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使這片大陸成為一個獨立的、統一的國家,在這一點上我從沒有過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從沒有過一絲的懷疑。
我聚老、病、累於一身,我萬念俱灰,四處受敵,我遭人譭謗,還被恩將仇報。
9月5日烏達內塔將軍奪取了政權,而立憲議會任期已滿,沒有一個有效的機構能使他政變的結果合法化;政變者借助於聖菲市議會,結果承認烏達內塔在掌權期間為政權的代理人。這樣駐紮在新格林納達的委內瑞拉士兵和軍官們成功地進行了一次兵變,他們在農村教會勢力和草原上的小莊園主支持下,擊敗了政府的武裝力量,這是在哥倫比亞共和國發生的第一次政變,是在那個世紀其餘的時間我們將要經受的49次內戰中的第一次內戰。華金?莫斯克拉總統和副總統凱塞多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放棄了他們的職務,烏達內塔從地上撿起了政權。作為他執政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派遣一個私人代表團去卡塔赫納,請將軍出任共和國總統。
何塞?帕拉西奧斯不記得什麼時候他主人的健康狀況像那幾天那樣穩定過,頭痛和傍晚的高燒在一接到軍事政變的消息後就都消失了。但也沒有看出他的情緒有更大的起色。蒙蒂利亞為此很擔心,結果串通塞瓦斯蒂安?德西根塞修士,讓他給將軍以不露聲色的幫助。修士欣然接受了建議,而且做得天衣無縫。在等待烏達內塔的使者到來的那些炎熱的下午,他讓將軍連連贏棋。
將軍是第二次歐洲之行時學會下棋的,在秘魯作戰期間的那些死一樣沉寂的夜晚,他常與奧萊亞里將軍對奕,差點練成大師。但他也沒有覺得自己尚能有更大的長進。「象棋不是一種消遣,而要注入專一的感情,」他說,「我喜歡其它更大膽的事情。」然而在他頒布的公共教育綱領中,象棋仍被列為應在學佼裡教授的正當而有益的遊藝之一。實際上,他從沒有堅持練過棋,因為他的神經不適於如此小心謹慎的遊戲,下棋時花的精力,他要用來處理更嚴重的事情。
塞瓦斯蒂安修士去他那裡時,看到他正在床上擺來蕩去,床被繫掛在面向大街的門外邊,這樣可以密切注意大路上烏達內塔的使者到來時將要揚起的灼熱塵埃。「哎呀,神甫,」看見修士來到時,他招呼道,「您總不吸取教訓。」挪動棋子時,他幾乎不落坐,因為每走好一步,趁修士思考的當兒,他都要站起來。
「閣下,您不要分散我的注意力,」修士答道,「我要把您活活吃掉。」
將軍答道:「午飯時趾高氣昂的人,晚飯時將羞慚滿面。」
奧萊亞里不時在桌邊停下來琢磨棋盤上的態勢,並給將軍出點主意,但都被他惱怒地拒絕了。相反,每當他贏了,便走到在院子裡玩牌的軍官中間,向他們大談他的肚利。有一盤棋,在下到一半時,塞瓦斯蒂安修士問他是不是打算寫點回憶錄。
「我決不會寫,」他說,「回憶錄這樣的東西是死人千的事情。」
等待郵件,這本來是他的主要興趣之一,現在也成了一種折磨。特別是在局勢一片混亂,他期待著新消息的那幾個禮拜裡,聖菲的郵件遲遲不到,驛站的聯絡也使人等得疲累不堪。然而秘密的郵件比過去來得既多又快。這樣,在郵局的信件到達之前,將軍早已得到最新消息了,從而使他有充裕的時間深入思考他要採取的決定。
當聽說信使已快到達時,9月17日他命卡雷尼奧和奧萊亞里去圖爾瓦科的路上等候消急。送信來的是比森特?皮涅雷斯和胡利安?聖瑪麗亞兩位上校,首先使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將軍良好的情緒,對這位毫無希望的病人,聖菲早已議論紛紛了。就在住所裡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軍界和政界的重要人物都參加了,且發表了應時講話,並為祖國乾杯。儀式結束後,他把密使留了下來,彼此都向對方吐露了真情。聖瑪麗亞上校一向以出語驚人自娛,他把談話推到了高潮,說如果將軍不接受成命,全國就將發生無法收拾的無政府主義現象,而將軍則避開了話題。
「首憲是存在,然後才是修改,,他說,「只有政治局勢明朗化後,我們才能知道祖國是否存在。」
聖瑪麗亞上校沒有聽懂這句話。
「我想說,最緊迫的問題是用武力統一國家,」將軍解釋說,「但是線的頭不是在這裡,而是在委內瑞拉。」
從這時候起,從頭開始,將成為他堅定不移的想法,因為他清楚,敵人不在外部,而是在家裡。兩個國家的寡頭政府都宣佈誓死反對統一的想法,因為這與他們堅持的名門望族應享有地方特權的主張格格不入,在新格拉納達,寡頭政權的代表者是桑坦德分子和桑坦德本人。
「這就是這場置我們於死地的分離主義戰爭的真正而唯一的原因,」將軍說,「最可悲的是,當他們認為在改變世界時,實際上是在使西班牙的落後思想永世長存。」他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因為在同一天寫給同一個人的同一封信上,我說了一伴事後,又否定了這件事,我贊同君主政體方案,但又反對這一方案,或者因為在另一個地方,贊成和反對這兩種立場,我都同意。」人們指責他在判斷人和駕馭歷史的方式上變化無常,責難他既反對費爾南多七世,又與莫裡略擁抱,指責他在與西班牙進行殊死戰的同時,卻又是西班牙精神的重要提倡者,非難他把海地看作是一個外部國家,不邀請它參加巴拿馬會議,而恰恰是依靠它才贏得了戰爭的勝利,責備他既然當過共濟會會員且在望彌撤時讀伏爾泰,卻又是教會的衛士;怪罪他在向英國人調情的同時,卻要與一位法國公主成婚:斥責他輕浮、偽善,甚至背信棄義,因為他當面奉承朋友,背後卻又低毀誹謗。「嗯,所有這些都確實,但那都屬隨機應變,」他說,「因為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使這片大陸成為一個獨立的、統一的國家,在這一點上我從沒有過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從沒有過一絲懷疑。」他以一句道地的加勒比海話結束了談話:「其它一切都是扯雞巴蛋!」
