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註:後來,媽媽在富人家裡打掃的時候發現靠近西南邊的那個房間可以看見高雄當時最高的建築(五樓高),那就是家的方向。外婆家在前鎮區接近小佰的地方,而媽媽工作的地方大概離家有十幾二十公里左右。
每個月的領薪水那天,就是媽媽的休假日。當時媽媽只知道一條路,就是高雄唯一有鋪柏油的中山路。她就拿著薪水袋(照樣原封不動一毛不缺),朝著那棟五樓高的建築物的方向一直走,中間會走過很多田寮或蠻地,媽媽說當時的高雄,除了鹽埕區比較熱鬧,其它的地方都是農田。
當媽媽走到建築物之後,就表示家在她的右手邊,只要再走十公里就可以到家。
是的,十公里。媽媽是這麼說的。
*我媽不只是瘋子,還是超人。下集繼續告訴你。*
「十公里?天啊!」王小姐驚呼一聲,「那大概是從台北車站到台北市政府的距離呀!」
「嗯。差不多,」我點點頭,在心裡大略估算了一下,「以高雄的地點來看的話,大概是從新崛江到中山大學大門口的距離吧。」
「令堂都用走的?」王小姐問。
「是啊。沒有錢就是用走的。我記得外婆說過一句話,「雙腳走十里,省得五角錢。」這是台語,意思是十里路對當時的人來說只是一個短距離,而且可以省下五角,當時,一趟高雄火車站到鹽埕中心的三輪車錢大約是七角。」
「所謂的一趟是來回嗎?」
「對,就是來回。如果車上超載,那七角就賺得很累了。」
「超載是幾個人算超載?」
「三個。三輪車只能坐兩個人的。」
王小姐跟魏先生聽出興趣似得越坐越近,我們坐在公園裡的小長椅上,訪問越來越不像訪問似地聊了起來。
「這些事情你怎麼知道的呢?」王小姐說。
「外公跟大舅舅說的,我剛剛有說過,他們當年在高雄騎三輪車。」
「所以,如果他們一天載了五趟,也才賺三塊五角?那一個月也大概一百元左右而已,不是嗎?」
「是的。不過,聽外公說,他跟大舅很努力在載客,客人一下車,他們就馬上再趕回原本的待客點,縮短來回的時間,一天下來,就會多出較多的時間多載到一些客人。」
「所以收入比較多一些?」
「其實不會多很多,不然大舅跟我媽也不需要出去幫忙賺錢,在年紀都還那麼小的時候。」
「也對。他們當時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二歲就開始在幫家裡賺錢過日子,想想我們十二十四歲的時候還在學校裡劉德華郭富城林志穎的尖叫著。」
王小姐自己說著說著大笑了起來,魏先生聽了也笑著說:「那是你們女孩子的瘋狂,我們可不是。我們男生聽見劉德華郭富城都是髒話伺候!」
聽魏先生這麼一說,我也笑了起來。
「所以,令堂十二歲之後,就沒有再接受教育了,是嗎?」王小姐問。
「不,我媽不是一個會屈服於命運的人,」我笑了一笑,推了推在鼻樑上的眼鏡,繼續說著,「她在十五歲的時候回到學校了。」我從口袋裡拿出了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然後點上。
富人家裡有個跟媽媽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大概小了媽媽一兩歲。每天都是媽媽在替她準備早點跟學校制服。聽媽媽說,她是個文靜乖巧的女孩,只是生活優渥的關係,很多生活技能一竅不通,連綁鞋帶跟拿筷子都不會。
她叫什麼名字,媽媽已經忘了。所以姑且,我們用小美阿姨來稱呼她吧。(算一算,她也應該五十歲了,叫她阿姨應該是非常合理的。)
小美阿姨常常跟我媽聊天,在我媽替她綁辮子或是陪她上學的時候。小美阿姨常跟我媽說:「學校真是個好玩的地方,可以認識很多新朋友。」
這話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殺傷力,但聽在我媽耳裡,那是一句有爆炸威力的話語,在一個幾乎被時代宣判沒有機會再回學校的十二歲小女生的眼裡,能上學的孩子除了幸福之外,還是幸福。
「我很想再回學校去啊!」這是媽媽心裡的聲音。她跟我說,當時她曾經偷穿小美阿姨的制服,在她替小美阿姨洗衣服的時候。她在廁所裡偷偷地想像鏡子裡面的自己就是老師,而鏡子外面的她正在認真的聽課。
然後,時間過得很快,小美阿姨上了初中,媽媽也在富人家待了兩年。她開始替富人家打理一些店務。富人家是在做電器買賣的,在當時的年代能做電器買賣是非常不得了的富裕。
但說是打理店務,其實也只是幫忙掃掃地,撢一撢擱在電器上的灰塵。或是替老闆到訪的朋友奉上茶水。那些熱水瓶電湯匙甚至電視機收音機等等的東西,她是連碰都不敢碰。
有一天,小美阿姨被女主人帶出去,沒多久之後回來,她發現小美阿姨的臉上多了一副眼鏡。
「你怎麼了?」媽媽問。
「近視了。」小美阿姨說。
「近視?」
「嗯。就是看東西有點模糊的。」
「那你把眼鏡拿掉看得到嗎?」
「當然看得到,只是遠一些的就看不清楚了。」
然後她們玩起了數手指的遊戲。媽媽要小美阿姨拿下眼鏡,然後她比了兩根手指,小美阿姨回答「二」,媽媽又退一步,再比出三根手指,小美阿姨回答「不清楚了,看不到了。很模糊呀!」
