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中短篇小說 正文 胡塗亂抹
    (一)

    那真是排山倒海般的嘯聲,久久地震動著牆壁、耳膜、二十年沒有油漆的爛紗窗。吹口哨的本事是人的一項不可思議的本事,口哨聲在滾雷般的鼓掌和嘯聲上空穿插疾馳,象怒海上的水鳥,象受驚的三歲馬,象原野上暴雨之中的一個憤怒的鬼。就在那一刻嗓子啞了。他覺得堵得難受,差點嗆出淚來,嗓子變成了一個撒了氣的皮球,又象一只給拉斷了血管的羊在喘。水鳥和鬼一下子蓋了過來,眼前將黑又明。他覺得心裡微弱地閃過一道五彩繽紛的眩光。吉他上的弦緊繃著顫抖。我們大家盼望著的,不是活著的痛苦。我們大家盼望著的,是活著的喜悅。這是我的聲音吆?他不能理解這怎麼會是自己的聲音。我們大家盼望著的,不是活著的喜悅。我們大家盼望著的,是活著的痛苦。嘶啞的嗓子吼出的歌聲如嚎如喊。那嘯聲猛地變成一道豎起的巨浪,變成一道坍塌而下的大牆。水鳥和鬼銳烈地掠著,朝著他淹過來,蓋過來,沖過來了。……

    (二)

    對不起,我的朋友。這裡沒有抒情。這裡沒有一匹姣好的小馬駒馳過晨霧迷蒙的草原。沒有迎接著遲歸的農夫的那些繚繞溫柔的炊煙,這裡也沒有奔騰宣洩不捨晝夜的原野和峽谷間的大河。這裡更沒有動物園,沒有供你評頭品尾的玩藝兒,沒有男人模型。

    那老木匠搖搖晃晃地靠著他家的磚牆。磚牆應該寫成碎磚頭牆。學者們忘了建築史上應當有描寫這種砌牆技術的一章,而老木匠用泥巴、爐渣、麻刀、小孩拳頭般大小的碎圓磚頭砌牆的技術可早就爐火純青。老木匠滿頭都是稀稀的短碴子白發。隔著那層短白發,能看清楚他的頭皮曬得又紫又青。他從小就看見老木匠在和泥砌著抹著這牆;總是這麼看著,他覺不出老木匠是愈來愈衰老,還是愈來愈硬朗。

    見好麼?還不見好?

    嗯,他含混地應了一句。

    唉——昨黑夜聽著她咳嗽了一夜。

    那些藥她吃著不管事,他說。

    你也小心點,別上火。老木匠說,給,我給你媽熬了點綠豆湯。擱的是白糖。我沒買著冰糖。她喝了,你也喝上點。別上火。

    確實不應該那麼上火發脾氣。他能那樣狂暴野蠻,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本來那是個執著而真誠的青年;本來剛見著那小子的時候,他直覺地(這個“直覺”正在我們親愛的藝術界諸公和諸超級女士中流行)看出那小子是個難得的好人。他直抒胸臆,竭誠盡情,把五髒六腑都當涼拌菜給那小子下酒了——可是,那小子後來提了一個討厭的問題,一個不該那小子提的問題,他就火了。

    老木匠在隔壁聽見了他發火。但是那是一種連自己都不曾察覺而且一直本能地深藏著的,一種鮮活濕淋的東西。他火了,心裡一下子被一片烈焰吞沒。滾你媽的!你滾!甭費勁努力啦,我現在就敢說你小子沒出息!……什麼,沒有禮貌?我媽發著三十九度高燒你還來氣我,你算有禮貌?快滾!你已經白活啦!……還有些更難於上紙的髒話和殘酷的話。嘯聲卷起經久不息的滾雷,口哨吹得象高爾基那些鬼靈般的海燕。那時人們感覺到的是什麼?你感覺到的是什麼?在完全喑啞以後,那嘯聲,那滾雷,那瘋癡的滿場呼喊和那鬼魂、那水鳥、那閃電,就會逼著你用血、用心、用一條象活蹦亂跳的案板上的黃花魚般的拼命去唱。那和罵人一樣,也有一種神秘的快感。嘯聲那邊和這邊的自己都感到了:那是一種殘酷的快感。