兩天後,在一封給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將軍的信上他這樣寫道:「我沒有同意接受會議紀要授予我的指揮權,因為我不想被看作是叛亂分子的頭兒,並被得勝的一方用軍事方式委以職務。」但是在同一天晚上,在口授給費爾南多的兩封致拉斐爾?烏達內塔將軍的信上,他則注意沒有把話說得那麼徹底。
第一封是正式的覆信,從信的稱呼用「先生閣下」這一點,可以極為明顯地看出語氣之莊重。在信裡他為政變申辮,理由是前政府解散後,共和國處於無人過問和無政府主義的狀態。他寫道:「在這種情況下,人民是不會上當的。」但沒有表示他將接受總統職務的任何可能性。他唯一可以答應的是他準備返回聖菲,以一個普通士兵的身份為新政權效力。
另一封是以私人身份寫的書信,這封信的第一行用「我親愛的將軍」就可以看出來。信寫得挺長,言詞明確,不讓人對他所以遲疑不決的理由存有任何疑問。因為華金?莫斯克拉並沒有宣佈放棄總統的頭銜,說不定明天就可以讓人承認他仍是合法的總統,如果這樣,他就會被置於篡權者的地位。他在那封正式的信上反覆強調了上述這一點,在擁有由合法權利產生的光明正大的授權之前,他出台掌權是不可能的。
這兩封信是由同一班郵差帶走的,同時寄發的還有他講話的一份原稿,講稿裡他要求全國忘記他對政治的熱情,並呼籲大家支持新政府。但是他避免作出任何承諾。「雖然著起來我允諾了很多東西,其實我什麼也沒有答應。」後來他曾這樣評論他的講話。他承認寫了一些客套話.其唯一目的是讓那些寄希望於他的人聽了高興。
第二封信裡最意味深長的是那種命令式的語氣,這在一個不具任何權力的人身上表現出來,是出人意外的。他要求晉陞弗洛倫西奧?希門尼斯上校的軍階,以便他率領足夠的軍隊和裝備開赴西部,對付何塞?馬麗亞?奧萬多和何塞?伊拉裡奧?洛佩斯兩位將軍,他們在玩弄消極戰以抵制中央政府。「是他殺害了蘇克雷,」他在信裡堅持道。他還推薦其它一些軍官擔任不同的高級職務。「這一邊您注意著,」他給烏達內塔寫道:「我負責以馬格達萊納河到委內瑞拉的這片地區,包括博亞卡省在內。」他準備親自率領2000人去聖菲幫助恢復那裡的公共秩序以鞏固新政府。
在這以後,有42天他再沒有直接收到烏達內塔的消息。但在這漫長的一個多月裡,他仍通過各種途徑繼續給烏達內塔寫信,並大量發佈軍事命令。定期的郵輪來了又走了,他再也沒有認真談起過去歐洲旅遊的事,雖然還提起它,但那只是作為他施加政治壓力的一種方式。「波帕足」的住所成了全國的大本營,那幾個月裡,很少的軍事決定不是由他在吊床上下達或作出的。一步一步地,幾乎連他自己也沒有希望過,最終被牽進了遠遠超過軍事范圈的決策。甚至連雞毛蒜皮的事他也去操心,譬如,為他的好友塔蒂斯先生在郵局的辦公室裡謀求一份差事,讓把何塞?烏爾科斯將軍重新召入現役部隊。將軍已忍受不了門庭的安寧平靜。
在那些天裡,他再次地反覆強調他的一句老話:「我聚老、病、累於一身,我萬念俱灰、四處受敵.我遭人譭謗,還被恩將仇報。」
然而,任何看到過他的人,都不會相信他的這些話。當看上去他只是在如貓一樣小心翼翼地玩弄一些計謀來鞏固新政府時,實際上他在以總司令的職權和權威仔細地設計著一架結構嚴密的軍事機器,以便通過它首先報復委內瑞拉,然後由那裡重整旗鼓,再造世界上最偉大的民族聯盟。
不能設想有比這再好的時機了。新格拉納達掌握在烏達內塔手裡,可信可靠,自由黨已潰不成軍,而桑坦德又滯留在巴黎。厄瓜多爾為弗洛雷斯所控制,就是那個野心勃勃、專愛鬧事的委內瑞拉地方實權人物,他把基多和瓜亞基爾從哥倫比亞分離出去,想建立一個新共和國,但是將軍確信,在收拾了殺害蘇克雷的兇手後,能夠報復厄瓜多爾來推進他的大業。玻利繼亞有聖克魯斯元帥,完全可靠,他剛剛向將軍提出作他駐羅馬教廷的外交代表。這樣,最緊迫的目標便是一舉奪取派斯將軍的政權,控制委內瑞拉。
將軍構想的軍事計劃好像是從庫庫塔展開大規棋的進攻,而派斯將軍則把兵力集中於守衛馬拉開波。但是9月的第一天,裡奧阿查省解除了當地住軍最高指揮官的職務,不承認卡塔赫納當局的權限,並宣佈歸屬委內瑞拉。馬拉開波方面不僅迅即予以支特,而且派來了9月25日政變的頭目佩德羅?卡魯霍將軍,他是在委內瑞拉政府的庇護下才得以逃脫法律制裁的。
蒙蒂利亞一接到上述消息,就立即趕到將軍那裡,不過他早已知道了,而且高興得欣喜若狂。因為裡奧阿查的叛亂給他提供了從其它方面調集精良部隊進攻馬拉開波的口實。「另外,」他說,「卡魯霍已掌握在我們手裡了。」
那天夜裡,他和他的軍官們關在房間裡,又是勾繪有關地形的起伏地貌,又是用挪動棋子的方式研究軍隊的調動,又是確定搶先攻打哪些敵人最料想不到的目標,制定了非常精確的戰略方案。從學術方面說,他受的教育比不上他的任何一個軍官,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西班牙最好的軍事院校培養出來的,但是他能以全局的觀點考慮問題,甚至考慮到它最隱秘的一些細節。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異常驚人,多年前見過的某個障礙物他都可以說出來,他雖然不能被稱為是一位駕馭戰爭的藝術大師,但就軍事靈感來說,任何人都難望其項背。
