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惑著問自己:我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嗨,你好啊,爸爸?*
我不知道魏先生一共拍了幾張照片,我只是不斷地聽著他的指示換位置,從樹下換到公園椅上,再從公園椅換到旁邊的鞦韆。他依然提醒著我不要拘泥於姿勢的擺動,只要自然輕鬆地站著或坐著都可以。
「讀者想看到的是一個幾乎不曾露面的作家平常輕鬆自在的一面,我不希望在雜誌裡把你又塑造成一個偶像作家,雖然你在網絡上發表的作品已經掀起一陣極大的旋風,許多人已經把你視為偶像。」魏先生說。即使他拿著相機在說話,但他手上的相機還是不停的響著快門聲。
「我不知道這部作品會造成這種效果。」我有些疑惑的說。
「你在寫這部作品之前,有寫過任何其它的作品嗎?」文字記者王小姐站在離我大約三公尺的地方問著。魏先生提醒過她別太靠近我,免得不小心入鏡了。
「有,不過沒有發表,大都寫在自己的私人網頁裡。」
「私人網頁?你的意思是說,你有個人網站?」王小姐拿起筆紙和錄音筆開始記錄。
「不,那不是個人網站,那只是我自己申請的一個網絡空間。沒有人可以進去,除了我之外。」我說。
「那,你會想要把那些作品拿出來發表嗎?」王小姐繼續問著。
「我想應該不會吧。我不認為那是可以搬上抬面的東西。這麼說並不是我對那些沒有發表過的作品沒有信心,而是我認為那些東西太過於私人,我比較想要保留那個部份。」
「那麼,你在寫《寂寞之歌》時,有想過會有今天這樣的效果嗎?我的意思是,你有希望自己的作品能站上舞台供人欣賞,甚至是批評嗎?」
「沒有,從來沒有想過!」我毫不思考的否認,「因為這不是可以希望的,也就是這並不是你希望怎樣,它就會怎樣的。」
我繼續說,捻掉了手上的煙燼。
「我舉個例子,你今天跟一個你愛的人結婚,有了下一代。我想簡單一點的人都不會去幻想二十年後這個孩子長大會很成功,五十年後這孩子還可以當總統。通常都會很平凡的希望這孩子只要是你深愛的,而且不希望別人說他是壞的,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所以,你是個簡單的人囉?」王小姐笑了笑。
「我當然是個簡單的人。」我也笑了一笑。
「但你的作品很清楚的告訴了世人,你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麼簡單。」
「我依然覺得我很簡單,不管世人怎麼看。」
「那麼,你的爸媽覺得你是個簡單的人嗎?」王小姐收起了笑容,繼續她記者的工作。
「媽媽是這麼覺得沒錯,但我不知道爸爸怎麼想。如果還有機會,我希望可以問問他。」我說。語氣中帶著些許歎息。
外公帶我到了一個地方。那裡有著一片看起來不小的空地,空地的兩邊停滿了車子,還有一些穿著奇怪的人。我被帶到一個房間裡面,他們拿了很奇怪的衣服給我穿。
「勇敢一點喔。子雲,你要勇敢一點。」幫我穿上衣服的是我的大舅媽,她摸摸我的臉跟我說。站在她旁邊的是大舅舅,還有外婆。
大舅媽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另一個更大的房間去,我看見媽媽站在前面,她低著頭在發抖。走道兩邊坐滿了人,每個人都神情凝重的。這時一種很刺耳而且令人覺得不舒服的音樂響了起來。
媽媽回頭牽住我的手,把我帶到前面去。我身上的衣服因為流汗而濕漉漉的。「樂群國小」四個字在我的左胸口磨擦著。因為這是新的制服,繡上去的字有些堅硬而鈍利。那感覺像有人拿著筆在我的胸口寫字。
「這是你爸爸。」媽媽說。
一個灰白沒有血色的男人躺在我面前的一個大木箱子裡。他的臉好瘦好瘦,他的手好細好細,細的像只有皮膚包住鼻頭,完全沒有肌肉組織一樣。他閉著眼睛靜靜的躺著,那奇怪的音樂越來越大聲。我越來越覺得不舒服。
這時,一個穿得很奇怪的伯伯走向我,拉起我的手,口中唸唸有詞的不斷地念著,我不知道他念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拉著我的手去碰觸那個躺著的男人。
嗯,對,那個我媽媽說他是我爸爸的男人。