    對不起,我滿懷真心地給你道歉,我的挨了我臭罵的外省小伙子。不,也許我不該道歉,我們大家盼望著的,不是活著的喜悅。我只不過對你撕開了假面。其實你在離開你那個小城時並不想找一副欺騙的假藥。怎麼,你懼怕真面目嗎?

    (三)

    大草原永遠不死。人們應該知道:工業化進程和技術是不可能消滅那遼闊得幾千裡一望無邊的大草原的。那裡永遠是草原:夏日綠波蕩漾,冬季裡冰封雪飄。

    大草原也會死,會退化為沙漠。沙漠又永遠是沙漠:夏日金光閃爍,冬天死寂空曠。

    沙漠是草原的英勇的死。只有草原的真正兒子才可能理解沙漠。那外省小伙子好象還說過什麼沙漠;他說他住在城裡卻從小熱愛沙漠,他已經在日記裡寫過關於沙漠的詩。忘了再罵他幾句。理解沙漠也不是你這塊料的事兒;你應當去看看烏珠穆沁的蒙古人、阿勒泰或伊犁的哈薩克。看看那些曬焦了皮、長滿了虱子的牧人。北亞的沙漠講阿爾泰語。烏珠穆沁、阿勒泰、伊犁精益求精地滋潤和養育著她們的悅耳語言,目的就是為了有一天,那一天她們的兒子將會理解英勇死去的草原,理解沙漠。

    人們說,象你那樣唱一次,只求一生象你那樣唱一次,立刻去死也值得。那裡是草原的邊緣。旱獺子和地老鼠嚙咬著充滿彈性的草原,在地層以下用磨利的牙,用惡毒的嚙齒切斷著草原的命根。在那裡草原衰老了;先是枯黃,再是敗死。風會卷走枯硬的草蓬蓬團,剝開一層斑駁的地衣,把草原風蝕成沙窩子。那狂嘯般的鼓掌和叫喊,那銳烈的尖尖口哨也象邊緣的旱風。黃花魚就是那樣,在案板上渴得變干,停止了蠕動。但是朋友們,你們說得對:只要一生能贏得一次那樣盡情的狂唱,人生便再無遺憾。

    飛翔式的super(超級)lady(貴婦人)用不著轉這些念頭。對她們來說,無論草原或沙漠都不過是田七洗發膏和銀耳珍珠護膚霜。一個裊裊婷婷走過來的豐腴身子,眼圈抹藍,嘴唇抹紅,明眸亮齒傳情飛波。這塊料也出現在神聖殿堂上了。superlady們應該覺得緊張才對。她這號性感炮彈可決不飛翔;她扭著走過來,直逼著人的眼睛,直逼著她煙火人間的目標。“喲……”她的一聲嬌叫都與眾不同。與她的前輩們不同。“還行,還不那麼奶油——”逝去了的嘯聲還在屋頂梁間旋繞,水鳥和鬼靈還在疾疾掠過。在殘酷的熱唱之後,人就象處於一場大醉之中。他啞聲地回答說:“你可挺奶油。我說你干嘛不脫了這件旗袍呢?”說著他盯住那旗袍開縫裡露出來的白大腿。