曙光微露時,計劃制定好了,甚至最不為人注意的細節都考慮到了,這是一份周密而殘酷的計劃。但計劃如此不切實際,把攻打馬拉開波的日期預定在11月末,即使出現最壞的情況,也要在12月初。早晨八點,計劃最後修改完畢,那是個雨天的星期二。蒙蒂利亞提醒他,計劃裡缺少一位格拉納達將軍。
「沒有一個新格拉納達的將軍頂用。」他說,「他們要麼是蠢材,要麼是無賴。」
蒙蒂利亞趕緊緩和話題:「您呢,將軍,您去哪兒?」
「現在對我來說,去庫庫塔還是去裡奧阿查都一樣。」他說。
當他轉過身準備離去時,卡雷尼奧將軍緊鎖的眉頭使他記起了已多次失信的諾言。實際上他想無論如何都要把他留在左右,但是不能把滿足他願望的日期再拖延下去了。像以往一樣,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說道:「一言為定,卡雷尼奧,您也走。」
遠征軍由2000人組成,選擇在9月25日這個好像有象徵意義的日子從卡塔赫納起錨出發。馬裡亞諾?蒙蒂利亞、何塞?費利克斯?布蘭科和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三位將軍負責統率這支軍隊,他們分別帶有在聖馬爾塔為將軍尋找一所鄉間別墅的任務,在他恢復健康的同時,可以密切注視戰局的發展。將軍給一位朋友寫道:「兩天之內我將去聖馬爾塔,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活動活動身子.擺脫我現在煩透了的生活和陶冶我的性情。」真是說到做到,10月1日就登程出發。10月2日,尚在途中,將軍在給胡斯托?布裡塞尼奧的一封信上說得更坦率:「我去聖馬爾塔目的在於以我本人給遠征馬拉開波的軍隊帶去一點影響。」同一天,他又給烏達內塔寫道:「我去聖馬爾塔是為了看看那個地方,我從沒有去過那裡,同時也為了看看我能否讓幾個左右輿論的敵人醒悟過來。」只是這時,他才向他透露了此行的目的:「我將能就近看到攻打裡奧阿查的軍事行動,我要靠近馬拉開波,靠近部隊,以便看看我能否在一些重大戰役上發揮作用。」從正面看,他已經不是一個失敗後正準備逃亡他鄉拿的退休金者,而是一位馳騁在沙場上指揮作戰的將軍。
離開卡塔赫納前夕,戰局很吃緊,所以沒有時間舉行正式的辭行儀式,為數不多的幾位朋友,已預先給他們透了訊息。根據他的指示,為了不給一場捉摸不定的戰爭背上無益的包袱,費爾南多和何塞帕?拉西奧斯把他的行李扔下了一半,托給朋友和數家商號照管。有10箱私人文件交給了當地商人胡安?帕瓦赫亞烏,托他寄往巴黎,具體地址將另行通知他。托付行李的收據上規定,如果箱子的主人由於不可抗拒的原因不能對他所存物件提出要求時,帕瓦赫亞烏先生將把寄存的箱子全都焚燬。
費爾南多在布什股份銀號裡存放了200個西班牙古金幣,這筆錢是最後一刻在他叔叔的文具用品裡發現的,誰也不清楚它的來龍去脈。在胡安?弗朗西斯科那裡寄存了一個裝有35枚金質勳章的首飾箱;兩個天鵝絨口袋,一個裝著294枚大銀質勳章,77枚小銀質勳章,96枚中型銀質勳章;另一個內放40枚銀質和金質紀念章,其中有些還帶有將軍本人的側面像。那副從蒙波克斯帶出來的金質餐具被裝在一個陳舊的酒箱裡,也存放在胡安?弗朗西斯科處,同時還有幾床用舊了的被褥,兩箱書籍,一把鑲有鑽石的佩劍和一支不能用的獵槍。在存放的眾多小物件、這些往昔歲月留下的雜物裡,有幾副不再使用的變度眼鏡。將軍在39歲時發現眼睛有點老花,刮臉感到困難,最後發展到甚至伸直胳膊也沒法看書。
何塞。帕拉西奧斯把一個幾年來從東到西一直隨身帶著的箱子托給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保管,但誰也不清楚裡面裝的是什麼。這是將軍的一些私人物品,是生活中的某個時刻,由於不能抵禦對一些人們想像不到的東西或某些價值平平的人物的強烈佔有慾而積攢起來的,一段時間以後,不得不把它們一直背在身上,不知道怎樣才能甩掉它們。那個箱子是1826年從利馬帶到聖菲的,9月25日謀殺事件後,當他返回南方準備進行最後一次戰爭時,他仍然把它帶在身邊。」當我們還不清楚它是不是我們的東西時,我們不能把它扔下。「他這樣說。當他最末一次回到聖菲、準備向立憲議會提出最後辭呈時,在他攜帶的很少幾件原先帝國的行李中,就有那個箱子。後來在卡塔赫納全面請理將軍的財物時,才決定打開它,結果發現裡面原來是過去曾以為丟失的一堆雜亂無章的私人東西。有哥倫比亞鑄造的金盎司415枚、一幅喬治?華盛頓的畫像和一撮華盛頓坐騎的鬃毛、一個英國國王贈送的金質鼻煙盒、一個配有數把鑽石鑰匙、內裝聖骨盒的金製匣子和那枚鑲有鑽石的玻利維亞巨星勳章。何塞?帕拉西奧斯把所有這些東西都寄存在德弗朗西斯科。馬丁的那座邸宅裡,並對所存物品作了記述和登記,同時請他開了符合規定的收據。這樣行李的體積就減少到了合理的程度,雖然四個裝替換衣服的箱子裡還多出三個,另外還多出一個放有10條舊棉、麻檯布的箱子和一個放著數種式樣的金銀餐具的盒子,這些餐具將軍既不想扔下也不想賣掉,留著它們是以便萬一將來招待嘉賓貴客時用來佈置餐桌。很多次曾建議他把這些東西低價處理掉以增加他拮据的財源,但都被他以「此乃國家財物」為理由拒絕了。
將軍一行輕裝第一天從簡直抵圖爾瓦科。次日上路時天氣還挺好,但是,中午前,突然下起了雨,大家不得不在一裸桃花心木樹下避雨,夜裡就守在樹底下任隨雨水澆淋和沼澤地裡惡風的吹拂。將軍因胳膊和肝部疼痛不斷呻吟,何塞?帕拉西奧斯根據法國醫藥手冊立即為他熬了一劑湯藥,然而疼痛反愈加劇烈,體溫也升高了。天亮時,他的身體狀況如此糟糕,在抬去索萊達小鎮時,已失去知覺。將軍在鎮上的一位老朋友佩德羅?胡安?比斯瓦爾,把他安置在自己家裡。由於10月裡令人難受的陰雨,將軍渾身劇痛難受,結果在這兒一呆就是一個多月。
