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請坐啊,請坐啊!他們請我坐沙發!而不是坐椅子或者板凳。紫紅暗花的人造革皮面,靠背上搭一塊鏤空裝飾布,我得注意坐直了,別把人家的裝飾布碰掉了。但是一坐,還是碰掉了。
葉紫,先歇口氣,再去洗把臉,吃個西瓜,解解暑。一會兒就開飯。餓了吧?怎麼不餓?武昌過來,大老遠的。葉紫,就把這裡當自己家啊(我們家有這麼闊氣嗎)!不許客氣的啊!
啊,菜餚上桌了。一,二,三,四,五,六。六碗菜。碗碗都是滿的,魚肉蛋豆製品樣樣齊全。關淳家不可能有超過定量的票證,那是政府按戶口核定的!他們從哪裡買得到這麼豐盛的美食呢?難以想像,不可思議。
關淳的母親,親自捧給我一碗雞湯,說:"葉紫應該單獨喝一碗雞湯!這閨女太瘦弱了!看著就叫人心疼!"
吃雞這類菜,最敏感的問題是:雞腿只有兩條(我母親從來沒有把它們分配在我的碗裡。)關淳的母親同樣也是雞腿的分配者,她說:"一條是葉紫的,一條是嘟嘟的(想必是小胖女的名字了)"。我簡直受寵若驚,又覺得受之有愧,我把它夾起來,想孝敬長輩,又想與關淳姐弟分著吃。我舉棋不定的動作,激起了餐桌上的一片勸阻之聲:你吃吧!你吃吧!就是專門給你吃的呀!
那麼我,只好吃掉一整條肥美的雞腿了!
大家輪流地,熱熱鬧鬧地,不停歇地給我碗裡夾菜。這是搾菜炒肉絲。這是韭菜炒雞蛋。這是紅燒魚。這是紅燒豆腐。好吃嗎?可敬的品酒師給了我一杯啤酒。謝謝伯父我不會喝酒。啊,啤酒算不得酒,飲料而已,富有營養,促進消化,沒有喝過正好嘗試嘗試嘛——品酒師的說話多麼幽默。涼拌皮蛋是關春的丈夫錢老師做的,皮蛋還雕了花,這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男人,乾脆就把盤子送過來,放在我面前,請求我品嚐。原來他就是關淳他們地大的教師,錢老師。
謝謝!謝謝大家!
說實話,我並不打算熱淚盈眶的。但是,我沒有辦法不熱淚盈眶了。昨日情形就在眼前,兩相對比,正如地獄與天堂。我一再克制:喂喂,你不要聯想!你不要對比!你是客人,人家無非是講究禮節呢!可是,我心裡頭就是有熱淚,在一個勁地翻騰。雞湯還沒有喝完,我那不爭氣的淚珠子,就從睫毛上,骨碌滑落下來,在一層金黃色的油湯上蕩起點點浪花。與此同時,淚水還從鼻子流出來了。我窘迫得要命,不當心把自己的筷子也弄掉了。關春眼疾手快,說沒有關係,我再去給你拿一雙筷子就是。
我的失態,當然,他們全家都當作沒有看見。轉移話題。說別的。還是關春,悄然帶我到衛生間。我洗了一把臉,用涼水拍了眼睛,擤了鼻子。擤完鼻子我才意識到,衛生間與客廳只有一門之隔呢,我是否擤得太響了(我母親總是指責我太響)?不過我覺得沒有關係,在關淳家,似乎人人都很放鬆,人人都能夠得到應有的理解、尊重和寬容。果然,我從衛生間返回餐桌,沒有任何人用挑剔或者批評的目光看我。
他們只有一個擔心,那就是:葉紫吃得太少了!味道不好嗎?我們家有東北飲食習慣,炒菜的味道不夠地道。不是嗎?那就太好了!那就多吃一點!關淳,給葉紫夾菜呀!真是我的傻小子(好一個-打是親罵是愛-啊)。關淳笑了。給我大筷子夾菜。吃到後來,我不得不對大家再度抱歉,我又需要去一趟衛生間了,我還得上一個廁所,還得把裙子的皮帶扣鬆開兩節。
吃飽了,喝足了。誰都不允許我插手收拾餐桌。洗碗刷鍋,笑話,那怎麼和葉紫有關係呢?葉紫唯一的任務,就是睡午覺。關淳的母親說:"這閨女,眼圈都是腫的,還發紫,明顯是欠瞌睡了(怎麼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呢?)。十八的姑娘一枝花。這花兒是需要特別珍惜和保養的。好孩子睡覺去啊。"
關淳把電扇提到了房間。這就是關春在娘家的閨房,現在屬於我了。在電扇的微風之下,乾乾淨淨的床鋪,迎接了我的身體。我躺了下來又支起胳膊,大有不敢相信之感。掀開枕巾,一隻發黃的繡花枕頭,荷葉邊,鴛鴦戲水,繡花線都毛了;用手指頭杵杵,枕頭芯子沙沙作響。新鮮的枕頭,陌生的氣息,久遠年代的別人家的床,怎麼是我在這裡睡覺呢?事實上,我連感慨都來不及細細梳理,腦袋挨上枕頭,就直接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天色已晚。梧桐樹上的知了,叫聲已經稀疏,如歌似吟,與我們彭劉揚路喜歡集體聒噪的知了,有著絕然不同的風格。我迷迷怔怔坐在床沿上,打著飽嗝。這不是真的,這只能是夢。這一天的晚飯,是綠豆稀飯,饅頭,小菜。他們家自己做的饅頭,熱騰騰地剛剛出籠,據說是家鄉的親戚新近捎來的新麥麵粉(我從沒吃過。經過提醒,咀嚼出了特別的麥香。新麥!)。關春一家三口,晚飯以後要回去了。臨走之前,關春找出了她以前的家常連衣裙,讓我當睡衣穿。她完全像對待自家妹妹一樣地說話說,"舊衣裳了,不要嫌棄啊,你穿上去一定很漂亮!葉紫你身材多好啊!嘟嘟,快來,和姨再見!親姨一口!"
孩子,我們再見,搖搖手。就不要親一口了。我無法承受這樣的親暱。21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人,用親吻來與我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