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艾莉,我可不可以問妳一個問題?」
「你問啊。」
「為什麼妳會猜測我喜歡偏酸的咖啡呢?」
她聽過問題,稍微愣了一下,歪著頭看著我,表情甚是漂亮。
但是她沒有回答問題,她站起身,說時間到,該回去看點書了。
那天晚上,我試了好久,網絡終於通了。
我連上線,首先去尋找艾莉是不是還在名單上,但她已經下線了,時間是半夜三點。
但我在查詢她的時候,看見她的名片檔這麼寫著:
我喜歡偏酸的藍山,我期待有人跟我一樣。
※因為妳,我才真正地發現,原來我喜歡的咖啡,其實偏酸。
我開始至少每天喝一瓶藍山,在我要到補習班或K書中心之前,阿居跟皓廷好像也受了我的影響,對咖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們的K書中心附近有個公園,那個公園不大不小,但樹卻植得很密,生長得也很茂盛,有時候在下午經過,會看見一些年輕媽媽帶著三五歲不等的孩子在公園裡穿梭跑跳嬉戲著,一些老爺爺們會在涼亭裡喝茶下棋,偶爾打打象棋麻將。不過我比較有興趣的是那幾個每天遛鳥的爺爺們,他們每天都提晃著自己的鳥籠,準時到公園報到,他們都管自己的鳥兒叫作「雀仙」,但那些鳥明明是畫眉。
我沒養過鳥,所以我不懂,不過雀仙這名稱倒也好聽,大概這麼叫牠們會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會讓牠們的叫聲比較嘹亮吧。
公園旁有個賣紅豆餅的老爺爺,大概每天下午三點左右就會聽見他叫喊著「吼兜兵」,然後推著三輪車停在公園旁邊。
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吼兜兵」是什麼怪東西,後來才瞭解原本這個老爺爺是外省人,口音不是很好瞭解。不過紅豆餅可以念成「吼都兵」,他也真是夠酷的了。
有時候我們會在吃過晚飯之後,走到公園去聊一聊,我會帶著我的藍山咖啡,而皓廷獨鍾曼特寧,阿居喜歡的口味時常變換,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哪一種咖啡。這時候公園多半已經沒有人了,只有幾十隻很凶的蚊子陪著。在這裡,我們會討論咖啡,討論電影與網絡,討論一些國家考試的問題,或是一些社會新聞與污穢的政治議題
有一次,不知怎麼著,聊到了李登輝、陳水扁、連戰和宋楚瑜,突然三個人像吃錯藥了似的開始輪番發表自己的長篇大論,但因為論戰有些混亂而且激烈,請恕我無法詳細地敘述論辯內容。但最令我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番亂七八糟的激烈爭辯之後,我們突然間安靜了下來,像喧嘩的舞廳突然關上震撼的音樂一般地安靜,我看看阿居,阿居看看皓廷,皓廷看看我,我再看看阿居。
一陣面面相覷之後,我們突然有一種空虛,也可以說是一種新的領悟。
「為什麼我們突然安靜了下來?你們想到原式u為什麼呢?」一定有人會問,我慢慢地說給你們聽吧。
有些人得病較早,有些人較晚,也有些人永遠都不會得到。但不管是不是會得這種病,時間大都出現在大三,早一些的就是大三上,晚一些的就是大三下。
我們班算是災情傳得比較慢的,直到大三下學期,來上課的同學才明顯地變少,教授上課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像「師父」。
怎麼說呢?因為師父大都會教徒弟一些絕招來以防萬一,而這些絕招就算不是百戰無敵,至少也能做到防守無漏洞。而法律系學生最直接且主要的出路就是國家考試,教授也知道學生除了參加考試沒有他途(除非放棄法律之路),所以上課的內容閒開始知道原來他表面上看似冷靜與成熟,是因為在他心中,每件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答案。