但媽媽關心的不是小美阿姨到底能不能看到,而是她覺得有副眼鏡戴在臉上,那種感覺真有學問。像是把學生證貼在胸前,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就是學生一樣。
這件事一直記在媽媽的腦海裡,她告訴自己,如果能讀書讀到戴眼鏡,那真是一件完美到天上去的事情。甚至,她願意讀書讀到眼睛瞎了,只要她能讀書。
所以媽媽只要休假,走了十幾公里的路回到家,她就會跟外公外婆說她一定要再回去唸書,不管多苦都要做。當然,外公外婆沒有回答,他們非常知道家裡的情況,要讓一個孩子唸書,對他們來說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有一天一大早,媽媽要讓大舅載回富人家那兒的時候,她看見外公在離家外面幾公尺的地方,用那種古老的,必須用手連續壓那長長的柄才會有水跑出來的抽水器在洗自己的眼睛。
「哥哥,爸爸怎麼了?」坐在大舅的三輪車上,媽媽問。
「爸爸跑了很久的碼頭線了,港邊風大,砂子很多,他每天回到家就是腫著眼睛,然後睡了一覺醒來,就去洗眼睛,消腫了以後又繼續去跑碼頭線。」大舅一邊踩著三輪車,一邊說著。
「那為什麼要去跑碼頭線?」
「政府開始在發展高雄港啊,那邊船多貨多人也多,很多三輪車都去了。」
「叫爸爸不要再去跑那邊了啊,眼睛壞了怎麼辦?」
「妳以為我跟媽媽都沒講嗎?沒辦法啊,他哪講得聽?有錢賺他再遠都去!」大舅在最後那句「有錢賺他再遠都去」下了重音。語氣中似乎有點無奈的氣憤。
媽媽沉默了。聽完大舅說的話,她很清楚的知道,外公是個不會聽別人勸的人,固執而且脾氣硬。決定要做的事,誰來勸都是找罵挨。
其實大舅也跟外公跑了一陣子碼頭線,但因為在碼頭線搭三輪車的大都是取巧又小氣的商人,所以超載是常有的事。外公為了不讓大舅太累,所以不准大舅去跑碼頭線。曾經大舅聽到有大船要進港,量貨取濱的商人一定很多,所以偷偷跑去碼頭線載客,想多賺一些,結果回家被外公打得很慘。
媽媽十五歲那一年,拜託小美阿姨帶她到配眼鏡的眼鏡行,用自己超過半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副眼鏡,當時媽媽的薪水調整到一個月一佰七十元,所以那副眼鏡大約一佰元。
那是一副墨鏡,黑色的,粗粗的鏡框,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
她放假的時候,在吃晚飯時拿出來送外公:「爸爸,你的眼睛每天都進風沙,這眼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鏡可以讓你擋沙子,要記得戴喔。」媽媽說。
外公看了看眼鏡,吃進嘴裡的飯還沒有吞下去,就一把抓過眼鏡往旁邊的地上丟,「誰叫妳亂花錢的?」外公怒斥著媽媽。
「我沒有亂花錢,我只花了買眼鏡的錢,其它的錢都拿給媽媽了。」媽媽害怕的解釋著。
「妳以為我不知道眼鏡一副多少錢嗎?這副眼鏡可以讓我們家活兩個禮拜了你知道嗎?」外公一樣大聲的斥責著。
媽媽不敢再回嘴,她委屈地站起身來,把地上的眼鏡撿起來,還好眼鏡有袋子裝著,所以沒有損害,只沾了點地上的灰。她把眼鏡放在桌上,然後坐回原位低頭吃飯,外公則是不放過人似地繼續念叨著。
隔天,媽媽又要讓大舅載回富人家時,外公已經踩上三輪車了。他的鼻樑上掛著一副黑色的墨鏡,粗粗的鏡框,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
媽媽跟大舅都開心地笑了。不同的是媽媽的臉上多了兩道淚痕,那是開心的流淚,所以兩道痕跡就像微笑的嘴型一樣在臉頰上劃了弧線。
「那副眼鏡,外公到現在還留著。」媽媽說,「雖然已經不能再戴了,但是他還是捨不得丟。」媽媽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笑得很開心,我能感覺她的心也是笑著的。
「那,媽媽,妳有回到學校唸書嗎?」我問。
「有啊。就在買眼鏡給外公那一年,我搬出小學唸書時的課本,自己利用時間讀,然後自己去考了初中補校,三年後全班前十名畢業。」
「那妳在富人家的工作呢?他們讓你晚上去唸書嗎?」
「他們是一戶好人家,第一年的時候讓我去唸書,然後說可以讓我回家,不用再幫傭了。但我還是繼續留在他們家,直到我初中畢業。」
「比較可惜的是,」媽媽歎了一口氣說,「我到了四十歲那年也都沒戴到眼鏡,我的視力一直都是1.2以上。我的人生中第一副眼鏡,竟然是幾年前配的老花眼鏡。」她苦笑著說,語氣中帶著扼腕。
我曾經看過外公那副眼鏡,黑色的,粗粗的鏡框,鏡片有由上而下漸層的透明感。他收在自己藏私房錢跟一些金戒指跟自己的一些紀念品的櫃子裡,用一個義美蛋卷的鐵盒子放著。
我想,對媽媽跟外公來說,那是一種美麗。
或許我們都懂,但永遠都不及他們感受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