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放假的感覺是新鮮的,但這一份新鮮好擁擠。
所有在成功嶺新訓的新兵都在同一天放假,數量不多,兩千人左右而已。兩千人在同一時間步上成功大道,那是一個大約三十五度往下的斜坡,班長說我們放假從這裡出去,收假也從這裡進來。下午五點,我們從成功門出營區,由值星官及班長帶隊,目標成功車站。往成功車站的小徑非常的蜿蜒崎嶇,而且上上下下的,途中還會穿過高速公路的涵洞,那裡有一股潮濕的馬路味道。
班長說,他們私下給這條小逕取名叫自由路,走完這一條路,就是通往自由。即使那自由是短暫的。這是個很生動的名字,卻也充分反應出人性中對自由那份自然的渴望。成功車站有多小?沒去過的人絕對不知道。我這麼形容吧,如果你在平時來到成功車站,你可能只會覺得它是個「不大」的車站,但如果你是成功嶺新兵,那麼從那兩千人同時湧入的情形來說,你會給它一個很小說的名字,叫做「看不見的車站」。真的,你看不見車站大門,你看不見售票處,因為你的四周都是人,要進月台都有被擠傷或推倒的危險。
香腸小販,零嘴小販隨處在車站前擺妥了小攤子就開賣了,那些平時在裡面聞不到的烤香腸的味道,現在陣陣撲鼻。甚至檳榔攤都派出檳榔西施在人群中擠著賣檳榔,這是一種很可怕的畫面,因為檳榔是違禁品,而你會看見一些不怕被值星官或班長抓到的人,大大方方的在擁擠的人堆中掏錢買檳榔,而買過檳榔的新兵則是趁亂靠在西施身上磨蹭。
一陣混亂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到了月台,往南下的必須到第二月台排隊,北上的則留在第一月台等待火車進站。因為我的戶籍在高雄,所以軍中替我買的票是往南下的票,但目的地不是高雄,而是彰化。他們的做法是以成功為基地,替新兵買一段票,南下到彰化,北上到台中,因為成功不停靠莒光以上的車級,所以他們用普通號載我們到這兩個大站,我們再自行買票回家。
沒多久,北上的火車遠遠的就要進站了,站在第一月台的同梯弟兄們,熱情的向第二月台的我們揮揮手,而且大聲的說再見。那種畫面像是抗戰或日據時期,親人要送走自己的孩子到戰場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我們說再見時是笑著的,而且我們不會去追火車。
第二月台的我們雖然跟他們都不相識,甚至他們是幾營幾連的都不清楚,但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同袍情感,我們也拚命的揮手說再見。目送他們的火車離開,我的心突然酸了一下,看著那最後一節車廂消失在鐵道的那一端,我好像有那麼一種感覺,北上才是我想去的方向。
我從包包裡拿出這一個月來在軍中收到的信,一共有二十五封,兩封是皓廷寫的,兩封是阿居,其它的二十一封,都來自同一個地址,同一個寄件人。那也是我熟悉的地址,熟悉的寄件人。
我有個習慣,這個習慣也是到成功嶺之後才開始培養的。
我會依照寄信人的代號,還有收到信的先後順序,在信封的右上角編號。
阿居的信,編號是G1和G2,因為他的居字,我用G來表示。
皓廷的信,編號是H1和H2,因為他的皓字,所以用H表示。
而那另外二十一封信,我用的代號是L,L1到L21。
我拿起那封L1,那是L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我不知道她去哪裡找人畫了一個我,這封信的信封是用半透明的描圖紙做的,上面有我的畫像,還有她涓秀的字跡。裡面只寫了一首詞。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一首宋詞,是李清照的《一剪梅》,而這一段是詞的後半段。
告訴我這首詞的人說,這首詞要上下兩段同時呈現,才有那滿滿的相思愁。
火車慢慢的往彰化的方向行駛,天空已經暗了下來,除了西邊那一道紫橙相襯的余夕之外。
艾莉,好嗎?此刻B棟11樓的天空,是不是和我眼前的一樣呢?-