索萊達這個名字起得很恰切.全鎮就只有四條炎熱、荒涼、又窮又破的小街。這裡距古老的聖尼古拉斯峽谷僅十幾公里遠,數年之後聖尼古拉斯將變成全國最繁華、最好客的城市。如果不是到這兒來,將軍很難找到一個比這裡更寧靜的地方、一處對他身體更有利的住所:這座房子有六個灑滿陽光的安達盧西亞式陽台,還有一個整齊的庭院,將軍可以在那棵百年的老木棉樹下熟慮深思。透過臥室的窗戶,空無一人的小廣場及其四週一座座以苦棕櫚葉作屋頂、牆壁刷著聖誕節禮品一樣五顏六色的房屋和那個殘破不堪的教堂,盡收眼底。
寧靜的居住環境也沒有能對他恢復健康起什麼作用。第一天夜裡就昏厥過一次,但他拒絕承認這是身體衰竭的新徵兆。根據法國醫療手冊,他把自己的病描寫成由於嚴重感冒而引起的黑膽汁病惡化和風餐露宿導致的風濕病復發。對病症多方面診斷的結果加劇了他反對為治療不同的病而同時服幾種不同的藥的老毛病,因為他說,對一些疾病有益的藥對其它病則是有害的。但他也承認,對於不服藥的人來晚是無什麼好藥可言的,另外,他天天埋怨沒有個好醫生,與此同時,卻又不讓派來的那麼多醫生給他看病。
威爾遜上校在那些天裡寫給他父親的一封信上曾說,將軍隨時都有死去的可能,但是他拒絕醫生看診並不是出於對他們的鄙夷,而是出於他自己神志的清醒。威爾遜寫道,實際上疾病是將軍唯一懼怕的敵人,他拒絕對付它,是為了不分散他對一生中最宏大事業傾注的注意力。「照顧一種疾病猶如受雇於一艘海船。」將軍曾這樣對他說過。四年前在利馬時,奧萊亞里曾建議他準備玻利維亞憲法的同時接受一次徹底的治療,而他的斷然回答是:「不能同時幹成功兩件事。」
他似乎確信連續不斷的活動和依靠自身的機能是對付疾病的法術。費爾南達?巴裡加有個習慣,侍候他用餐時,先給他繫上圍嘴,然後像喂孩子似的,一調羹一調羹地把飯菜送進他口裡,他靜靜地嚼著,直到嚥下後,再把嘴張開。然而在這些天裡,他奪過菜盤和調羹.不系圍嘴,自己動手吃飯,他讓大家明白,他不需要任何人。何塞?帕拉西奧斯碰到他企圖幹那些一直由僕人或勤務人員及副官們幹的雜事時,心都碎了。當看到他想往一個墨水瓶裡灌墨水而結果把一大瓶墨水全弄灑了時,心裡有無限的酸楚。真是不導常,就是他身體最差的時候,他的手也不顫抖,他的手腕還那樣有力,一個禮拜仍剪一次指甲,銼一次指甲,每天還要刮一次鬍子,大家都為此感到驚異。
一次,在他秘魯的教堂裡,他與一貝督因女郎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夜晚,這位少女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長滿了平直的汗毛。早晨起床後,他邊刮臉,邊望著床上光著身子的姑娘,思緒便又浮游在稱心滿意的女人所給予的寧靜的美夢裡,他無法抵禦用宗教諷喻短劇的形式把她永遠變為已有的誘惑。於是他給她從頭到腳都塗滿了肥皂沫,手執剃刀,以愛的樂趣,把她全身剃了個遍,他一會兒用右手,一會兒使左手,一點一點地剃,一直剃到眉毛,使她那如剛生下時美妙的軀體,先後光了兩次身。姑娘激動不安地問他是否真的愛她,他以一生中曾毫不吝惜地滋潤過如此之多的女人心田的那套話回答道:「世界上從沒有過誰像你這樣讓我喜愛了。」
在索萊達小鎮上,有一次他在刮臉時,他也讓自己作出了同樣的犧牲。開始時,好像受幼稚心理的驅使,剃去了本已稀少的頭髮中一縷下垂的白髮。接著有意識地又剃去了一撮,然後,毫無次序地,就像割草一樣,把所有的頭髮全剃去了。他一邊剃頭髮,一邊用嗓子眼吟詠史詩《阿勞卡納》裡他最喜歡的章節。這時,何塞?帕拉西奧斯走進了他的臥室,想看著他在和誰說話,而見到的卻是他在剃頭頂上塗滿了皂沫的頭髮。他剃了個大光頭。
驅邪的辦法並沒有能使他得到解脫。白天,他頭上戴一頂綢帽,晚上就戴上一頂小紅帽,但是他沮喪的心情並未因此有一絲好轉。黑暗中,他下床在透進月光的大屋子裡漫步,只是已不赤身露體,而是身裹毯子,以免在炎熱的夜裡凍得打顫,後來光裹毯子也不行了,在綢帽子外面又加上紅帽子。
軍人們的勾心鬥角和政客們的胡作非為使他惱怒異常,以至一天下午,他猛敲了一下桌子,決定再也不容忍他們之中任何人了。
「告訴他們不要再來找我,我有癆病。」他高聲嚷道。他做出了嚴厲的決定,禁止周圍的人穿軍服和在家裡搞軍事禮儀。但是,沒有這些,他又難以打發日子,安慰性的召見和徒勞的秘密會議,儘管違反他本人的命令,但仍一如既往地照常舉行。這時候,他感到身體狀況異常糟糕,終於同意一位醫生給他看病,條件是不要給他做檢查,不要詢問他的病痛.也不要企圖讓他喝什麼藥。「只是聊聊。」
他說。
沒有被選中的這位醫生似乎更符合他的願望。大夫名叫埃庫萊斯?加斯特爾馮多,是一個渾身煥發著幸福光彩的老者,一副寬大的身架,一副平和的脾氣,頭頂因完全禿髮而燦燦發光,而且單憑他那種律師才有的耐性也能減輕別人的病痛。在整個沿海地區,他對什麼都表示懷疑的態度,他的科學膽識也是有名的。他讓膽汁失調者服用巧克力加乾酪熬成的油膏,他勸人們在飯後消化時做愛,說這是有利於長壽的妙法良方,他一支接一支地抽那種車把式用包裝紙卷的煙卷,並且把這種妙方開給他的病人來治療身體的各種不適。接受他診治過的病人都說,他們的病從沒有被完全治好過,而是他那口若懸河的談吐能使人解悶消遣。對此,他發出一聲粗俗的笑聲。「在我手上死去的病人與死在其它醫生手裡的一樣多,」他說,「但在我這兒死得更快活。」
他坐著巴托洛梅?莫利納萊斯老爺的車子來到了將軍的住處,這輛車一天要來回好幾次,接來又送走各式各祥不邀自來的客人,直到後來將軍規定除非受邀請者,其他人一律禁止來訪。老醫生穿著一件沒有熨燙過的白色麻布衫,幾個口袋全鼓鼓曩囊的裝著吃的東西,雨中打著一把脫線的舊傘,與其說是用來遮雨還不如說是用來求雨。禮節性的問候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請將軍原諒他已經抽到一半兒的煙卷散發出的惡臭。將軍不僅那時候,而且從來就是受不了煙味的人,但原諒了他。