    你太粗野了,已經有好多人這樣說過。今天她燒退啦,只剩下咳嗽,他對老木匠說。當嚙齒類的爬鼠們咬斷地皮下的草根時,太陽總是冷漠又暴烈。在泰萊姆小湖南緣,在原來剛剛插隊那年夏天駐營的那片鹼草地上,有一條扭曲的沙線正默默地包圍著吞食著青草。一連四個夏季裡,他守著羊群,盯著那條靜靜蔓延的沙線。那條火紅的沙線嚙咬著、淹吞著巨大的草灘。你應該換個地方撒嬌,因為這裡是歌手在失去嗓子之後用心和血演唱的殿堂。他吞咽著口水,使勁想浸浸腫起的咽喉。你干嘛不干脆脫了這件緊繃繃的旗袍呢,其實你用不著在那條開縫裡閃閃爍爍。老木匠熬出的中藥又濃又稠,每次斟出來都剛好是那麼半小碗。在和她逗完嘴再走向台中央時,他覺得心跳愈來愈重,重得咚咚地震著胸腔和肩骨。他感到虛弱得有些撐不住。咽喉腫得象是更高了,而且微微發燙。他扭過頭望著黑暗。已經該是告別的那支歌啦,他想,可是我的歌裡沒有描寫出、沒有畫出那片艱忍的風景。他痙攣的手握緊吉他。你還是扭著哼你的嬌滴滴去,最好脫了那件黑旗袍才帶勁,只是你不能批評我的粗野。因為草原在被那道沙線吞食的時候,草原也失去了穩重。

    我有四個夏季睡在草地上的小帳篷裡。夜裡隔著一層薄氈,我聽見草地深處響著一個不安的聲音。在第四個夏天裡,那聲音變了調,象是吉他上沒有擰緊的粗圓的E弦。它沙啞而顫抖,憤怒又恐怖。它從那天起就呼喚著我年輕的靈魂,我年年月月都從那呼喚裡感受到一種真正的啟示。我是聽著那個聲音才唱的,我一直想唱出那個聲音,連同那個莊嚴又殘酷的難忘畫面。我的歌裡沒有強悍也沒有弱柔,沒有奶油也沒有黑胸毛。可是泰萊姆南岸的綠草灘正在艱忍地死去,你敢嘲笑那些死著的草原的歌,我就要嘲笑你的白大腿。

    音樂會題名為GRAFFITI;翻譯成“胡塗亂抹”最好。有一個優秀的歌手曾經用這個題目裝飾他的唱片,在那些胡塗亂抹的歌子裡深藏著已經必須掩飾才能免受傷害的真誠。他不知怎麼也理解了那個歌手,是的,真誠需要掩飾。

    偉大的北京城,偉大的中國年輕人,其偉大的原因就在於他們也渴望一場胡塗亂抹。他們討厭公允和平庸,討厭解釋的天才。管他媽的塗抹什麼,只要是用血肉,用口哨,用惡作劇,用狂吼來塗抹一頓就成。大廳裡鼓勵吸煙,歡迎喊叫,目標是“我們一起唱”。那風暴般的演唱就是一場胡塗亂抹。每次音樂會以後他都覺得奇異,北京真是座奇異的城。它不會永遠忍受庸俗,它常常在不覺之間就掀起一股熱情的風,養育出一群活潑的兒女。北京還是一個港口,一個通向草原和沙漠的港口。

    喂,你好,草原!那罪惡的沙線還在蠕動麼?我舉目望去只覺得你那兒一片青蒙。那時我就輕輕撥著吉他,唱出一支低柔的歌來。我知道聽過我的GRAFFITI的年輕人對這樣的歌很不習慣,他們拿著二踢腳不知放不放。那是什麼呢,一片青蒙。那是我對你的憧憬引起的假象呢;還是你忍著深處的疼痛,擠出斷根中最後的漿液,給夏天獻出的一個證明?

    (四)

    老木匠孤單一人。小院子裡的住戶們都知道:他只是在寂寞得難忍的時候,才支上長凳、戴上一副水晶茶鏡,反復地刨一根木頭的。這會兒他又在那裡刨木頭啦。

    您又刨上啦,他搭訕地說。

    嗯。不燒啦?還咳嗽麼?

