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上海,春天花團錦簇,然而真正在張愛玲眼底閃爍著光彩的是愛情,是心裡有了一個可以想著的人。她只覺得這春天有一種從寒冬熬出頭來的歡暢,她和所有樹梢的嫩葉一樣俏立在枝頭迎接生命的美好。一九四四年,這也是她一生當中惟一的一個春天。
胡蘭成穿梭在南京和上海兩地之間。這日,他一個人在南京夫子廟的茶樓安適地喝茶看書,等著池田。夾頁的書籤是張愛玲的照片,她的靦腆,孤絕,清麗,稚氣,聰敏都收攏在一臉欲笑不笑的幽渺神情裡。
胡蘭成幾乎看得癡了,才把照片翻過來,後面寫著幾行字。胡蘭成彷彿可以聽見張愛玲在低語:「見了他……」
這一句是懸在空氣中久久沒有下文的,彷彿下文不容許輕易地揭開。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記得那天從張愛玲家出來,她把一張照片悄悄遞到他手中,嫣然一笑,按下他的手不要他當面看。他站在公寓電梯裡,隔著欄杆張愛玲看著他。兩人的眼光都有一種千年萬世的無盡感。張愛玲是專,他是寬;張愛玲還有驚疑,他卻是驚喜。在這昏黃的公寓樓梯間裡隔著電梯的鐵柵欄,恍惚如夢,兩個人彷彿是橫越三世來相見的。張愛玲看著他向下沉,他看著她往上升,直到他們離開彼此的視線。
因為想到張愛玲,那茶樓裡樓窗照進來的光也融融的浮散出一種韻致,胡蘭成對光有了感覺也是第一次進張愛玲的房間被那潑灑進來的天光給懾住。
他像開了天眼一樣,從那天起見到諸事諸人在面前都有了新意。看見茶樓老闆娘遠遠走來,一身樸素的布衣,剪了幾枝桃花來要插在櫃檯邊上的瓶裡,也覺得風和日麗,世人皆如桃花照面一樣的艷。他端起茶來嗅一嗅茶香,輕啜一口茶,心更像樓窗外的茶字布招牌一樣,因風飛舞。
這時,胡蘭成看見池田進來,他忙把照片放回書裡,這時光,這茶,乃至和池田打招呼,都有張愛玲的滋味在。他與人聊天的肉身在南京,心卻早已飛回上海。
張愛玲的心也浸泡在蜜水裡,她在陽台上給花澆水,會不經意地笑出來,彷彿花兒也能分享她的快樂。外面街市上聲音嘈雜,可她的耳朵依然能分辨出細微的門鈴聲,她忙叫阿媽去開門。
胡蘭成現在也不用問阿媽張愛玲在不在,直接就登堂入室,看見張愛玲只興沖沖地說一句話:「我回來了。」他沒有客套說得那樣自然,張愛玲拿著花灑,靠在陽台的門邊笑著看他。胡蘭成說下火車就直接過來了,還沒吃飯。張愛玲與他說著家常話,逕直進廚房給他弄炸醬麵。又一陣門鈴響,是張子靜來看姐姐,阿媽並不讓他進來,去廚房向張愛玲討主意,張愛玲自然說不方便見以後再來。張子靜已經吃了幾次閉門羹,臉上帶著莫可奈何的失望訕訕地下樓。
張愛玲將炸醬麵放在胡蘭成面前,就進屋去了,留他一個人坐在餐廳裡吃飯,他有些愣著發呆。阿媽在那裡走來走去收拾屋子,胡蘭成自己坐著吃麵有點尷尬,心裡想著一下車就趕來看她,她也就能放著他一個人,自己去爬稿子。但她是連弟弟也不見的,她的行事風格讓他很難理解。
不過兩個人在一起了,即使細枝末節,也有如飲瓊漿的滋味。他們比肩坐在床上看畫冊,實則是張愛玲看畫,胡蘭成看張愛玲。畫冊一頁一頁翻過,胡蘭成只是跟著翻山越嶺,但意不在風景,完全是伺候娘子看畫,滿眼還都是娘子的一顰一笑,他笑問:"我不在你好嗎?"
張愛玲翻著畫,狀似平常地答:"好呀!"
胡蘭成又追問一句:"好過我在?"
張愛玲答得風輕雲淡:"沒想過呢!"胡蘭成聽了竟也釋然,頭枕著牆,想著自己在南京的心情說:"我也不怎麼相思!只是逢人就要說到你!"
張愛玲又把心思轉到畫上,胡蘭成指著一頁說:"怎麼我看來只覺得這女人橫豎都不快活,臉上就寫著悲哀!"
張愛玲若有所思地說:"那是為理想吃苦的人,發現理想剩得很少了!剩下的一點,又那麼渺茫!可是因為吃過苦,剩下的那一點又要比從前滿懷希望好!都明白了!不再只是當初那樣一味地失望和忍耐!女人的愛,到這裡也已經到頭了!"她嘴裡說著別人,卻好像看到了自己未來的光景。
胡蘭成聽張愛玲說話,饒富滋味,馬不停蹄地追趕著她的思維,求知慾到了貪婪的程度問道:"你是我認人認事以來,第一次知道有天才!現在知道天才多半命苦,又替你擔心了!你長大的過程也這樣辛苦吃力嗎?"
張愛玲笑著,她的心卻是被他的話語暖著了:"我不是天才!我也說我是不會委屈我自己的!只是碰上了父母失和,難免受點波及。自己以為是吃過一點苦,但和別人比來又不算什麼了!想捏造一點天才的傳奇色彩,材料還嫌不夠哪!"