「摸摸頭,祝福子孫」什麼什麼巴拉巴拉亂七八糟的念了一大堆的,我根本沒能,也不可能記得他到底念了什麼。但盡避我使力的把手往回縮,奇怪的伯伯還是不斷地念著。他也沒有放開我的手,他領著我的手,從那個媽媽說是我爸爸的男人的額頭開始,不停地往下摸,我摸了眼睛,摸了嘴,摸了下巴,摸了胸口。
每一個碰觸都是冰冷的。異常的冰冷。
我其實對這段回憶沒有印象,除了觸摸那個媽媽說是我爸爸的感覺之外,其它的部份都是我的家人轉述的。
很久之後,我開始有了記憶,也到了可以懂點事情的年紀,外公外婆才跟我說爸爸是死於肝癌。民國七十一年夏天去世,那年他三十一歲。
那天開始,我上學都要在左邊的袖子上別上一塊米黃色的麻布,我不知道那叫什麼。外婆說,那是家裡有人去世要戴的。要戴個幾天,每天都要戴。
外婆在我已經要上國中的時候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要為爸爸哭。一種永遠都再也見不到爸爸的感覺對我來說就像只是遺失了一個玩具,我不知道它掉在哪裡。
也可以說是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一個玩具,我只是曾經聽人說過它,或是曾經看別人擁有過,但在哪裡聽過?在哪裡看過?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跟爸爸的永別對我來說完全沒有影響。因為我並不認識他。對,我不認識我爸爸。
雖然我知道他有個名字,外公外婆大舅舅大舅媽小舅舅阿姨叔叔們常常提起他的名字。
「我爸爸叫吳富松。」我說,順手從皮夾裡拿出我的身份證給王小姐和魏先生看,他們有些驚訝的。
「為什麼你爸爸的名字還在呢?不是通常會在名字下方寫上「歿」字嗎?」王小姐好奇的問。
「關於這一點,我也不清楚。雖然我也認為應該有個「歿」字來證明這個傢伙已經不存在。不過,有時候不經意的瞥見爸爸的名字,我都會有一種想認識他的念頭。」
「為什麼?」
「妳想想,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他的名字跟著你的身份證將近三十年,你只要拿出身份證就會看到他,你的皮包或皮夾裝著身份證,而你每天都帶著他,就算他不是你的爸爸,你會不對他有好奇心嗎?」我笑笑的說。
「那,有個比較無禮的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王小姐的眼神有些歉疚。
「沒關係,妳說。」
「你不曾為你爸爸哭過嗎?你剛剛描述父親去世十分地輕描淡寫,態度有些不恭,甚至用了「那傢伙」這個名詞來稱呼令尊,但你的眼神裡對這樣的態度似乎不是那麼的有把握,是不是其實你也對他有很多的懷念?」王小姐的表情轉趨鎮定。
「不瞞你說,我確實對他有懷念。但我真的不認識我的爸爸,所以我不認為那樣的想法叫做懷念。應該說」
「應該說?」
「我想,應該說是遺憾吧。」
「嗯?」王小姐似乎不懂我的遺憾何來,她搖搖頭。
「我在小學的時候成績非常的優秀,在國中的時候很自然地在所謂的資優班裡名列前茅,高中的時候比同時期的朋友都還要清楚自己將來想學習些什麼,走什麼樣的路,我大學的時候家道中落,為了完成學業拚命打工。我認為我的前半生走得很悠然自得,整個過程看在家人眼裡也充滿了驕傲。」
「所以」
「所以,我覺得這份驕傲的感覺,那傢伙應該也要有。」我笑了笑。王小姐也笑了笑。
「所以我說遺憾了,那傢伙沒能感受到這份驕傲。」
王小姐不停地點點頭,臉上的笑意不斷,旁邊的魏先生也笑了笑。我想他們都應該瞭解了我所謂的遺憾。
「在這之前,妳問過我,爸媽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簡單的人,對吧?」
「對。」王小姐點點頭。
「我想,他應該覺得我是個不簡單的人吧。」
「為什麼?」
「因為,沒多少人會敢用那傢伙三個字來稱呼自己的爸爸的。哈哈哈!」
我笑了,王小姐跟魏先生也笑了。小小的公園裡迴盪著我們的笑聲。
這份笑聲也有遺憾,不知道「那傢伙」聽見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