「我已習慣了。」他說,「曼努埃拉抽的煙卷比您的還難聞,甚至在床上也抽,不用說,她向我噴出的煙比您離我要近得多。」
加斯特爾馮多大夫立即抓住了一個炙烤著他心靈的話題。「對了,」他說,「她怎麼樣?」
「您問誰?」
「堂娜?曼努埃拉。」
將軍乾巴巴地答道:「還好。」
他不加掩飾地變換了話題,醫生見此哈哈一笑以遮掩自己的唐突。將軍知道,毫無疑問他的那些風流韻事沒有哪一件逃得過他的隨從們的背後議論。他從沒有誇耀過自己的那些艷遇,但是,他的艷遇如此之多,而且滿城風雨,他床上的那些隱私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了。一封普通的信從利馬到加拉加斯要走三個月,而有關他的那些桃色奇事的流言好似飛一樣轉眼就傳到了。醜聞就像另一個身影一樣追蹤著他,他的那些情婦被臉上的灰十字永遠標明了身份,而他卻還在履行徒勞的義務,為那受到神聖法典保護的風流秘事保密,誰也沒有聽說過他對曾與他相好的某一女人有過不忠的事,當然,何塞?帕拉西奧斯除外,因為他是將軍所有事情的同謀。甚至對於加斯特爾馮多大夫這樣天真的好奇,他都不透一絲口風,醫生所指的是曼努埃拉?薩恩斯,有關她私人生活的那些傳聞已是盡人皆知的事,而且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注意保密的了。
除了這一短暫的插曲外,對將軍來說,加斯特爾馮多大夫的到來真似天意的安排。他用博學的癲狂舉動振奮起他的精神,他與他共享口袋裡的那些搪漬小動物、奶制甜食和木薯粉做的巧克力糖塊。他說將軍接受他的建議是出于謙恭,將軍與他共享那些食物是為了消遣。一天,將軍埋怨說,這些沙籠的美食只能用來敷衍飢餓,但不能恢復體重,而這卻是將軍所希望的。「別擔心,閣下,」醫生回答說,「從嘴裡進去的東西都能使人發福,而從嘴裡說出來的一切則使人失去尊嚴。」他的理論使將軍覺得如此有趣,以至答應與他乾了一杯陳年佳釀,並喝了一杯西谷椰子粉汁。
然而,醫生以如此精心的療法使他變好了的脾氣,一聽到不愉快的消息後,又變壞了。某個人告訴他說,他在卡塔赫納住過的那一家主人,由於擔心傳染,把他睡過的小床、墊子和床單,以及他逗留期間觸碰過的一切東西都焚燒了。他下令讓堂胡安?德迪奧斯?阿馬多爾從存在他那兒的錢裡拿出一定數量,除了付給那一家房租外,把燒燬的那些東西都按全新物品計價付錢。不過,儘管這樣,也沒有能減輕他心頭的苦味。
數天以後,他感到更加難受,因為得悉華金?莫斯克拉在去美國的途中曾路經附近,但並未屈尊去看他一下。他毫不掩飾內心的焦慮,問了一個又一個人,最後知道了莫斯克拉在候船期間確實在海濱地區呆了一個多星期,看望了不少與將軍共同的朋友,也走訪了幾個將軍的政敵,並對將軍評論為忘恩負義的那些事向所有的人表示了他的不快。當他已登上載他遠行的小艇,趁船尚末起航的時候,他對那些趕去送行的人概括了他固定的看法:「請你們牢牢記住,這個傢伙他誰也不喜歡。」
何塞?帕拉西奧斯清楚,將軍對於類似的指責何等敏感。沒有什麼能比某人懷疑他的情感這樣的事更使他痛心和惱火了,他以那驚人的魅力可以劈山,能夠移海,甚至能使懷疑他情感的人相信懷疑錯了,在他榮譽的頂峰時期,安戈斯圖拉的美人兒德爾菲娜?瓜迪奧拉對他朝三暮四的作風極為惱怒,讓他吃了閉門羹。「將軍,您是個誰都比不上的出色的男子漢,」她對他說,「但談情說愛的事情您不夠格。」他從廚房的窗子裡鑽了進去,與她整整呆了三天,結果不僅差點導致一場戰鬥的失敗,而且差點丟了性命,直到最後獲得了德爾菲娜對他的完全信賴。
這時候,莫斯克拉已遠離他暫住的地方了,但只要一碰到可以交談的人,他就發洩心中的憤恨。他不停地反問,一個允許用官方照會把委內瑞拉遣責和流放他的決定通告於他的人,有什麼權利來談論人的愛心。「他該感到高興。因為我沒有給他覆信而使他免除了一次歷史性的懲罰。」他高聲叫道。他回顧了為他所做的一切,如何幫助他成為後來那樣的人物,如何忍受了他那農民的自我陶醉的無知行為。最後,他給一個普通的朋友寫了一封絕望的長信,目的是不管莫斯克拉在世界的什麼地方,都能使他痛苦的呼聲送到他的耳邊。
相反,那些尚沒有收到的消息像一團看不見的迷霧把他包裹在裡面。烏達內塔仍然沒有給他回信。他在委內瑞拉的心腹布裡塞尼奧?門德斯給他寄來了一封信和他非常愛吃的牙買加水果,但送信的人,卻淹死了。他安排在東部邊境的胡斯托?布裡塞尼奧,那慢慢吞吞的行動把他急死了。烏達內塔的沉默給全國罩上了陰影。而他在倫敦的聯繫人費爾南德斯?馬德里的去世,則給世界罩上了陰影。
將軍有所不知的是,當他得不到烏達內塔的一點消息時,這一位卻與他的隨行軍官們保持積極的聯繫,試圖讓他們從將軍嘴裡掏出一個明確無誤的答覆。烏達內塔在給奧萊亞里的信上寫道:「我需要徹底地知道將軍接受還是不接受總統的職務,還是我們一生都得跟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後面奔跑。」不僅奧萊亞里,他周圍的其他一些人都企圖得到他對此事的答覆,以便通知烏達內塔,但是將軍的搪塞手腕無法破突。
終於接到了來自裡奧阿查的消息,情況遠比通常的不祥之兆更為嚴重。正如原先預計的那樣,曼努埃爾?巴爾德斯將軍於10月20日奪取了裡奧阿查城,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但在緊接著的下一個星期,卡魯霍殲滅了巴爾德斯的兩個偵察連。巴爾德斯向蒙蒂利亞提出了辭呈,並企圖說成是高尚的舉動,而蒙蒂利亞卻認為他的辭職丟盡了臉。「這個無賴被嚇死了。」他說,「根據原訂的計劃,距攻克馬拉開波只剩15天了,然而單是控制裡奧阿查,也成為無法實現的夢想了。」
「娘的!」將軍大聲嚷道,「我這位將軍裡最出類拔萃的英雄,連一場兵營的騷亂都平息不了。」
