的岡上。那麼多水,湖與河,然後是茫茫長江。記憶中水沒有使人的脾性變軟,那時發生的種種細節,都使人默默想到: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剛強的骨氣凝縮在南方人瘦短的身軀裡,使我後來久久地捉摸過。
你在那幾年裡為南方宣佈了他們的正義和熱情。一直謝客的我家,在你第一次來訪時貼了一個紙條,寫著:歡迎你,人民的喊聲。你在兩本書扉頁上題詞,一本給朋友寫道:幾行斷腸詩,一場報國夢。一本給我的寫道:讓我們一起——萬歲。外露和膚淺,經你的表達可以原諒了。你始終沒有糾正自己的淺露,你缺乏從你的南方汲取超越這淺露的因素的能力——這是你消失的一個原因。
今天不知你在那裡。我在寫作長詩《錯開的花》時,我斟酌了你的含義,決定把對你的印象記入那詩篇,來表示我對你的感情。江南一葉,唯有你還值得人尊重和懷念,唯有你還算得上詩人。儘管你在最正義的呼喊中也去不掉淺薄,儘管你寫到消失也沒有達到詩的境界。
今天找到你也沒有了約會的必要。今天即使你活著我也並不願再見到你。我不願——在日落時分的決戰中,再發現你的缺點,這種文學的決戰要求一種近乎絕對的本領。
我喜歡主觀地記住與我邂逅的人。我強調印象。江南一葉是個美而剛烈的印象;這個印象屬於楚地的你,我不願意看見另一種形式。
當年的西楚霸王項羽想必也是一片江南的葉子。也未必真的氣勢蓋人,力能拔山。他很可能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南國兒子,只是因為撞擊了大的時代,才演成了那樣悲壯的歷史劇。我見過出土的那個時代的劍,並不是重得常人舉其不起。那時的盔甲車仗都簡陋——窮人的古代也是貧窮的,只不過大時代在一群群襤褸之中誕生了。
在盤龍城,襤褸的農民赤著腳,滿不在乎地趟水走過血吸蟲孳生的河汊。沉重的紅膠泥裝滿兩隻籮筐,壓著姑娘們苗條的身子。
那時的我確實注視過她們和它們。但那時的我沒有想到從這視野中的襤褸人群中,會有你,會有江南一葉的形象出生。
中國真偉大啊。當北方的戰士心神寧靜時,可以參考遙遠的江南。無論是楚霸王別姬棄馬、自刎烏江,鏤鑿一般留下歷史的形式;或者如你——幾行小詩一場衝動之後便無影無蹤的形式;南方都嚴峻地教育著我們北方,平衡著我們北方的觀點。
你消失了,江南的葉子。
我猜你飄零的魂已經回到了長江,回到了漢水,回到你陰柔無底的故國的母胎之中。缺少了你,我如缺少了一柄想像中的無形劍,這種無戰友的感覺是非常奇特的。
正因此一切,拳便不是劍,如同筆不是炮一樣。江南一葉的故事如深奧又親近的寓言,教我漸漸懂了我該怎樣,還有我能怎樣。
最低的形式是你的形式:粗糙地吶喊後消失,若喘息之後能夠再吶喊,就再來它更粗糙的幾聲。
即便這種形式也夠我攀援了。在文學中,在藝術中,在知識中,我們北方尚沒有「江南一葉」式的生動代表。何妨說透了呢——我渴望成為它。
在人聲鼎沸、音響轟鳴之中,做一絲正義而可信的聲音,做沙漠中一聲羊的咩叫,做一片單獨飄蕩的葉子——正在開始。在此刻應當把懷念、告別和總結寄給你,江南一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