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領悟,另一種故事的結果。*
(28)
「謝謝店長。」
在咖啡廳打工的最後一天,十一月份的到勤卡已經打到最後一格,店長收回了我的制服和圍裙,另外交給我十一月份的薪水。
「阿哲,在我的店裡工作過的員工,在離開的那一天,我都會親自交給他最後一份薪水,除了表示一種相互的感謝之外,最主要的,是我在薪水袋裡放的一枚特別的紐扣。」
「紐扣?」
「是啊,這些紐扣是我每半年一次到巴西買咖啡豆的時候帶回來的,它是咖啡豆做的,整個巴西只有一個地方買得到,他們告訴過我這種紐扣的名字,但是我一直沒能把它記下來,因為我自己為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
Dreamfastener.」
「Dreamfastener?夢扣子?」
「你要這麼翻譯也行,我取這名字的意義,是來自扣子上特殊的羽毛雕,它給我像征夢想飛行的感覺,所以我自己叫它Dream
fastener.」
「這名字取得好,謝謝店長。」
「祝你當兵順利了,阿哲。」
我步出咖啡廳,向裡面的同事揮手道別。
今天心瑜沒有上班,她正為了第二部份的畢業論文傷腦筋。
時間一聲不響的推進到十一月,台北冷了。
下了認命去當兵的決定,是在一個月前,雨聲開著他買的CRV,載著富貴到我家樓下拚命按喇叭,結果被樓上的鄰居丟盆栽抗議那天決定的。
看見雨聲被丟盆栽跟下決定去當兵有什麼關係?
沒有,完全沒有關係,只是很碰巧的在我下決定的當時雨聲跑來找我而已。
他問我為什麼突然要去當兵?很多還在醫學院念五年級的同學都知道要怎麼逃避兵役,打個電話花點小錢請吃一頓海產就可以靠人情買張免役證明了,為什麼要花兩年的時間去那種幼稚無聊的地方?
我只是笑一笑,並沒有回答他。
因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要去當兵,而原因是他連聽都不想聽的。
我對人生的另一種領悟。
領悟這種東西對雨聲來說等於是教訓的累積,但他樂天的個性使他對教訓的定義範圍變得狹小,因為他得到的教訓,都會認為那是所謂的不小心。
但我不一樣。
我之所以會說是「另」一種領悟,原因有很多,但要總結出一個可以用嘴巴去表達的說法卻令我口結。
大概是韻柔的死給了我一個領悟的起點,而她走了以後所發生的一些事變成了所謂的細節,以及自己去思考揣想定義後所得到的一些答案讓我有了這所謂的另一種領悟。
韻柔死後沒多久,心瑜生了一場病。
我每天載她到學校去上課時,總會聽見她在後座悶著口鼻嚴重的咳嗽聲,下午載她下課回家總得替她倒水盯著她要吃藥,因為她還是不會照顧自己。
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她高燒不退,從八里要把她載到醫院有一段很遠的距離,所以我決定要去找醫生來看她。
但是她拉住我的手,要我去拿毛巾包著冰塊來敷在她的額頭上。
「我的身體我很瞭解,我媽都是這樣治我的高燒的,明天睡醒一定會好。」她這麼跟我說。
整夜我都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直到我累到睡著,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感覺我的雙腳麻得不聽使喚,低頭一看,原來她躺在我的腿上。
晚上的MSN線上,她很少出現,因為她的畢業報告越來越多,不過當她忙到半夜,功課到了一個段落之後,她會來敲敲我的門,問我睡了沒有,她想邀我到頂樓去聊天吹海風。
她跟幾個月前完全都不一樣,我甚至可以看見她的改變。
當初她明定的家裡的界線,她全部都拆掉了,電視遙控器似乎變成我的一樣,每當她要轉台之前,她都會問我「我們看別台好不好?」,我買的大瓶純喫茶也不再需要一次喝光它,因為我已經可以把它放在原本屬於心瑜的地方,甚至有時洗衣機裡我的衣服忘了去曬,當我猛然想起時,那些衣服不但已經是乾的,而且還已經折好放在我的床上。鞋櫃裡不再有分界,我的鞋子也常擺在她的高跟鞋旁邊,只不過畫面不太搭調。
令我最吃驚的一件事就是嘻嘻的魚缸。
我一直沒有發現魚缸變大了,也不知道嘻嘻的飼料也換了口味,我只記得我有一陣子忘了去餵它,心想金魚幾天不喂死不了,沒想到嘻嘻卻換成心瑜在照顧,而且還幫它搬了新家。
「你不用想太多,我只是覺得魚缸太小,放在櫃子上不太搭調,我才幫它買個大一點的。」
當我指著魚缸,用驚訝的表情問她的時候,她這麼跟我說。
而那一天之後,嘻嘻好像變成她的一樣,她有時還會發神經跟它說話。
小沙丘上玫瑰紅罐子早就被她塞滿了紙條,但是她還是沒去挖。