    昨天夜裡咳了,今天早上好點。

    下午我再替你給她熬藥。再有兩副藥她就好啦。

    您有孩子麼?怎麼一個人過,他又搭訕說。

    沒有。不,有呢。

    怎麼?到底有沒有?

    我那兒子,咳,是兒子。他丟啦。

    丟啦?!……他愣得目瞪口呆。

    人能“丟了”很多東西。人能丟了友誼、愛情、誓言、過去的歷史。吉他上能丟了一種共鳴和節奏的感動;歌聲中能丟了一種迫力、真實和直逼人心的神異的力量。那女人的歌裡只剩下一截露出旗袍縫口的白嫩大腿,她的歌裡丟了歌。草原能丟了碧綠的草浪和馬蹄敲響的雄沉回聲,你能丟了青春、力氣和在演唱廳裡掀起一片暴風雨的能力。然而,父親和母親能丟了自己的兒子麼?

    無論是誰也說服不了我。我認為兒子是不能丟棄的。為了最後的防線,為了最後一個堡壘,為了這最後的不丟棄;我你他,母親和父親,朋友和情人,歌手和草原,難道不是一直在退卻,在丟棄著一切可以丟棄的東西嗎?

    外省來的那小伙子羞澀而固執。時時抬起睫毛下的眼睛匆匆望他一眼。“我覺得,你的歌裡傳達的對母親的愛太多了,是不是,嗯,因為你在鑽研弗洛依德的著作……”於是火山爆發了。你媽蛋、滾你媽的、滾一邊玩蛋去之類詞匯一湧而出。“我還研究了一本名叫他媽的黑老粗寫的書呢,那書裡專門講怎麼宰你這號病羊羔子。你滾吧,我用不著你崇拜!你還做夢當什麼歌手呢,快玩蛋去,別做夢啦!……”

    你罵人時象個惡魔,象個臭流氓。

    斥責吧,please,mysuperlady,pleasebaby。

    據說因為一場題名為“胡塗亂抹”的音樂會,又有一種新宗教誕生了,那就是拜草原教。有幾個年輕人常常在一起神聊胡扯草原通宵達旦。他們精神會餐,唾沫亂濺,頭暈眼花,結束之際在身心交瘁中體會到一種幻象。幾名剛剛畢業美國的博士銜社會學青年學者認為:這種拜草原教與原吃大煙、改抽白面的現象一樣,與歐美日諸國腐朽青年中的吸大麻一樣,都是一種喪失自我的精神空虛症。學者們一致認為:拜草原教現象將自生自滅,因為它毫無存在的歷史條件與社會基礎。

    下一次音樂會又臨近了。

    下一次。這種循回意味著什麼呢?

    前幾天我又回到了泰萊姆小湖南岸的草原。那裡紅綠鮮明,赤紅的沙漠和濃綠的草地正在對峙。原諒吧,原諒即“愛”。無論是外省來的後補歌手或是黑旗袍的嬌艷型女歌星,一旦站在這裡我就願意請你們原諒。

    在那紅綠之間,我辨不清是誰戰勝了誰。我只覺得心中漾起一陣酸楚,我伏在草地上,風搖著牧草拂過我的身軀。我睡著了。

    那青年最後鄭重地說:“我一定要超過你。”性感女星嫌惡地說:“你不是強者。”而當我伏在草原母親的胸脯上時,我只是呼呼大睡。我後來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三歲的小孩子。一個三歲的、蹣跚地從大地的曲線上跑來的、光著屁股的小黑髒孩。我盼著那外省青年超過我;我盼著穿旗袍的女星揚起動人的金嗓子。而我早知足了,人們已經說過:一生中能象你那樣唱一次,馬上去死都值得。我畢竟那樣唱過,你們最好同意我這一份最後的自豪。

    在狂風撼動般的觀眾歡呼中唱,其實是殘酷的。關於這一點用不著誰來理解,我有草原母親。甚至我也有過的對你們的好意和祝願,都用不著你們理解。我有草原——你們懂嗎?