待續-*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我記得國家考試結束那天下午,我接到艾莉的電話,她正結束一個訪問,在捷運站裡打電話給我。
「子學,考完了嗎?」電話那一頭的她,聲音聽起來是笑著的。
「嗯,剛考完。」
「考得如何?得心應手嗎?」
「不瞞說,既不得心也不應手。」
「啊……」
「別擔心,這個考試自古以來本來就輸多贏少,考完就好,上榜與否,老天知道。」
「你這麼看得開?」
「不是我看得開,是只有看得開這條路啊。」
她說為了慶祝考試結束,要請我去喝杯咖啡,我們約在台北車站。我記得那是個雨天,台北車站的屋簷在滴著碩大的雨水,我站在路邊,眼前有個小販正在賣雨傘,我看了看手上那把傘鼻已經斷了兩根的破傘,然後掏出兩百塊,向小販買了一把咖啡色的。
在選擇顏色的過程當中,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就選了咖啡色。一直到我付了錢之後,我還在奇怪為什麼我會選咖啡色?天空突然響了一記悶雷,轟隆隆的。我突然想起艾莉是個不喜歡拿雨具穿雨衣的女孩,這麼黃豆般大的雨,她一路走過來也淋濕了吧。
自從畢業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艾莉,一直忙著準備國家考試,就連家裡的大門也很少踩出去過,就別說是跟艾莉見面了。那段日子每天的作息幾乎都一樣,而且時間公差相當小,昨天起床的時間跟今天起床的時間絕對差不到三分鐘,吃飯的時間也是,唸書的時間更是佔了二十四分之十五。所以每天的動作就是起床,早餐,唸書,午餐,唸書,晚餐,洗澡,唸書,宵夜,唸書,每一件事情的時間幾乎都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睡覺的時間,因為我有在睡前收發E─mail的習慣,因為我跟艾莉之間的連絡,也只靠E─mail。
艾莉本來決定要補習考研究所,但後來她的親戚推薦她到一家雜誌社工作,那是一家汽車雜誌社,也因此她迷上了汽車,也迷上了開車。她在八月就拿到了駕照,在我參加國家考試的前幾天就應公司的要求下場飆了幾圈,在E─mail裡她不斷得告訴我那賽車場的刺激,還告訴我有朝一日一定要帶我飆兩圈。
在她的E─mail裡面,你時常會看見很多你不懂的專有名詞,或說是不明白意思的動詞。
例如:子學,有機會你一定要試試HONDAH22A的威力,那真是NA引擎的藝術品之一。
又例如:子學,今天有輛硬皮鯊在試車的時候失控撞上了路旁的電線桿,我們一行人跑上前去把人拉出來,雖然駕駛沒事,但我看著那爆裂的引擎室,剛剛吹到1。3bar的螺子被撞毀了,突然覺得好心疼。
到底什麼是H22A?什麼是NA引擎?什麼是硬皮鯊?又什麼是吹到1。3bar的螺子呢?我不得其解,但看著她發現了自己有興趣的事物,我似乎也替她感到快樂。
她還會在E─mail裡附上一些照片,是她採訪過或是她很欣賞的車子,甚至她還告訴我她已經坐過法拉利,只是那法拉利並不是在行駛中而已。那些照片當中,有一張是她站在車子的左前方,她的旁邊有個男人,摟著她的腰,他的臉離她的臉很近。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打到,很難過,卻一直不知道難過的原因。我希望這個男人離她遠一點,我希望這個男人拍照的時候不要隨便摟著別人的腰。但我只是在看到照片時難過,至於回信當中,我並沒有響應艾莉什麼。我只是把那封信給刪了,然後難過的上床睡覺。
其實說真的,當我知道艾莉在汽車雜誌社工作的時候,我有點沒辦法想像,一個中文系畢業的女孩,怎麼會對汽車這麼陽剛的東西有興趣呢?艾莉說,是我們男人天生的觀念錯誤,才會覺得女孩子不適合與汽車有關的工作。「是你太小看女生了,子學。」,艾莉說。
她說,汽車只是個東西,而且是個沒有限制性別使用的東西。憑什麼男孩子對車子有興趣很正常,而女孩子對車子有興趣就是奇怪呢?
