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正文 第九頁
    不日,好消息傳來。關淳留在武漢市了!地質研究所,中央在漢企業,好單位!百分之百!鐵板釘釘!系裡都填寫好了通知書了!果然是結婚證和洗衣機有份量啊!成功了!太好了!太好了!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春兒,去,今天早些把嘟嘟從幼兒園接出來。咱們全家上餐館吃去!大吃大喝!好好慶賀!

    可是,正如我們課本裡中國戲劇說的那樣:禍不單行,福不雙降。我的分配下來了。我卻被分配到湖北省孝感縣文化館。天啦,為什麼福不雙降啊?一個小小縣城的文化館!哪裡需要武大的一個女高材生啊!難道我,轉眼就變成縣城人了?一輩子的戶口,就落在一個小縣城了?國家規定孩子戶口隨母親,那麼,我的子孫後代,將都是鄉下人了?大學生畢業生固然吃商品糧,可是小縣城和鄉下有什麼區別?不!我堅決不去孝感!為什麼大多數同學都在城市,要我一個人去孝感?

    我活該!

    10

    我21歲去孝感,發誓要"很快"回武漢。我並沒有想過,我到底是在幾天以後?幾個月以後?還是一年兩年以後?返回武漢。

    待到三年的時光過去,當第四年的春暖花開時節,我已經變成了25歲的大齡女青年,這個時候,我才悔恨地覺悟到:我沒有珍惜時間!時間應該是被我一天一天地過。被我分分秒秒地過。應該列出一張生活的日程表,掛在牆上,提醒自己,哪一天該吃什麼,哪一天該逛商店購物,哪一天該去看一場電影了,哪一天該和老同學見面聊天(25歲的1987年春天的覺醒,直到40歲的2002年春天,還是在慘痛離婚的催生之下,覺醒才變成了實際行動,我終於列出了一張生活日程表,把它鄭重地貼上了我的臥室,一個單身母親的牆面。那一刻,思緒飛回1987年春天的孝感縣城,發現真理和實踐真理之間有著多麼漫長的距離啊!啊,感慨萬千!感慨萬千!)

    21歲的大姑娘,看起來,還是一個小姑娘。瘦弱,淡薄,剛剛走出校門,還沒有學會說話。她沒有經驗和閱歷來支撐自己的語言。她說話東一鎯頭西一棒子,時常不知所云。當然,自己還不覺得,自己還十分自以為是(那些中年人和我說上三句話就心有數了。他們不和我爭論了。他們的表情就出來了——那種後來我對年輕人也不免經常流露的表情)。

    不過,我的自以為是不是故意的,是必然的,因為,在學校,我已經閱讀過卡夫卡和伍爾芙了,西方現代戲劇《等待戈多》,哦,意識流,利比多,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孝感縣有幾個人知道?鄧麗君都過時了。還是台灣校園歌曲比較純美。"澎湖灣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儘管我的童年幻想是吃頓飽飯,我還是有本領體會別人的美好。我們要追求美好,不是嗎?要追求!如此,我怎麼可以讓我們孝感縣文化館,還組織八個大臉盤姑娘,在我們的小院子裡,繼續排演過時的表演唱呢?什麼《赤腳醫生向陽花》,八個姑娘,手持彩紙紮成的粗糙向日葵,大臉上堆滿空洞多情的傻笑,唱什麼"赤腳醫生向陽花,貧下中農人人誇,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哪,一顆紅心暖萬家,暖萬家——(電影《紅雨》的插曲,1975年放映的片子,過時了過時了!)"

    我們應該排練女聲小合唱。我從武漢的同學那裡借來一隻"三洋(錄放機的統稱)",大家團團圍坐,聽磁帶上面的歌,模仿學唱。對於小縣城,港台愛情歌曲不合適,高難度拉網小調不合適。我選擇簡單明快溫和清新的《毛毛雨》。姑娘們,來,站兩排,白襯衣黑裙子,黑面白邊的方口北京布鞋,身子輕輕晃動,輕輕地!隨著節奏!誰都不准傻笑,只能微笑,不,只需要笑意。預備齊——唱:"假日裡我們多麼愉快,朋友們一齊來到郊外,天上下著毛毛細雨,淋濕了我的頭髮,滋潤了我的胸懷。啊,毛毛雨!啊,毛毛雨!"

    我們文化館的董館長,用手指,劃拉掉黢黑的鼻孔裡淌出來的液體,噗哧笑了。小縣城是最不喜歡毛毛雨的,一下毛毛雨,小街就泥濘不堪了。當然當然,一個大城市的小姑娘,下到縣城本來就委屈死了,就讓你瞎折騰折騰吧。

    但是!董館長失算了!我們的小合唱轟動了縣城。我們耳目一新。我們洋派高雅。我們所唱之處,處處掀起歡騰的浪潮。我們文化館,頓時熱鬧起來,整個縣城所有的文娛活動愛好者,都自動聚集到了這裡。我們的業餘演出隊伍龐大浩蕩,到田間地頭去演出,把貧下中農的臉上笑得開了花。農民喜歡毛毛雨。毛毛雨又不受災,又可以歇工休息。"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麼可愛!"——好容易唱的歌啊!膽大的農民馬上就跟著唱了。關鍵的是,歌曲最後還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噢,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農民都說:是的是的!唱得好!

    好了。我們開始引人注目。開始接受領導的接見。開始在各種農村文化活動競賽中獲得大紅獎狀。看看,我給孝感文化館帶來了什麼啊?我說的"很快",就是這個意思。省文化廳馬上就注意到我們文化館了。也就馬上注意到我了。都知道我是一個武漢姑娘了。知道我是武大畢業生。知道我是一個小才女。在孝感小縣城那是屈才了。現在到處都急需人才啊!事情就是這樣,調回武漢的可能性,就是很快就出現了。這是因為,我有足夠的聰明才智,而現在已經是需要人才的時代!

    我的創作靈感被激發出來,我也需要更大的成績來表現自己,我到處走訪老鄉。我流連在董永公園尋找靈感,我在老柳樹下托腮想像七仙女下凡的情形。不久,我就新編了話劇《新天仙配》,由孝感縣劇團演出,場場爆滿,大獲成功。去省裡調演,震動了省文化廳的領導。他們表揚我更深刻地挖掘出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孝文化。我在全省文化系統聲名鵲起。接著又編寫了話劇《等待小豬倌》,《菊花出走之後》。這兩個劇本,都被我們省文化館的《說唱藝術》雜誌刊登了,他們還給我發了62元錢稿費!稿費!天啦!我把這62元錢,縫製在一個紅布袋子裡,綴上一束流蘇,作為吉祥物,高高懸掛在蚊帳裡頭,我每夜都要看著它,含笑入睡。省話劇團的人問我是否願意調到他們那裡做編劇?我喜出望外。我故作深沉地回答:我得考慮一下,因為省文化廳和省文化館也想要我呢!

    "很快"就是這樣一種感覺。就是你的聰明才智一旦顯露,立刻就引來了方方面面的矚目。省裡幾個單位的人事幹部,都有人來,查看我的個人檔案,找董館長調查我的平時表現。董館長每次都說:葉紫啊!我給你說了幾籮筐的好話,將來調到了省裡,可千萬不要忘記了我喲!我說:"不會的!不會的!"這種感覺,不就是很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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