我回頭看看過去四年,皓廷永遠在自己的軌道上。我說過他是個不修邊幅的大男孩,個性有些孤僻,平時話也不多,所以才會發生校隊系隊學長來邀他加入多次不成的情況,也才會造成這四年大學生涯當中,他的朋友除了我跟阿居還有亞勳之外,似乎沒有其它的人,頂多再把對面的三個女孩加進去。
他雖然受女孩歡迎,但睿華之後他也沒有再接觸其它的女孩子,有時候跟他哈啦想問問有沒有新戀情,他會表現得連回答都懶。我想睿華離開之後,他只有籃球吧。
朋友不多,在別人的眼中看來似乎不是個好現象,但他也不會試圖去改變或是拓展自己的人際關係,因為他一直在他的軌道上,他認為他的軌道才是安全的。
再看看阿居,這個我一直以為很瞭解他的青梅竹馬、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大學四年密集地跟他相處過後,我才真正地發現,他像個有好多好多稜面的琉璃,你可以知道那是個琉璃,但你卻無法一眼看透。當你以為摸出了一個軌跡去透視那些稜面,但其實還有很多稜面等著你發掘。
很多事情阿居都顯得瘋癲、不屑、默不作聲,就算是關心也很淺很淺,但你瞭解他之後,你可能會自歎弗如,他對每一件事情的感觸永遠都比你直接,永遠都比你深刻,表現出來的反應也永遠都會讓你想掬一把眼淚。
(5)
有一次,他的車子壞在孤兒院外面,打電話要我去載他,當我抵達孤兒院的時候,所有的小朋友站在門口等我,整齊且大聲地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的眼淚無法抑止地落下,雖然我是笑著的。
他說:「因為我說不出這肉麻的四個字啦。」拍在我肩膀上的他的手,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子學,你有什麼夢想嗎?」皓廷問我。
「我?我的夢想可多了。」我笑了笑,喝了一口藍山。
「說來聽聽啊。」
「我想在陽明山上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我說。
「我想去洛杉磯陪著湖人隊東征西戰,看完整季的NBA球賽。」我說。
「我想到意大利、到德國,我想在他們的無限速道路上狂飆法拉利。」我說。
「我想有一個對我來說百分百的女孩,我的心、我的肺、我的所有都可以無條件給她。」還是我說。
「果然很多,」阿居笑著,豎起他的大姆指。「你呢?皓廷,你的夢想呢?」他轉頭問皓廷。
只見皓廷站起身來,在原地走了兩步。
「我要考上律師,」他說:「這是我家人的期望,是我對自己的期望,」他突然轉頭認真地看著我們,「也是睿華對我的期望。」
「呵呵,盧比.拜洛是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啊,盧比.拜洛。」他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但我們都知道,已經快三年了,他還在等睿華回到他的身邊。
「阿居,你呢?你還沒說呢!」我拍了拍涼亭裡的石桌。
「啦啦啦,啦啦啦,」他開始裝瘋賣傻地胡鬧,「緊張緊張緊張,刺激刺激刺激,想知道水泮居的夢想嗎?若要知情,下回分曉!」
我們都被他逗笑了,涼亭裡充滿了我們的笑聲。
但那晚我們回到B棟11樓之後,他在一張白色的宣紙上寫了:「我想回浙江,帶著我的爸爸媽媽。」
他用他的方法告訴我們他的夢想,我認知到自己的夢想與他的差距是那麼的大。
又近木棉花開時,大學四年一千多個日子,就像一場好看的電影一樣,你可以感覺到結局近了,只是希望Ending別太早出現,只是捨不得散場。
怎麼了?我問自己,故事說到這裡,就要結束了嗎?