我沒辦法做任何的辯駁,因為她說得對。
而且我後來想想,一個會騎偉士牌的女孩,會對汽車有興趣也算是有跡可循。
這時,天空又閃了一記悶雷,我撐開了咖啡小傘,因為雨被風吹到我的腳尖前。
艾莉不知道何時站在我的後面,我被她嚇了一跳。
「這是個好顏色,子學。」
「什麼?」
她指了指我的雨傘。
「我以為又要淋雨過來了。」
「我搭捷運啊,不會淋到雨的。」
「剛剛的訪問還好嗎?」
「其實我只是跟著前輩去記錄的,但剛剛那輛S2000真的很快很快。」
雖然我不知道S2000是什麼,但我還是笑著看她,她則是微笑的看我。
「好久不見了,艾莉。」,我說。
「好久不見了,子學,你想念我嗎?」
在咖啡小傘下,她往前站了一小步的問我,這一小步讓我幾乎聽見了她的心跳,而我的心跳似乎也在應和著。
我沒有回答,只是笑著點點頭。
*總以為自己可以無視思念的存在,直到你出現在我面前……*
3。注定
兩千零四年了,月曆換上了新衣,我卻依舊一身愁緒。明明是該放棄了啊,那是我跟你之間的約定。
我曾擁有你的溫柔,我曾擁抱你的溫度,我甚至想用我這輩子的全部,交換你這輩子的保護。
最後,兩個多月的僵持之後,Mr.Banson還是選擇了土耳其綠紋的窗簾,我精心努力推薦的英格蘭香草橙黃配上北極星藍,他還是放棄了。這是不是一種巧合呢?經過LakeWashington時,我這麼想著,Mr.Banson選擇了土耳其綠紋,是不是就像你選擇了當一杯咖啡一樣呢?我覺得他如此英格蘭風味的人,應該適合我的推薦,就像我覺得咖啡跟牛奶如此的絕配,應該適合你我之間。所以,這是不是一種巧合呢?親愛的子學。我想,你一定沒有答案吧,我想。於是,我開始相信注定,也開始相信,我們之間不是注定。
By想念咖啡的牛奶後來,我們並沒有去喝咖啡,因為艾莉的公司打電話來,突然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她趕回去加班。
我其實是沒關係的,這種無奈的事情縱使沒有理由我都可以體諒,更何況是公事。我們走進捷運站,因為她用悠遊卡,所以我只買了我的票,要搭到市政府站。她要搭的是淡水線,我陪她走到月台,她的車子剛剛離開。
「對不起,子學,我不知道會這樣……」
她的眼神中充滿著歉意。
「沒關係,沒關係,我不會介意的。」
「那,你可以等我嗎?」
「考試都結束了,我本來就沒有什麼事,當然可以等。」
「不管多晚你都會等嗎?」
她的表情雖然是微笑的,但語氣卻像在顫抖的。
「是啊,不管多晚我都會等。」
「嗯……」她看了看我,然後轉過頭。
顯示屏上面告知說,距離下一班列車進站的時間,還有四分鐘。
「子學,下個月我要出差到日本去,大概要去四到五天。」
「日本?為什麼?」
「下個月是東京車展,我必須去觀摩觀摩。」
「哇……」我有些羨慕,「那一定很贊吧。」
「嗯,東京車展是世界五大車展之一,那規模一定是很大的。」
「我看我得開始加強自己對車子的知識了。」
「為什麼呢?」她轉頭問我。
「免得以後我都不知道在說什麼。」我笑著。
「呵呵,」她輕輕咬了一下下唇瓣,「我沒有要讓你自形慚穢的意思,我只是想跟你分享我的獲得。」
「那看樣子,的獲得很明顯的比我多了。」
「但你在其它方面的獲得卻不比我少啊,」
列車進站還有三分鐘。
「我就不知道國家考試到底考了些什麼,你說是吧。」
「是是是,說的都是。」
「其實我會做這個工作,我自己也很意外。」她低著頭,月台上人群越來越多。
「我以前一直覺得,我將來的工作不是當個老師,就是到出版社工作,我小的時候也一直認為自己將來一定是個老師。」