記得她說過如果她好了,她就會把它挖起來。我本來想去問她,想想算了,她的罐子,她的心事,我不方便去管她。
十月裡的一個天氣很好的星期天,我剛從咖啡廳打工回來,心瑜在MSN上約我去看電影,她有兩張同學送的電影票,如果今天不看就過期了。
「為什麼妳不當面約我,要用MSN?」
「我沒約過男孩子看電影,我會不好意思。」
後來我發現她真正不好意思的,是她的髮型,因為她去燙了離子燙。
「好看嗎?阿哲。」
「我想說難看,但是我說不出來,因為我不會說謊。」
她看著我,笑得很開心。
「我好了,阿哲。」
「我知道妳好了,我們可以出門了吧?」
「不是,我是說,我、好、了!」
她笑開了嘴看著我,伸手拉了一拉她剛燙好的頭髮。
我花了五秒鐘去想她所謂的「她好了」是什麼意思,瞭解了以後,我也對她笑了一笑。
「恭喜妳。」
「謝謝。明天,我要去把罐子挖出來。」
「妳終於想起來啦?我還以為妳壓根忘了這回事。」
「不可能忘記的,不可能忘記。」
*另一種領悟,另一種故事的結果。
(29)
我要離開八里了,這個在短時間裡有我好多好多回憶的地方。
我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心瑜從MSN上問我要搭幾點的火車,我問她為什麼不當面問我,而要透過MSN?她說她會不好意思。
「下午4點33分,自強號。」我故意在她的房間外面大聲喊,她罵我混蛋。
隔天,我沒有聽見小叮噹的聲音,也沒有聽見機槍戰士的聲音,但心瑜一早就自己出門了,只留了一張紙條,跟一份早餐在桌上。
「阿哲,我第一次幫你準備早餐,怎樣?我還算是個溫柔的女孩子吧!今天有小考,我得早一點到學校刻鋼板,下午你回家,我就不送啦,跟你當了半年的室友,有一句話想送你:你真的挺不錯的啦!」
看完,我也在邱心瑜的房門上留下了另一張,但我心裡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奇怪到我不知道要寫些什麼,所以我只寫了「Bye」。
我第一次打電話給房東,要他來看看我收拾的是不是合他的意。
房東約我在公寓樓下等,他要退我半年的租金。
本來契約上的約定,提前退租是不予退費的,但房東堅持要把房租退還給我,我左思右想,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直到他們到了公寓我才知道,原來他們是一對已經高齡七十多歲的老夫婦,他們不缺錢,只是不想這間房子沒人住。
我即將搬離這個住了半年的公寓,回我高雄的家。因為在十二月的聖誕節前夕,我就要入伍了。
雨聲因為天生的脊椎側彎超過了法定的角度,所以不需要當兵。
他找到一個研究助理的工作,是以前的學長替他介紹的。
他說當研究助理很爽,可以學到實務的經驗,還可以跟教授打成一片,明年要上研究所的路已經不再那麼遙遠。
雨聲還說富貴準備要到國外去深造,如果確定成行的話,他們會先訂婚。
我被這個消息嚇了一跳,這句話從雨聲口中講出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曾經是個情場飄泊人的他,竟然有了結婚的念頭。
後來富貴在他的身後補上一句「我就是要嫁給他!」,我才發現,他們的感情很堅定,動搖對他們來說不容易。
看著他們,我想起我跟沁婷。
沁婷離開我這半年多的時間,說長一點都不長,說短我肯定它一點都不短,雖然她當時去意堅決的眼神還很清晰,但我還是偶爾會想起她。
沁婷念的是外文系,她主修日文,因為她對日本的一切有很大的嚮往。
曾經我問過她,日本曾是屠害中國最嚴重的殺手國家,為什麼她還對日本如此的迷戀?
她回答我:「歷史所發生的一切是人類的教訓,跟我的迷戀無關。」
我一直記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所散放出來的氣勢,因為這樣的氣勢,我深深的被她吸引,甚至曾有那麼一瞬間,我有過願意為她的日本崇拜而攻打珍珠港的想法。
但是這一切都過去了,沁婷後來選擇的也不是日本人,而是一個喝過洋湯,吃過洋肉品的麥克基。
我不說洋墨水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他根本還不知道洋墨水是什麼味道。
我一直沒有提到汪學偉,是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裡。
韻柔走了之後,他也沒有回到他原來的公司,戚媽媽曾經要他到新加坡幫戚爸爸的忙,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答應。
後來有一次在路上看見他的黑色敞蓬奔馳,但車上的人不是他。
我厚著臉皮去問他為什麼開汪學偉的車?知不知道汪學偉去哪?