胡蘭成也舉重若輕地說笑著問:"跟爹娘哪一邊親?"
胡蘭成問話是很體己的,張愛玲也就以本心來答他。她顯露出來的淡漠是真實的情緒:"哪邊也不親!小時候對母親還有些幻想,因為她老不在,真的在一起生活,才知道活在別人標尺下的痛苦!但又不能反抗,因為是母親!父親是做到絕斷,足夠讓我去恨他一輩子了!但又不能真的去恨!"
"因為是父親?"
張愛玲思索一下,她已經太久不去想起父親和自己的關係,說道:"因為知道他的可憐!一面恨又一面可憐著,太辛苦,乾脆忘記這個人!"
胡蘭成很難想像,人與父母之間會是這種關係,又追問:"弟弟呢?你只有一個弟弟!連弟弟也不親嗎?"
張愛玲說時態度很冷淡寡情:"那又是另一個可憐人,但他們自己都不覺得,與我也無關係!我是把我自己照管好就不容易了,其他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胡蘭成感到驚訝,她說得這樣理直氣壯。胡蘭成思索她說的話,揣測這話後面的心理背景。
張愛玲翻到一張畫,屏息看了很久。畫裡是一間裂開的破屋,中午的太陽,草生得高高下下的,通到屋子的小路都已經不見了。就在日光下,一切看起來也都慘淡沒生氣,真是哽咽的日色!
張愛玲被畫面震懾著,喃喃地說:"這裡沒有壯麗的過去,只有那種中產階級的荒涼,所以是更荒涼,更空虛的空虛!是上海劫後餘生的面貌!"她掩上畫冊,彷彿不願意再想起過去那個畫面:張家老宅空屋被封死的窗,正是那一棟悶到要震裂的獨眼空屋。在炮彈轟炸中,窗外正是那淡白日色下的荒涼。
似乎從遙遙遠遠處傳來胡蘭成的聲音:"如果劫後還有餘生,一定是為了來見你!"
張愛玲怔然抬眼,那句話已經不可捕捉,但餘音仍在空氣中,胡蘭成一隻手按住張愛玲的手,張愛玲掙扎著婉拒,這一觸兩人都僵住,這一步越過了就再也退不回來。胡蘭成臣服地低著頭,一隻手攤開在張愛玲面前,他要張愛玲自己的心意。
張愛玲輕輕地把自己的手覆上,兩人的手指交迭著。胡蘭成握著她,細細撫弄她的手指,揉著她中指拿筆磨起的繭子,兩隻手纏綿著。
胡蘭成嗓音瘖啞地說:「我要壞個徹底一點又不能!怕你又不見我!」
張愛玲低著頭,氣都虛了:「這也不由我了!」
兩個人都像給罰了一樣,呆坐著。胡蘭成去勾張愛玲的臉,張愛玲只是一個傻姑娘樣,所有文字裡的老練成熟都破解了,就是這樣一個純淨的孩子而已。胡蘭成忍不住要低頭去吻她,先是吻她的額頭,輕聲問:"怕不怕?"張愛玲搖搖頭,不知道該要怕什麼。胡蘭成長吁一口氣,喟歎地笑自己:"我是在問我自己啊!"他又去吻她,這次是吻她的唇,只輕輕地一啄,兩人相對癡癡地望著。張愛玲的話細不可聞:"原來你在這裡!"胡蘭成說:「草長滿了,路都不見了!還是我自己找來的!」
窗外是蕭颯的煙雨,張愛玲拉著胡蘭成到頂樓的屋頂陽台,兩人貼在窄窄的簷下牆邊,看雨珠像簾子一樣掛在面前。
張愛玲把手掌伸出去,讓雨珠在她的掌心跳舞,胡蘭成點起一根煙,白白的煙吹進雨裡,灰濛濛要昏暗了的天。
他們就這樣靜默無語地靠著站在一起,雖然只是簷下一方立足地,卻感覺是天寬地闊,雨圍繞著他們,有一種言語不可及的靜謐。
惟是再親暱的時刻,張愛玲也未曾提到過婚姻兩字,彷彿與她無關一樣。胡蘭成反而遠兜了圈子來打探她,張愛玲一徑款款地直敘:"你也不是追求我,我也不要有戀愛的負擔!我是不願意浪費精神力氣的,現在還早,等將來要結婚,找個人就結了,也不挑三揀四!也不會鬧離婚!"她對婚姻的索然仍是來自父母的陰影。對她與胡蘭成這瞬間爆發的情感,卻也有理智清平的態度,這讓胡蘭成感到自慚,畢竟是他來吹皺了這一池春水。
甜蜜的愛情瞞不了人,張愛玲也想不到要瞞誰。炎櫻講她"最近一笑就開一朵花",張愛玲也不迴避。炎櫻的世界裡只有快樂與不快樂的分別,張愛玲寧願此刻像她一樣,閉上自己洞察世情變得尖刻的眼。張茂淵是不愛多管侄女閒事的,可她從別人的閒言碎語中知道胡蘭成結過三次婚,現在的老婆原是個歌女,綽號叫「小白雲」。她有一次想開口提醒,剛起頭就被張愛玲截住:"我原也沒有想太多,只是不討厭這個人!現在,我也想不了太多,喜歡他,也只能是這樣了!"
張愛玲自己說完也覺得理虧。姑姑更一點不相信,拋出句話消遣她:"你要是對待感情能跟你對待錢一樣寧死不吃虧,那我就放心了!"張愛玲緘默著,那愛情的煩惱還是要在這靜靜的夜晚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