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室六個人,老大張俊鋒來自甘肅武威,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洗澡,襪子脫下來可以做蚊香;劉元睡他下鋪,四年裡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長了個鼻子;肖然和范越睡門邊那張床,大一那年他倆經常在一起踢球,12年後,後衛肖然富若帝王,前鋒范越下崗後開了間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檢查,要封店,他掄起馬勺打倒了兩個,要跑沒跑掉,當著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個半死,然後判了三年;陳啟明和鄧輝在另一張床上,有一天熄燈後,鄧輝穿著褲衩跳到屋子中央,說哥哥們,開會了,我們來談理想吧。
十五年後,他們回憶起那個冬夜,誰都記不起肖然說過什麼。劉元說他要當官吧,好像最低也要當個部長;陳啟明說不對,我記得他說要當老師,栽得桃李滿天下;爭了半天沒爭明白,最後撥通了鄧輝的手機,鄧輝在電話裡言之鑿鑿:「他那時就想當億萬富翁!你們忘了?他還說要跟比爾蓋茨掰手腕!」陳啟明對著電話罵了一句,說王八蛋,你胡扯什麼,那可是1987年,還沒有比爾蓋茨呢。說完他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了半天,劉元的臉慢慢白了,眼眶烏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他怕冷似的縮了縮脖子,像是有個人在他背後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十五年了,那個死者的理想,已經無人記得。
陸可兒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一跟衛媛站在一起就成了孔雀身邊的老母雞,臉不如,腰不如,毫無光彩,為此她隱隱約約地有點恨她。衛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後撅,引人鼻血,臉蛋長得也漂亮,每次在電視上看見華南衛視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報以冷冷地一聲嗤,說她其實一點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過床,她哪會有今天?
肖然逗她,說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結果人家沒理你?衛媛不生氣,還有點驕傲,說我只讓他看了看,就當上了主持人。
肖然一下子厭惡起來,光著屁股走到窗前,眼珠子幾乎能把玻璃瞪破,就在這時接到了陸可兒的電話。
陸可兒嘻嘻地笑,說老闆,你是不是正在溫柔鄉里啊。
98年的肖然還沒請保鏢,也沒有那麼大的威嚴,尤其在周振興和陸可兒面前,根本擺不起架子來。他笑了笑,說不要胡說,什麼事?
說吧。
陸可兒笑個不停,說我跟華南衛視的胡振華聊了一個下午,他說你的主持人女友是個爛人,人盡可夫啊,老闆,你小心身上長大瘡。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應:「你深更半夜打電話就為說這個?」
陸可兒咯咯一笑,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聽起來格外遙遠,說當然不是,你來醫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
每年麥收和春節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發期,這個城市70%以上都是暫住人口,民工們汗流浹背地幹一年,賺的那點錢還不夠肖然吃一頓飯的,如果遇上黑心老闆,幹完了活不發錢,門一鎖跳牆而去,連根毛都找不到,那就真成了楊白勞,想回家都回不去。既然這城市背棄了我,那就在告別前將它洗劫一空。所以每年這兩個時候都會發生一些特別惡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裡總有人逡巡而動,逮著機會就下死手,搶了東西再捅上幾刀,讓那些高貴的鮮血流出來,塗滿這城市每個骯髒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趕到醫院的時候,韓靈正躺在床上哆嗦,陸可兒和周振興都在,看見肖然進來,他倆對視一眼,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韓靈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像塊涼粉一樣抖了一會兒,一頭扎進肖然懷裡,嗚嗚地哭了起來。
韓靈算是幸運的,胳膊劃了個血口子,脖子上有塊淤青,此外沒有別的問題。但這件事給她留下了個後遺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蜷縮在床上,聽見風吹窗簾都會哆嗦。直到肖然死後,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從西麗湖墓園回來,繞著四海公園走了很久,夜很黑,天上星光明滅,走到當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來,回頭看看她曾經的家,那裡依然燈火輝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華別墅,那裡已經空無一人。韓靈站了一會兒,終於哭了,漆黑的夜裡她淚如雨下,想起肖然四年前說過的話:別怕,沒事了,我在這兒呢,他把她緊緊抱進懷裡,「我還疼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韓靈說。我抬頭看看她,她一下子語無倫次起來,「我從來沒恨過他……他給我留了一千萬,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你不能這麼寫,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紅了,轉過身去擤了一下鼻子,過了足有一分鐘,她幽幽地說:「你不知道他溫柔的時候有多麼好。」
我正試著描述這些人的生平,在寫作過程中,我時時能感覺到有一種強大的、悲愴的東西包圍著我,生者和死者都在場,一切都像是偶然,一切又像是預先排演好了,人間種種,不過是這齣戲的一個過場。而誰將是最後的謝幕人?