「是挺適合的。」我說。
「後來進了汽車雜誌社,對車子有了些許的瞭解,我發現有好多的東西本來不在你的腦子裡的,一但跟你擦出了火花,那種收穫都比想像中的多很多。」
「你知道什麼是V6或V12嗎?」她問。
「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是扭力嗎?」她問。
「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是四活塞卡鉗嗎?」她問。
當然,我還是不知道。
我很驚訝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這些所謂的社會歷練給她帶來的成長。她就像一塊海棉,不斷的吸收著社會給她的水分。我看著她越說越起勁,卻越發現自己似乎慢了她那麼一點點。
「那你呢,子學?你本來想做什麼?」
「我?我本來想當數學家。」
「數學家?」她不可置信的,「為什麼?」
「因為我小時候一直覺得我是天才,而那些大大有名的數學家幾乎都被稱做是天才,所以我覺得我會是下一個被稱做天才的數學家。」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不過,那應該是在笑我的天真吧。
「我小時候的偶像是高斯跟阿基米德,」我摸摸頭髮說,
「他們兩個跟牛頓並稱三大天才數學家。」
「尤其是高斯,他十歲的時候,他的數學老師就已經輸給他了。有一天上課,數學老
師出了一個題目,1到100的各數總和,高斯不到一分鐘就舉手,向老師說答案是5050。」
「他怎麼算呢?」艾莉有興趣的問著。
「想想,1加100等於多少?」
「101。」她說。
「那2加99呢?」
「也是101。」
「那3加98呢?」
「喔!原來……」
「嗯,1加到100,就等於有50個101。」
「子學,你為什麼會知道高斯十歲時的事情呢?」
「因為我小時候爸爸買了一些名人傳記給我看,也就是因為那些傳記,我才對數學家有興趣的。曾經我還想過如果我當了數學家,我就要拿個諾貝爾數學獎,只是後來才知道諾貝爾沒有數學獎,知道為什麼嗎?」
「喔?為什麼?」
「因為我們偉大的諾貝爾先生的老婆,就是被數學家給拐跑的,所以他懷恨在心,不在諾貝爾獎裡面設立數學獎。」
「真的假的?你為什麼知道呢?」
「因為我有個國中同學,他叫邱志融,數學系畢業,是他告訴我的。」
這時隧道裡吹來一陣風,我抬頭看了看顯示器,列車正要進站。
「子學,我也知道林子學小時候的事情喔。」
「什麼?」因為隧道裡吹出來風聲的關係,我沒有聽清楚她說什麼。
「我說,我知道林子學小時候的事情。」她貼近我的臉,靠在我的耳邊說。
「我小時候的事……?」我好疑惑。
列車慢慢的停了下來,我睜著眼睛看著她,她只是微笑。
「你真是個傻瓜。」她說,腳步正往車內移動。
「艾莉,等等,說什麼我小時候的事?」
「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子學。」
她依然微笑著,列車的門打開了。
「快告訴我啊。」我焦急著,心想該不該跳上車去。
這時,她用雙手的大姆指和食指圈成了兩個圈圈,慢慢的放在她的眼睛前面。那是個
戴眼鏡的手勢。
鳩鳴聲響起,車門關上,她放下手,對我微笑。
她用唇語說著「等我」,列車很快的消失在月台盡頭。
戴眼鏡?戴眼鏡的艾莉?
不,她的視力正常,從不需要戴眼鏡的。啊……!懊不會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