是啊,是啊,我也以為故事到這裡就要結束了,但這場電影似乎還沒有想落幕的跡象。
在我們畢業前大概一個月吧,一天大清早,電鈴聲吵醒了睡眠很淺的我,而阿居和皓廷是不可能聽得見的。
我開門,眼前的這個女孩好熟悉,只是剛睡醒,眼睛朦朧看不太清楚。
我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再把眼鏡戴上,這個女孩說了句:「早安啊,子學。」
我的下巴差點掉到地上。
這個女孩是睿華,她的頭髮更長了。
※夢想有時候其實很簡單,也其實並不遙遠,□□
※它之所以難以追求與達成,是因為它由不得你。
我不清楚皓廷跟睿華接下來的發展是怎麼樣的,因為那天之後,皓廷變得比平常更認真,早上還沒六點,你就可以聽見他在盥洗的聲音,直到晚上我跟阿居都想睡了,他還在挑燈夜戰,一副高三生要考大學的模樣,有時候你想問他跟睿華是不是有什麼進展,但看他如此認真地面對國家考試,內心裡不免泛起層層不安。
艾莉站在就業與升學兩條路的分歧點上,一直做不出一個有決心的決定,她為此大感困擾,我也替她擔心。
她的暱稱從本來的「親愛偉士牌」,改成了「Iwannacry」,有一天我在線上遇見她,看見她的暱稱嚇了一跳,趕緊傳訊問她。
tzushitlin:妳怎麼了?為什麼想哭呢?
dancewithyou:沒事,沒什麼,我只是在煩惱而已。
tzushitlin:不知該如何選擇嗎?就業與升學之間。
dancewithyou:是啊。
tzushitlin:妳知道嗎?其實妳也不需要選擇了。
dancewithyou:為什麼?
tzushitlin:因為時間已經不多,選擇只是徒增妳的困擾而已。
dancewithyou:繼續說。
tzushitlin:既然對歷史研究所有興趣,明年就認真地考完它,至於其它的,考過之後再來煩惱吧。
她沒有再傳訊來,我想她是在沉思吧。
大概過了五分鐘,她又傳來訊息。
dancewithyou:子學……
tzushitlin:嗯?
dancewithyou:為什麼你總是可以輕易地說服我呢?
看了這句話,我有些不解,喝了一口藍山,我繼續敲打鍵盤。
tzushitlin:我說服妳了嗎?
dancewithyou:是啊,我決定好好準備明年的研究所考試了。
tzushitlin:這是明智的選擇,妳沒辦法邊想邊考試的,這樣妳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考也考不好。
dancewithyou:嗯,謝謝你,子學。
tzushitlin:不客氣,快把妳的暱稱改了吧,這暱稱我看了挺難過的。
dancewithyou:真的嗎?如果我真的哭了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或者應該說我不知道回答什麼。
tzushitlin:我就只好拿面紙給妳擦囉。
打完這些字,我覺得自己是豬頭。
dancewithyou:只有面紙嗎?有沒有其它的?
tzushitlin:難不成妳需要毛巾?
dancewithyou:我需要的是安慰。
tzushitlin:喔,原來如此。
(6)
喔,原來如此。喔,原來如此。喔,原來如此。喔,原來如此……
我竟然打出這麼沒有感情的幾個字,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dancewithyou:子學,你可能累了吧,早點休息,我也要休息了,晚安。
系統通知了我dancewithyou下線的訊息,我心裡突然襲來一陣空虛。
我走出家門,慢慢地走到對面,我想按電鈴,但我沒有勇氣,我想跟她說我會盡我所能地給妳安慰,但我還是沒有說。
就在距離畢業只剩下一個禮拜的那天晚上,皓廷拿給我一封信,他說這是他前幾天在信箱裡看見了的,一直都忘了拿給我。
※要說出一句我喜歡妳,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氣呢?
我看了一下信封,上面除了「子學啟」三個字之外,連郵票都沒有。
我愣了一下,大概知道這是誰寄來的信。我靜靜地拿著信,按了電梯,到了一樓,我走到中庭裡,在一個只有些許昏黃燈光以及沁藍月光的地方坐了下來。
我深呼吸一口氣,把信打開。
子學,好久不見: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看見這封信,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今天的天氣,木棉花開的日子代表著炎炎夏日即將來臨,台北的午後會有短暫的雷陣雨喔,如果你想出門的話,要記得帶雨具。
你知道嗎?要開始動筆寫這封信,我儲備了將近一年的勇氣,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為什麼寫一封信給你,需要那麼多那麼多的勇氣呢?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我時常在醒著的時候想起你,在睡著的時候夢見你,當你的臉越來越清晰的同時,我的心也就越來越痛。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想大概有半年多那麼久吧。聽老一輩的人家說,以前的人不管男女都一樣,只要是失戀了,一定會痛苦難過得很久很久,現在的年輕人,如果失戀的痛苦可以持續一兩個月的話,就已經算是很有情很有心的了。
如果老一輩的人說的對,那麼,我是不是不年輕了呢?還是因為太晚發現其實我已經很喜歡很喜歡你了,所以我變老了呢?你有答案嗎?子學,如果你有答案的話,是不是你也跟我一樣,正在為了喜歡另一個人而變老呢?