然而,對他刺激最大的消息是、政府軍到哪兒,哪兒的居民就四散奔逃,因為他們把軍隊與將軍看作一丘之貉,他們認為他就是殺害裡奧阿查人民所祟拜的偶像,本地出身的海軍上將帕迪利亞的兇手。另外,與此同時,國內其它地方的情況也極為不妙,到處是無政府狀態,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一片,而烏達內塔政權又沒有能力對付這樣的局面。那天,當碰見將軍在一位剛給他送來聖菲方面消息的特使面前破口大罵時,加斯特爾馮多大夫又一次為他膽汁的復生能力感到吃驚。「這個狗屁政府,它不是讓老百姓和重要人物參與國事,而是把他們的手腳捆得不能動彈,」他一個勁地嚷道,「它將再一次垮台,而且不會第三次得救,因為它的那些成員和支持它的民眾將被斬盡殺絕。」
醫生想平息他怒火的努力根本沒有用,當他痛斥完政府後,又直著嗓門一個一個地數落所有跟過他的那些參謀人員。對華金?巴裡加上校,這位二次大戰役的英雄,說有多壞就有多壞,「甚至是殺人犯」,對被疑為參與陰謀殺害蘇克雷的佩德羅?馬格伊蒂奧將軍,說他是能力低下的指揮官,對他在考卡省最堅定的支持者岡薩雷斯狠狠地砍了一刀:「他患的病就是憂鬱病和軟弱症。」發完火後,嘴裡直喘粗氣,一下跌坐在搖椅裡,好讓他的心臟稍微緩一下勁兒,20年來,他一直都需要這樣的休息。這時,他看到了僵立在大門邊的加斯特爾馮多大夫,於是提高嗓音說道「說到底,對一個用兩座房子作賭注玩骰子的人,您能期待他什麼呢?」
加斯特爾馮多大夫覺得摸不著頭腦。
「您在說誰?」他問道。「說烏達內塔,」將軍答道,『在馬拉開波,他把兩座房子都輸給了一位海軍司令,但是在房契上卻讓寫著是賣給對方的。」將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當然,與奸詐狡猾的桑坦德相比,他們還是大好人,」他繼續說道,「桑坦德的朋黨盜竊向英國借來的貸款,以實際價值十分之一的價錢搜購債券,然後國家付給他們百分之一百的錢。」他聲明,不管怎樣,他反對向外國貸款不是擔心出現腐敗現象,而是及時預見到了它威脅著曾為之流過如此多鮮血的獨立事業。
「我比憎惡西班牙人還要憎惡外債,」他說,「所以我提醒桑坦德,如果我們接受貸款,我們為國民做的那些好事將付於東流,因為我們得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償付利息。現在我們都看清楚了,我們將毀於外債。」
在現政府開始執政時,他不僅贊同烏達內塔關於尊重戰敗者生命安全的決定,而且為這一新的戰爭倫理觀表示祝賀:「這並不是因為我們現在的敵人用我們對付西班牙人的做法來對付我們。」就是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惡戰。但是,在索萊達小鎮上的那些黑暗的長夜裡,他在一封叫人受不了的信裡提醒烏達內塔,在所有的內戰中,總是最殘酷的人獲勝。「請相信我說的,大夫,」他對醫生說道,「我們的威嚴,我們的生命只有用我們敵手的鮮血才能保存。」
突然,他的暴怒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它發生時一樣突然,將軍對剛剛被他辱罵過的軍官一一予以歷史性的赦免。「不管怎麼說,是我錯了,」他說,「他們想到的只是爭取獨立,這是件直接而具體的事情,唉,而且幹得不錯!」他向醫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讓幫他站起來,他長歎了一聲結束道:「相反,我卻在尋找一種虛無東西的夢幻中迷失了方向。」
就在那些天裡,伊圖爾維德的去留一事決定了。10月末,他接到了他母親的一封信,一般都是從喬治敦寫來,告訴他說,墨西哥自由派力量的發展使他們一家重返祖國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他這種欲言又止的遲疑態度,加上他從小就有的優柔寡斷的性格,折騰他實在無法忍受。幸好,一天下午,將軍倚著他的胳膊在走廊裡漫步時,意想不到地給他說起了過去的一件事。
「說起墨西哥.只有一件事的印象不愉快,」他說,「那是在韋拉克魯斯,碼頭上船長的一群大獵犬把我準備帶到西班牙的兩條狗崽撕咬成了碎片。」
不管怎樣,他說,那是他的第一次社會經歷,給他永遠留在心裡。他第一次去歐洲是1799年2月,本來只計劃在韋拉克魯斯作短暫的停留,後來幾乎停留了兩個月,因為下一站停留的地點哈瓦那正遭受英國的封鎖。在韋拉克魯斯的耽擱,使他有時間乘車去了一趟墨西哥城,車子在積雪的火山和光怪陸離的沙漠裡幾乎往上爬了3000米的高度,這種自然景色與他一直生活的土地、阿拉瓜河流域那充滿田園情趣的黎明,沒有一點共同之處。「我尋思月球上就應該那個樣子。」他說。墨西哥城的空氣如此清新,使他大感意外,街頭的露天市場多得讓他眼花繚亂,而且每一處都打掃得乾乾淨淨,售賣的吃食裡有龍舌蘭的紅毛蟲、犰狳、河蚓、蝗蟲卵、蚱蜢、黑幼蟻、山貓、蜜漬水蠊、玉米蜂,家養鬣蜥、響尾蛇、各種飛鳥,矮腳狗,還有一種不停地跳動的、好似有生命的菜豆。「凡能走路的東西都吃。」他說。城裡流淌著無數條清沏河渠,油漆著明快色彩的小船,還有繁茂艷麗的鮮花,都使他驚訝不已。但是2月的短暫白晝、沉默寡言的印地安人和下個沒完的毛毛細雨使他沮喪掃興,日後,在整個安第斯山地區,無論在聖菲、利馬還是拉巴斯,這一切都將使他感到壓抑、憋悶,當時,他只是第一次感到難受。一位通過朋友介紹的主教拉著他的手去謁見總督,他覺得這一位比主教更像主教.總督對這個面容消瘦、皮膚棕黑,衣著考究的小青年幾乎沒有怎麼注意,年輕人還向他表示說自己是法國革命的崇拜者。「這本可以使我送命的,」將軍說道,並覺得這件事挺有趣。