他只是給我一個看到神經病的眼神,然後一副不可一世的開走。
我說了這麼多,結果我的雙腳還站在原地。
我回頭看著公寓,心裡有好多好多的捨不得,但是我不知道我在捨不得什麼,總覺得我好像在找理由,找一個很好的理由要自己再留下來。
我騎上機車,目的地原本是台北火車站,但卻不知不覺的騎到了當初沙侖,那個我跟韻柔一起向大海要幸福的海灘。我似乎看見那一群大學生,也看見韻柔,在夜裡的海灘上嘶喊的情景。
我又不知不覺的騎回咖啡廳,雖然才一陣子不見,店長一看見我,還是馬上端了一杯咖啡給我,順便檢查他送我的那個Dream
fastener.離開了咖啡廳,我經過以前跟沁婷在一起時住過的那條小巷子,彎進去一瞧,發現多了一家萊爾富,對面也開了一家全家便利店,巷口那間7-11不再獨壟這一個小區域的市場。
一整個中午我都在騎車,因為我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就是韻柔跟我們所有人說再見的地方。
我站在那個崖上,海風跟那一天一樣大,我一個人坐在機車上有些搖晃。
想起那一天,我不禁有些鼻酸。
「再見了,韻柔。」
我擦掉一滴偷偷掉出來的眼淚,終於心甘情願跟她說再見。
來到台北市,我的機車沒油了,我騎進加油站裡加油,卻發現這座加油站蓋在以前汪學偉的公司對面,我看了看那棟建築物,再看一看那時機車被吊走的地方,突然好想大笑幾聲。
後來我也騎到了韻柔以前的家,現在已經被另一個家庭進駐,門牌的旁邊掛著的姓氏是劉。
本來戚媽媽種的一些九重葛與白玫瑰,現在已經變成了幾株我叫不出名字的園藝樹。
逛了這麼多地方,就算再怎麼留戀,再怎麼依依不捨,我還是得離開台北。
但時間已經超過4:33,我的火車已經走了。
我把機車騎到運送處,然後另外買了一張票,背著我的大登山背包,拎著我的嘻嘻,在車站大廳呆站著,仰頭歎了一口氣,「再見了,台北。」。
「再什麼見啊?」
有人在我耳後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心瑜,裝著一副鬼臉看著我。
「妳幹嘛嚇人?妳怎麼在這裡?」
「送你啊。」
「妳不是說不送了嗎?」
「我今天鋼板沒刻完,考試都不會,隨便寫一寫就交了,所以下課得早。」
「這跟送我有關係嗎?」
「下課早就可以來送你啦,笨!」
她拉著我,快步地往地下的候車室走去,一面伸手搶過我的票,看了看時間,離我的車離站還有七分鐘。
「你會不會渴?我幫你買飲料。」
「不會。」
「那你上車後一定會無聊,我幫你買報紙。」
「不會。」
「那雜誌?漫畫?還是你喜歡看書?我有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喔,你要看嗎?」
「不要。」
「那你一定餓了,我去幫你……」
「心瑜,妳那根筋不對啊?」
「沒啊,最後一次可以關心你的機會耶,讓我表現一下嘛。」
說完,她就跑開了,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裡,她這些反常的對話到底是為什麼?
後來,剩下三分鐘的時候,她還是沒有回來,我背起行李,拎著金魚,過了剪票口,聽見廣播的聲音。
「17:24分,17:24分開往高雄的自強號列車,在第二月台快要開了,還沒有上車的旅客,請趕快上車。」
我站在電扶梯上,不時往後看,我不知道心瑜到底到哪去了,但我也奇怪著自己為什麼要找她?她又沒有要跟我回高雄,我替她擔心趕不上車子幹嘛?
但在我踩上火車的那一秒鐘,我聽見她的叫喚聲,我竟然有一種興奮的感覺,而且莫名其妙的快速蔓延。
「這是飲料,報紙,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還有麵包……」
「妳還真的跑去買啊?」
「少囉嗦!我不知道你要吃什麼,所以我買了鐵路便當,你到高雄要搭很久的車,在車上一定會餓。」
「我吃不了那麼多啊。」
「吃不完分給別人吃。」
「別人我不認……」
當我這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她要我轉過身去,然後塞了一個東西在我的背包裡。
「在哪裡當兵要告訴我,我會去看你。」
「妳怎麼……」
「男生不是都喜歡美女去面會嗎?還是你嫌我不夠美?」
「不是,妳……」
「好了,上車吧,車子要開了。」
鐵路管理員吹著哨子,揮著手,示意著要心瑜後退。
我上了車之後,心瑜看著我,揮手向我說再見。
我以為她會追火車,但是她沒有,自強號的速度很快,她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為什麼我會以為她會追火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台北好冷,火車裡也是。
後來,我打開背包翻了一翻,找到了那個心瑜塞到裡面去的東西。
那是個瓶子,玫瑰紅酒的瓶子。
我一直以為裡面塞滿了她的心事,沒想到裡面只有一張紙。
「我喜歡你,阿哲。」
後來我打電話問她,為什麼她不直接告訴我,而要用瓶子裡的紙條說?
她說她會不好意思-
End-
*為什麼妳不直接告訴我?*
*我會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