你說,你只是一杯咖啡,我不懂你的意思。因為我認為,咖啡加了牛奶才是最美的絕配,如果你是一杯咖啡,為什麼不容許我當你的牛奶呢?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嗎?我喝得有點醉,在你面前糗態百出,所以我發誓我一定要討回這個面子。第一次在洗衣店裡看見你時,我故作特別的,就是希望可以讓你多注意我。你一定忘了我們在洗衣店裡的對話了吧,我卻記得好清楚。
我說:我看了你的比賽,你打得很好。
你說:喔?真的?謝謝誇獎,我不知道妳對籃球也有興趣。
我說:我不是對籃球有興趣。
你說:那……妳是對籃球場有興趣?
你知道嗎?你真是個笨蛋。
聽完你的響應,我差點沒暈過去。
難道你真的看不出來,我有興趣的不是籃球,更不是籃球場,而是你,林子學嗎?哎呀,我也是個笨蛋,當時明明我也是不知道的,不是嗎?
我以為那次之後,我大概沒什麼機會再遇見你了,直到我的生日那天,我們在學校的餐廳裡相遇,我就告訴自己不能再讓機會溜走。
你還記得什麼是ZHR嗎?我想你一定忘了吧。沒關係,我不怪你,畢竟你的腦子裡該裝的是六法全書,而不是這些奇怪的天文大氣原理。
只是那天,你用了一個很特別的外號稱呼我,「直尖小姐」,你說我既直接又尖銳。
子學,我直接是因為我心急吧,我尖銳是因為我不懂得修飾我的心急吧,如果我不直接也不尖銳的話,你是不是就會喜歡我了呢?
我真是個笨蛋,我又問了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這些日子裡,你還有回到高雄去嗎?我在上個月特地找了一些時間,一個人到高雄玩了兩天,我問了好多人才找到所謂的黑輪,原來高雄的黑輪跟台北的黑輪長得不太一樣。
我走過好幾條你好像跟我說過的路,我在記憶裡翻找著你是不是告訴過我你家位在哪一個區域,當我發覺其實你沒有告訴過我之後,我傻傻地站在你們的文化中心門口哭泣,我期待著那一瞬間下一場大雨來掩飾我的淚滴。
你對我說的太少了,讓我連想多留一些你的回憶都不夠。
這時有個小男孩拉了拉我的裙襬,遞了一包面紙給我,站在他旁邊的是他的爸爸媽媽,我向他們點點頭,也對小男孩說了聲謝謝。
我發現這個小男孩的眼睛跟你好像,看似單眼皮的眼睛上,其實有著深深的內雙,他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好可愛,好漂亮,讓人想一把抱住,就永遠不要再放開了。
你小時候也一定是這樣的吧,如果有機會,我可以看看你小時候的照片嗎?
對了,有一件事,我怕你一直放在心上,所以趁我還記得,我必須跟你講。
在麥當勞的時候,我要你替我吃完麥香魚,就算是間接接吻也要你吃光它。其實在那當下,我是逞強的,我的內心裡也有萬般的掙扎,但我想,如果你願意的話,那一定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回憶吧。
子學,你是個很容易就會讓別人對你動心的男孩,因為你的誠摯會寫在你的眼睛裡,你的真心會反應在你的笑容裡,所以我好喜歡看著你的眼睛,也好喜歡看見你的笑容。
但是,是不是已經沒有機會了呢?我想是吧,因為再過幾天,我們就要畢業了,畢業之後,我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裡了。對不起,子學,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只知道我沒有什麼朋友,但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我要回西雅圖了,子學。我會用「回」這個字,是因為早從十幾年前開始,那兒就已經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