    母親一生丟了一切,但她不能丟了我。這不是流行的弗洛依德熱的結果,這是沉甸甸的壓在兒子心頭的人生。草原丟了綠色,被火燙的紅砂粒淹埋了,但草原不能丟了她心底那深沉的律動。草原可以戰死後變成沙漠,但那偉大的律動永遠不會消失,永遠搏動不息。他站在泰萊姆小湖邊緣上,默默地想著。我呢,我也一樣,我能丟了榮譽、地位、友誼和理解,但我不能丟了我的那些真正的歌。

    他背上行裝,轉身走上歸途。他心情沉悶,因為他沒有找到一個辦法,而下一次音樂會馬上就要到來了。

    在草原邊緣上走著,他看見了:一個赤裸的黑污的小孩露出了地平線。那小孩搖晃著張開小手奔跑過來,不管不顧地叫喊著。遼闊的草原灼燙又富有彈性,有一支歌,有一種神秘和消息,從那小孩赤裸的雙腳傳了上來。那小孩象牛犢一樣奔跑著,筆直地對准沙漠。

    應該在“胡塗亂抹”音樂會的海報上,印上這樣的一幅畫。

    

    (五)

    在大學校園裡應該有一種接近草原的律動。北京大學的校史就是這一定理的證明。何況,清華有它的深刻廣闊,武大有它的湖山凝重,廈大有它的雄視碧海,民院有它的如歌如舞的氣息。我知道這些大學,它們應當正在等待著真正的歌。GRAFFITI是年輕人最後的特權,也是古老民族再生時熱烈的噪音。在海報上我把這個洋題目注釋上“噪音”二字。在幅員遼闊的大陸上應該潛伏著躁動;在一片狂熱的轟鳴之中,它生殖五谷,喚雨布雲,它舒展江河的脈管,挺直山巒的肩臂,它催生文明,蛻變血統,它造就著種種的差異,養育著代代的詩和歌。

    母親咳得喘不上氣來。他束手無策地看著。

    再喝一口,再喝一口麼?

    那藥……不能再喝了,她說著又咳起來。

    他束手無策,默默地注視著她。

    最後,一切靜了下來。

    幾點啦,孩子?……

    嗯,三點……他說。窗簾外已經透出微明。

    快睡……快!……她滿臉緊急的神色。

    他轉身走開,回到自己的小屋。

    就正是在那個清晨,他寫出了一首歌。他拿著紙和筆激動萬分,壓不住想和誰分享的渴望。但是小屋裡一片寧靜,母親已經沉沉地睡熟了。也許,從此以後,他就要成為一名真正的歌手,唱自己的歌了。他拿著五線譜紙和鋼筆站著。但是母親在沉睡,沒有人能聽聽他想說的話。歌詞沒有一點兒帥勁,曲子單調得象說話。可是這是他親自作的第一支歌。晨曦冷淡地擴散著,窗外已經大亮,沒有人知道他已經能夠自己寫歌作曲;沒有人知道一個歌手誕生了。

    (六)

    他站在台子中央。他想了想,提著麥克風走了下來,走進大飯廳中心。強烈的聚光燈象在剝著他的衣服。他又提來一把椅子。一把椅子不夠,他想著望了望周圍的學生們。大學生們站了起來,其中……有一個姑娘長得真漂亮。不,不是漂亮,他想,這是一種說不清的純潔和憧憬造成的美。他站上了那幾個方凳拼成的小平台。不穩,他用力地踏住兩腳,站穩了自己的位置。

    大飯廳裡黑漆漆的,只有光滑的臉頰的微光和晶瑩的眸子的閃亮。他扶了扶吉他,左手彎過,按在G7和弦上。這個和弦撐開了痙攣的手指,他覺得壓在第一弦上的食指象是被割破了。空蕩的舞台被扔在背後,現在滿場鴉雀無聲。

