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電腦屏幕保護圖案是"神秘之物"。在我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常常聽見聖潔的樂聲,然後看見一座孤零零的房子。燈光明滅,屋外有小鳥在黑夜的枝頭睜著眼睛,一隻四腳生物從黑暗裡走過,屋子裡有人悄悄把燈吹滅,火焰像顫抖的生命漸漸沉入黑夜。微風吹開虛掩的房門,在深夜發出遙遠的聲響,但沒有人走出也沒有人走進。在房子的背後,地球緩緩從天際滑過,在房子上空投下巨大的陰影。
我常常想,雪濃的靈魂不知道現在棲息在哪個空間。在遠離地球的神秘屋子裡,當窗外所有的燈光都已熄滅,她是否還記得在無盡的時空之外,我們曾經有過的痛苦和甜蜜?
雪濃的父親去世之後,她就病倒了。她躺在寬大的病床上,瘦削的身體蜷縮著,像是寒風中在街角發抖的小貓。她從高燒中醒來後,我一勺勺將水餵進她蒼白的雙唇,這讓我想起了我們在《風雪江湖夜》中初識時的場景。雪濃對我說"謝謝",然後閉上眼睛,我看見晶瑩的眼淚慢慢滑過她白玉一樣的臉。
這個家庭已經崩潰。雪濃的哥哥在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後,把家裡的東西砸得粉碎,然後遠走加拿大。他在雪濃的病床前只站了幾分鐘,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甩門而去。後來雪濃告訴我,她們兄妹的感情一直都很淡,"形同陌路"。
雪濃說什麼都不肯回家去。她說那棟宮殿一樣的房子足以讓她發瘋,如果我強迫她回去,她說不定也會從十八樓跳下去,"這樣我就能體會到爸爸當時的心情"。
雪濃的媽媽來過兩次,這個女人一定擁有鋼筋一樣的神經,她的步履和神態看不出一點破綻,她鄙夷的眼光依然讓我自慚形穢。雪濃看見她後就轉過身去。
"你跟我出來。"雪濃的媽媽對我說。
我隨著她走出病房,她從包裡拿出厚厚一疊錢,表情兇猛,"你給我聽好!這段時間你好好照顧雪濃,我不會虧待你。不過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一定不放過你!"我把錢推開,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和。"我是雪濃的朋友,不是您花錢雇的僕人。我會好好照顧雪濃,但絕對不是為了您的錢。"說完後我轉身走進病房。
雪濃出院後我陪她到陵園去了一次,她扶住我的手臂,顯得弱不禁風,在微寒的風裡,我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體重。在她父親的亡靈前,她請求我帶她走,不管走到哪裡,不管貧窮、疾病還是死亡,只要離開這裡,她會一生一世地感激我。
到今天我終於明白雪濃是在向我托付終生,這種省悟讓我痛徹心肺。如果人生可以再來一次,如果我可以重新回到四月的墓場,面對荒山和枯草,面對雪濃父親炯炯的目光,我會堅定地告訴她,我願意,願意帶她走,一生一世,不會因為任何原因離開她。但當時我以為雪濃只是一時意氣,我勸她回家去。雪濃鬆開我的手後,是怎樣的一種眼光啊,絕望、焦慮和憂傷,利刃一樣從我的胸膛穿過,讓我在以後的每個夜裡都感到骨髓深處的疼痛。
不過最終我答應雪濃,帶她出去散散心。她無論如何不肯回到家裡,讓我回去幫她取行李。我踩著滿地的碎屑走過她的客廳時,看見她站在對面的樓下,裙裾在微風中輕輕抖動,我感到心劇烈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