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小麥豐收,接著晚秋的玉米也豐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爺總是說:"看著吧,種下得那麼遲,不等玉米成熟,霜凍就要來了。"
這也正是土司和我們大家都擔心的。因為等待北方土司們的消息,下種足足晚了十好幾天。
我對父親說,哥哥的話不會算數。
父親說:"這傢伙,像是在詛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運總在麥其土司這邊。今年的天氣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凍沒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現。後來,玉米都熟透了,霜還不下。老百姓都說,該下一點霜了。成熟的玉米經一點霜,吃起來會有一點甜味。對於沒有什麼菜佐飯的百姓們,玉米裡有沒有這麼一點甜味比較重要,有那一點甘甜,他們會覺得生活還是美好的,土司還是值得擁戴的。父親叫門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說,山上還有一點沒有成熟。果然,高處幾個寨子的玉米一成熟,當夜就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大晴天,天快亮時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種霜,早上起來,大地在腳下變硬了,霜花在腳下嚓嚓作響。麥其家本來就有一些糧食儲備,現在,更是多得都快沒地方裝了。交糧隊伍不時出現在大路上。院子裡,跛子管家手拿帳本,指揮人過鬥。下人們一陣歡呼,原來是滿得不能再滿的一個倉房炸開了。金燦燦的玉米瀑布一樣嘩嘩地瀉到了地上。
哥哥說:"這麼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撐破的。"不知道為什麼,哥哥越來越愛用這種腔調說話。以前,我們以為是因為姑娘們喜歡這種滿不在乎的腔調。父親問:"也許,兩個兒子腦袋裡有什麼新鮮辦法?"
哥哥哼了一聲。
土司對我說:"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別人說你是傻子就什麼都不說。"
於是,我提出了那個最驚人的而又最簡單的建議:免除百姓們一年貢賦。話一出口,我看到書記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親很擔心地看著我。父親有好一陣沒有說話。我的心都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父親玩弄著手上的珊瑚戒指,說:"你不想麥其家更加強大嗎?"
我說:"對一個土司來說,這已經夠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為國壬。"
書記官當時就把我這句話記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這句話沒有說錯。麥其家強大了,憑借武力向別的土司發動過幾次進攻。如果這個過程不停頓地進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個土司了。拉薩會看到,南京也會看到。而這兩個方向肯定都沒人樂意看到這樣的結果。所以,麥其家只要強大到現在這樣,別的土司恨著我們而又拿我們沒有一點辦法就夠了。在我們家裡,只有哥哥願意不斷發動戰爭。只有戰爭才能顯示出他不愧為麥其土司的繼承人。但他應該明白歷史上任何一個土司都不是靠戰爭來取得最終的地位。雖然每一個土司都沿用了國王這個稱謂,卻沒有哪一個認真以為自己真正是個國王。在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裡,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鄰右舍就會輪番來咬你,這個一口,那個再來一口,最後你就只剩下一個骨頭架子了。我們有一句諺語說:那樣的話,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從來不想這些。他說:"趁那些土司還沒有強大,把他們吃掉就完事了。"
父親說:"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來,那就什麼都完了。"
歷史上有過想把鄰居都吃掉的土司,結果漢人皇帝派大軍進剿,弄得自己連做原來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為沒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漢地,所以,總有土司會忘記自己的土司封號是從哪裡來的。腦子一熱,就忘記了。過去有皇帝,現在有總統的漢地,並不只是出產我們所喜歡的茶、瓷和綢緞。哥哥是去過漢地的,但他好像連我們這裡是一個軍長的防區都不知道,連使我們強大的槍炮是從哪裡來的都記不住。
好在父親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相當瞭解。
叫他難以理解的是兩個兒子。聰明的兒子喜歡戰爭,喜歡女人,對權力有強烈興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沒有足夠的判斷力。而有時他那酒後造成的傻瓜兒子,卻又顯得比任何人都要聰明。在別的土司還沒有為後繼者發愁時,他臉上就出現了愁雲。老百姓總是說當土司好,我看他們並不知道土司的苦處。在我看來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還是個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時也對一些事發表看法。錯了就等於沒有說過,傻子嘛。對了,大家就對我另眼相看。不過,直到現在,我好像還沒有在大地方錯過。弄得母親都對我說:"兒子,我不該抽那麼多大煙,我要給你出出點子。"
要是那樣的話,我倒寧願她仍舊去吸大煙。反正我們家有的是這種看起來像牛屎一樣的東西。可我想這樣會傷了她的心。母親總是喜歡說,你傷了我的心。父親說,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別人手裡,想傷就可以傷嗎?哥哥說女人就愛講這樣的話。他以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過,就十分瞭解女人了。後來,他去了一兩次漢人地方,又說,漢人都愛這樣說。好像他對漢人又有了十分的瞭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賦稅,老百姓高興了,湊了錢請了一個戲班,在宮寨前廣場上熱鬧了四五天。大少爺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混在戲班裡上台大過其戲癮。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時決定了。
土司說,愛看戲的人看戲去吧。
父親還說,戲叫老百姓他們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們商量。這個你們其實就是母親,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廣場上鑼鼓喧天,土司說出了他的決定,大家都說是個好主意。而大少爺沒有聽到土司這個好主意。
戲終於演完了。
父親叫哥哥和南邊邊界的頭人一起出發。就是叫他去執行他演戲時做出的那個決定。土司叫他在邊界上選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塊平地,附近有放馬的地方。哥哥問房子修起來幹什麼。土司說,要是現在想不出來,到把房子修成後就該想出來了。"一邊干一邊想吧。"土司說,"不然,你怎麼守住這麼大一份基業。"當哥哥回來覆命時,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訴土司自己如何盡職,房子又修得多麼宏偉漂亮。土司打斷了他,說:"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選得很好,知道你沒有老去找姑娘。這些我都很滿意,但我只要你告訴我,想出那個問題沒有。"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裡大叫了一聲:大少爺呀!
他說:"我知道政府不會讓我們去吃掉別的土司,打仗的辦法不行,我們要跟他們建立友誼,那是麥其家在邊界上的行宮,好請土司們一起來消夏打獵。"
土司也深怕他聰明兒子回答錯了,但沒有辦法。他確實錯了。
土司只好說:"現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還有沒有別的用處。"
哥哥在房裡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飯時,他已經出發往北方去了。我可憐的哥哥。本來,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訴他,但他走了。在我們家裡,應該是我去愛好他那些愛好。他多看看土司怎麼做事,怎麼說話。在土司時代,從來沒人把統治術當成一門課程來傳授。雖然這門課程是一門艱深的課程。除非你在這方面有特別天賦,才用不著用心去學習。哥哥以為自己是那種人,其實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對於女人有特別魅力是一回事,當一個土司,當好一個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又到哥哥該回來的時候了,父親早就在盼著了。他天天在騎樓的平台上望著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給太陽照得明晃晃的,兩旁是落盡了葉子的白樺林。父親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樣空空蕩蕩的吧。這一天,父親更是很早就起來了。因為頭天門巴喇嘛卜了一卦,說北方的大路上有客來到。
土司說:"那是我兒子要回來了。"
門巴喇嘛說:"是很親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