「也許當時找想,對一位總督,應該談點政治,這是我16歲時所唯一知道的事情。」從韋拉克魯斯繼續旅行之前,給他的叔叔佩德羅?帕拉西奧斯——索霍寫了一封信,這將是他第一封被保存下來的信。「我的字寫得這樣差勁,以致我自己都看不懂寫的什麼,」說到這裡,他自己都快笑死了,「但找向我叔叔解釋說,字寫得如此糟糕,是由於旅途太疲倦。」在一頁半的信裡有40個書寫錯誤。
伊圖爾維德對他所講的這些,無法說出自己的看法,因為他從記憶裡已搜索不出更多的東酉了。所有殘存在他腦海裡的有關墨西哥的印象都是不幸的回憶,這種不幸的回憶使他那天生傷感的性格變得更加憂鬱,將軍應該理解他。
「別留下來跟烏達內塔跑,」他說,「也別和您家裡人一起到美國去,那是個無所不能又非常可怕的國家,它有關自由的神話到頭來將給我們大家留下一片貧窮。」
這句話給伊圖爾維德充滿猶疑的腦海裡又投入了一個疑問。他呼喊道:「別嚇唬我,將軍!"「您別害怕,」將軍平靜地說,「回墨西哥去,哪怕是把您殺了人或死在那兒。現在就去,您年紀還輕,否則到某一天太晚了,那時候,您將感到既不屬於這兒,也不屬於那兒。在哪兒您都會覺得自己是個外鄉人,一個人如果這樣,比死還要難受。」將軍直視著他的目光,並把手張開按在胸口,說道:「給我說說吧。」
就這樣,伊圖爾維德帶著給烏達內塔的兩封信,於12月初離別了將軍,在其中一封信上將軍寫道,伊圖爾維德、威爾遜和費爾南多都是他身邊最可信賴的人,直到第二年4月,烏達內塔被桑坦德集團陰謀推翻時,伊圖爾維德在聖菲還沒有個固定的安排。他母親以堪為典範的韌性,終於獲得了任命他為墨西哥駐華盛傾使團秘書的差事,事後,他就在被人遺忘的公務中度過了他的一生,直到32年後,當法國人以武力強迫墨西哥接受哈布斯堡王朝的馬克西米利亞諾為皇帝,伊圖爾維德家族第三代的兩個男孩過繼給他為養子,並被指定為他那虛無漂渺的王位繼承人時,人們才又聽到了有關這個家族的消息。
將軍讓伊圖爾維德帶給烏達內塔的另一封信,是要求烏達內塔銷毀他此前和今後寫給他的一切信函,以免留下他憂鬱情緒的痕跡。烏達內塔沒有使他滿意。五年前,他曾向桑坦德將軍提出了類似的請求:「無論我生前還是死後,您都不要去發表我的信件,因為這些寫得很隨便而且很雜亂。」桑坦德也沒有按他的要求辦。與他的那些信相反,桑坦德給他的信無論從形式或內容上看,都是完美無缺的,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寫這些信時就意識到它們最終將被投入歷史的篇章。
從寫給韋拉克魯斯的那封信起,到他去世前第六天口授的最後一封信止,將軍一共至少寫了l萬封書信,一部分是他親筆寫的,一部分是他口授、記錄員抄寫的,還有一些是記錄人員根據他的指示撰寫的。被保存下來的信件有3000多封,被保存下來的經他簽署的文件有8000多份。有時,記錄員們被他搞得不知所措,有時又與他們合作得很好。有幾次,他覺得口授的信不滿意,他不是重新口授一封,而是在原來的信上親自加上有關記錄員的一行字:「正如您將會發現的那樣,馬特利今天比什麼時候都笨。」1817年,在離開安戈斯圖拉以便結束大陸解放事業的前夕,為了按期處理完政府的事務,他在一個工作日裡一連口授了14個文件。也許由此產生了那永遠也沒有得到澄清的傳說,說他同時給數位記錄員口授各不相同的信件。
進入10月後,只有雨絲沙沙聲。將軍再也沒有走出臥室一步,為此加斯特爾馮多大夫不得不運用他最聰明的辦法以獲得將軍允許去看望他並帶給他吃的東西。何塞?帕拉西奧斯有這樣的感覺,午睡時,將軍躺在吊床上一動也不動,他的目光在凝視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的雨滴,他陷入了沉思,這是在記憶裡核查他過去生活中甚至是最短暫的瞬間所發生過的事情。
「我的天啊,」某一個下午他歎息道,「不知曼努埃拉怎麼樣了!」
「我們只知道她挺好,其它什麼也不清楚。」何塞?帕拉西奧斯答道。
從烏達內塔執政以後,沒有聽到她的一點消息,將軍沒有再給她寫過信,但讓費爾南多及時告訴她旅途的最新情況。她最近的一封來信是8月底寫的,有關準備進行軍事政變的秘密消息是那樣多,要透過她那誇大其詞的筆法和為了迷惑敵人故意弄成如亂麻一堆的數字中,搞清楚她所要告訴的那些秘密,並非一件易事。
曼努埃拉忘記了將軍的忠告,她確實像回事兒地,甚至有些忘乎所以地,扮演起了全國第一個玻利瓦爾主義者的角色,單槍匹馬地對政府展開了一場文字宣傳戰。莫斯克拉總統沒有敢對她進行起訴,但並未制止他的部長們這樣做。面對官方報紙的人身攻擊。她以漫罵相回擊,並印成傳單,在女奴的護衛下騎著馬在皇家大街頒發。她手握長矛,沿著市郊石子路的小巷追擊那些分發攻擊將軍的傳單的人,那些每天早晨出現在牆上的侮辱將軍的口號,她使用更激烈的辱罵覆蓋上。
官方組織的宣傳戰最後指名道姓地攻擊她。但她一點也沒有畏縮。她在政府裡的一些密友給她傳遞信息說,在國慶節的某一天,大廣場上要安裝煙火架,架子上掛有一幅將軍身著滑稽可笑的國王服裝的漫畫像。曼努埃拉和她的女奴們不顧警衛隊的阻攔,騎著馬把煙火架沖得稀爛。於是,市長親自帶了一小隊士兵,企圖從床上把她抓走,而她則手握兩支上好膛的手槍等候著他們,只是通過雙方的朋友們調解,才沒有釀成更大的事件。
唯一使她的行動緩和下來的烏達內塔將軍奪權成功這件事。烏達內塔是她的一位真正朋友,而她則是烏達內塔軍事政變的最熱心的同謀。當將軍在南方與入侵的秘魯人作戰、而她一個人留在聖菲時,烏達內塔是照顧她安全和解決日常生活需要的知心朋友。當將軍有非常議會發表那篇不合時宜的聲明後,是曼努埃拉說服將軍給烏達內塔寫了信,「我向您表示我昔日的全部友情和誠心誠意的徹底和解。」烏達內塔接受了這一豁達的表示,而曼努埃拉則在軍事政變後還清了這份情誼。公眾生活中不再見到她了,而且消失得不露一點蹤跡,10月初曾傳說她已經去美國了,誰也不懷疑這一消息的可靠性。所以當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曼努埃拉挺好」時是有道理的,因為沒有聽到有關她活動的任何消息。