肖然死後,再也沒有人恨他。陸錫明說他至少幫我賺了兩千萬,我怎麼會恨他?趙偉倫說我只不過判了十年,出來後照樣有機會好好做人,他呢?連命都丟了;陳啟明說他生前是我的兄弟,死後仍然是;劉元歎口氣,念了兩句詩:「金樽已空夢未醒,繁花開處血斑斑。」然後轉過頭,目光灼灼地問:你懂麼?
金樽已空夢未醒,繁花開處血斑斑。
2001年底,肖然在粵東一座無名小山上求到這兩句詩,當時無人能懂。一個月後,他悄悄立了一份遺囑,任何人都不知道。那時他正處於事業的巔峰,聲名遠震,富比王侯,但在心裡,他是不是早就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死人?
韓靈被搶後得上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合上眼就感覺眼前有人,頭髮一把把地往下掉,就露出乾枯的、沒有光澤的頭皮。有一天肖然很晚才回來,看見她勾著頭坐在地上,頭髮披散著,一聲不發。他說你怎麼了,要睡到床上睡去。韓靈沒有反應,他上去推了她一下,韓靈像根木頭一樣應聲而倒,肖然慌了,衝到床頭要打急救電話,這時韓靈突然醒了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腿,說肖然,她雙目流淚,說肖然,我要回家。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肖然朦朧入睡的時候,聽見韓靈在耳邊輕輕地問:「肖然,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肖然一下子睜開眼睛,說別胡思亂想了,快睡吧,天都要亮了。韓靈歎口氣,啪地關了燈,屋裡一下子黑了下來,寂靜而空虛的黑暗中,韓靈聽見波濤翻捲、風過樹梢,整個世界充滿了窸窸窣窣地聲響,她閉上眼,身體用力地蜷縮著,朦朦朧朧中,那只粗大的手又伸了過來,「不要叫!」那隻手把她的嘴捂得死死的,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要敢喊,我就一刀捅死你!」韓靈的心急促地跳動,想喊,喊不出聲,想掙扎,但就連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那隻手開始猥褻地在她全身上下亂摸,韓靈哭了,就像在多年前那間簡陋骯髒的電影院裡,她胸口壓著巨石,看見夢裡的自己渾身冰涼,孤單地哭泣。
那天送韓靈到醫院的是一對情侶,他們宵夜回來,在黑影裡親熱了很久,然後依偎著慢慢往回走,走到一個小山包旁,聽見上面窸窸窣窣地響,那姑娘有點害怕,緊緊抓著男友的胳膊,小伙子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轉過身對她說,走,上去看看,那好像是個人。
韓靈。韓靈趴在一片長草之中,手腳都捆著,嘴裡塞著一大團芭蕉葉,正一點點地往山下挪動。那姑娘尖叫一聲,一步躥到男友身後,死死地摟著他的腰。小伙子壯起膽子,伸手把那團樹葉揪了出來,韓靈下巴拄地,臉色蒼白,哆嗦著嘴唇說:「救……救命啊。」
救命啊,衛媛笑嘻嘻地說,你要吃了我啊?肖然不理她,一把將她扔到床上,三下兩下脫了衣服,兇猛地撲了上去。
月亮出來了,光華如水,清輝灑遍,人間像洗過的一樣,清新潔淨,處處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