    音樂會仍然命名為GRAFFITI,副標題是“牧歌的噪音”。他緊緊握住吉他,微微把嘴唇靠近話筒。他輕輕地掄起了右手,就在這時,他滿意地覺得雙腿觸著了青綠的牧草。

    那已經是古時候古時候的事了,你知道那時候大山還是一座小丘。那時候山嶺被雨染綠被雪染白,那時候鞍子做枕草地做床誰也沒有家……歌手突然用手掌按住琴弦。一個黑幽幽的水鳥突然出現了,尖銳地撞散了抒情的輕唱。他看見那道閃著黑色漆光的軌跡了,他心裡湧起了一陣滾燙的感動。右手狠狠地擊打著吉他的音箱,瘋狂的馬蹄聲鼓噪而起。那湖岸上遠遠跑來了一匹小馬,它渾身漆黑兩眼如銀。沿著湖岸上一道道山嶺,你看它四條腿上鮮血淋淋……突然卷起的瘋狂節奏震耳欲聾。大飯廳裡黑壓壓的學生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可是那熱燥不安的歌聲和吉他聲已經不容思考,象一群群水鳥和幽靈頓時騰起,空氣驟然間激動了。嘿,你小黑馬,小黑馬!嘿,快跑啊受傷的小黑馬!……莫名其妙的快感攫住了大廳。他的心跳得失去了節奏。他的噪子正在漸漸變啞。嘿,你小黑馬,小黑馬!嘿,快跑啊快踏上草原的胸膛!……眼前出現了赤紅的一線。他望著四周那些年輕的晶瑩的眼睛。灼熱的沙漠慢慢出現了,他挺直了胸脯。嘿,你小黑馬,小黑馬!嘿,快跑啊快踏上沙漠的胸膛!

    他覺得干渴得難受,但他覺得自己的歌聲中愈來愈充滿了迫力。他唱著,喊著,吼著,眼睛死死地盯著暗影中那個象純潔和憧憬一樣的年輕姑娘。他看見那雙美麗的大眼睛裡充滿了驚奇,他唱著,重重地敲打著琴弦和音箱。終於,一群年輕人,象一個湧起的浪頭一樣,猛然在他眼前躍起,歡呼著唱起來了。又是一群,又是一群,其中有那個姑娘。他的眼睛裡淚水奪眶而出。我們大家盼望著的,不是任人賞賜;我們大家盼望著的,是自己的奪取!我們大家盼望著的,不是戴上閃光的裝飾;我們大家盼望著的,是新的我們自己!……

    大飯廳在搖晃,聲浪在憤怒地沖撞。年輕的學生們跳著、揮舞著手臂,唱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牆壁在嗡嗡嗡地鳴叫,窗子在成排地卡卡作響。年輕人們撕去了一切遮擋,狂歡在那兩句粗糙的歌詞和瘋癡的節拍之上。

    沙漠在臨近。當手裡只有一把吉他,當嗓子已經嘶啞之後,在那狂嘯之中演唱原來是殘酷的。沙漠一步一步地,隨著歌子的節奏,一步一步地逼近過來。當眾人都袒露出真誠,真誠地要求時,歌手象站在沙漠邊緣上一樣感到殘酷。嗓子完全嘶啞了,吉他的弦已經斷了一根。但是癡醉的合唱象洪水大浪,正卷持著他急速下滑,額上汗流如注。他覺得自己的嗓音裡充滿著美,這嗓音正一次次地在大廳裡掀起浪濤。沙漠急速地逼近了,心正在一寸一分地燃燒掉。但是他清晰地感覺到了:他感覺到兩條硬固的腿上那青草的觸摸。

    一匹小小的黑馬駒子變成了一個光屁股的小黑孩子。那小髒孩又變幻成一匹昂首聳耳的小黑馬駒。萬裡草原一字擺開,衛護著托扶著這個小小的精靈,正無所畏懼地奔馳而來。它的眼前伸延著紅灼灼的沙漠,但是它筆直地、筆直地跑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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