將軍為無盡的期待而悲傷,期待誰?期待什麼?為什麼期待?在綿綿陰雨中他感到茫然若失,在對歷史往事的又一次探究中,觸到了心靈的深處,結果在哭泣中睡著了。何塞?帕拉西奧斯在聽到細微的呻吟時,以為是從河裡撿米的那條狗在嗚咽,卻原來是他主人發出的聲音。他驚慌得手足無措,因為在貼身服侍他的漫長歲月裡,只見過他哭過一次,而那一次哭並不是由於悲傷而是由於暴怒。
帕拉西奧斯喊來了在走廊裡值勤的伊瓦拉,他也聽到了將軍哭泣的聲音。
「這將對他有好處,」伊瓦拉說。
「對我們大家都將有益」,何塞?帕拉西奧斯說。
將軍比平常哪一天睡的時間都長。無論是鄰近果園裡鳥兒的啁啾,還是教堂裡的鐘聲,都沒有把他鬧醒,何塞?帕拉西奧斯俯在吊床邊好幾次。想聽聽是不是仍在呼吸。當他睜開眼時,已經八點多了,天已經開始熱了起來。
「10月16日,星期六」,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今天是聖瑪加麗塔?瑪麗亞?阿拉科剋日。」
將軍下了吊床,眼睛望著飛著塵土、寂無一人的廣場和破敗不堪的教堂,幾隻兀鷹在爭食一條死狗的殘骸。炙人的朝陽預示著今天又將熱得透不過氣來。
「我們離開這兒,趕快走.」將軍說,「我不想聽見斃人的槍聲。」
何塞?帕拉西奧斯心裡一震。他這是生活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他的樣子也和當時一模一樣,赤著腳站在磚坯鋪就的地上,下面穿著長長的短褲,剃光的頭上戴著一頂睡帽。這是在現實中重溫的一個舊夢。
「我們不會聽到斃人的槍聲,」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接著他又有意精確地加了一句:「皮亞爾將軍是在安戈斯圖拉處決的,不是今天下午,而是三年前如同今天的一天。」
曼努埃爾?皮亞爾將軍,庫拉索島人,是個黑白混血兒,為人嚴酷無情,當時35歲,在愛國者民兵隊伍裡他功勳卓著,當解放者軍隊迫切要求所有的力量團結一致以鉗制莫裡略的部隊迅猛推進時,他使將軍的權威經受了一次考驗。皮亞爾號召黑人、黑白混血兒,桑巴人以及全島所有無依無靠的人起來反對以將軍為代表的加拉加斯的白人貴族。他的聲望和象救世主般受到的歡迎只有何塞?安東尼奧?派斯或綽號保皇黨人的搏韋斯(52)能與之相比,而且解放者軍隊裡的一些白人軍官也因他的影響轉而支持他的主張。將軍對他使盡了勸導的藝術,都沒有收效。最後,將軍下令把他逮捕,皮亞爾被押送到了臨時首都安戈斯圖拉,在這時,將軍爭取了一批親近他的軍官,地位得到了鞏固,這些軍官裡有幾個人後來一直陪同將軍進行那次沿著馬格達萊納河的旅行。一個由將軍任命、有皮亞爾在軍隊裡的朋友參加的軍事法庭對他進行了速決審判,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擔任法庭負責人。辨護人稱讚皮亞爾是反對西班牙政權的傑出人物之一,他這話沒有一絲虛假的成分。皮亞爾被宣佈犯有逃跑罪、叛亂罪和叛國罪,被判以死刑並取消一切軍事榮譽稱號。瞭解皮亞爾的功績的人,都認為將軍不可能批准這一判決,特別這是在莫裡略的部隊剛收複數個省份、愛國者的士氣極為低落,大家都為隊伍可能要大規模潰逃而擔憂操心的時刻。將軍受到了各種壓力,他親切地聽取了皮亞爾最接近的一些朋友的看法,布裡塞尼奧就是其中的一個,但是他的決定是不能申訴的。最後,他撤銷了關於取消皮亞爾軍事榮譽稱號的決定,批准了槍決的判決,而且加重為當眾執行。那是個一切壞事都可以發生的漫漫長夜。10月16日下午五點,死刑在安戈斯圖拉大廣場的炎炎烈日下執行,六個月前,是皮亞爾本人親自從西班牙人手裡奪取了這座城市。行刑隊隊長讓人把幾隻兀鷹啄食的死狗殘骸弄走,關嚴了廣場四周的入口處,以免一些無人管理的動物闖進來破壞了行刑的莊嚴氣氛。皮亞爾要求讓他給行刑隊下令開火,他的這一最後殊榮遭到了拒絕,他的眼睛被強迫用黑紗蒙了起來,但並未能阻止他在離開這個世界時親吻十字架和向國旗永遠道別。
將軍拒絕觀看處決的場面。當時,唯一呆在他身邊的人是何塞?帕拉西奧斯,當廣場上傳來槍聲時,後者看到他如何掙扎著抑制將要流出的淚水。他在給部隊通報此事的公告中說:「昨天是我痛心的一天。」在他一生的以後時日裡,他將會反覆說明,那是拯救國家的政治需要,它說服了違抗命令者,避免了一場內戰。不管怎麼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殘暴地使用權力的一次舉動,但也是一次最及時的行動,它立即鞏固了他的權威,統一了軍隊的指揮權,並為他獲取榮譽廓清了道路。
13年後,在索萊達小鎮上,他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自己成了時間次序錯亂的犧牲品。他的目光仍然盯著廣場,直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牽著一條馱椰子的毛驢穿過那裡,她的身影嚇得幾隻啄食的兀鷹四下驚飛。這時,他才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回到了吊床上,也沒有誰問他,他就說出了何塞?帕拉西奧斯從安戈斯圖拉那個夜晚就一直想知道的那個答案。
「我還將那樣幹。」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