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兵沒有像三扁瓜一樣逃進深山老林,他離開市區以後,逕直去了距離市區十幾公里的一座古寺。他知道,公安一時半會找不到這來。這座古寺解放前香火極盛,但是破四舊時遭到破壞,文革後重修,但八十年代很少有市民信仰佛教,所以當年這座古寺,冷清的很。
他去這座古寺並不是想出家,而是想清靜一下。
趙紅兵邁入正殿,一眼望見了法相端莊的佛像,不由自主的在佛像前拜倒,蒲團之上,趙紅兵跪拜良久。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僧不知何時站在了趙紅兵的側面。
「施主,頌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了胸中萬千罪惡」老僧雙手何什,輕聲慢語的說了一句。
正在望著佛像金身發呆的趙紅兵聽到這輕輕的一句,心中一凜。雖然老僧的語音極低,但在趙紅兵聽來卻如洪鐘大呂,重重的撞向心臟,渾身都為之一顫。
「南無阿彌陀佛」趙紅兵跟著頌了一句。據說趙紅兵一句頌畢,竟淚流滿面。趙紅兵後來說,他上次流淚,還是他母親去世的時候,從那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他再也沒哭過。
此刻,趙紅兵胸中思緒如潮,復員後二年多來的一幕一幕一股腦的湧上心頭。兩年多以前的那個冬天,那個胸戴大紅花的英俊的退伍解放軍戰士帶著一個三等功榮歸故里,幾個月後因一時衝動失去工職,隨後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與二虎、三虎子、路偉等人連番惡鬥混闖出了名氣,認識高歡以後私奔,為了戰友小紀和李老棍子大打出手,確立了江湖地位。這一切,僅僅發生在兩年多的時間裡。
今天,他終於要被通緝了。
以前的他,是這樣的乖張暴戾嗎?軍隊培養他學習克敵之術,是讓他用來打架鬥毆的嗎?他自己對的起他父親的諄諄教誨和復員時胸口那朵大紅花嗎?他對得起他們班犧牲在老山的三個戰友嗎?他的三個戰友可是為了共和國人民的安定與幸福犧牲的。當然,當年的趙紅兵也和他們一樣。如今,手中槍刺依然熟悉,但槍刺的刀尖,對準的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越南鬼子。
這還是當年在老山前線那個願為國捐軀,置生死於度外的趙紅兵嗎?
「去自首!」一個聲音在趙紅兵胸中呼喊。
「多謝大師」滿臉是淚的趙紅兵轉頭望去,老僧竟不知何時已離去。
趙紅兵叩了三個頭,轉身離去。
趙紅兵後來說,那一天,他重獲新生。
當天晚上,趙紅兵三姐走進了自己家小區門口時,見到了小區的暗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朝她招手,她看到這個身影,流下淚來。她瞭解趙紅兵,她知道,她的弟弟是個勇敢的人,是個敢正視現實的人,一定不會逃避的。逃避,只會讓人在罪惡的路上越走越遠。
「三姐」
「……」趙紅兵的三姐小聲嗚咽著,說不出話
「姐,我決定去自首」
「……」趙紅兵的三姐還是說不出話,撫摩著趙紅兵的臉頰
「爸還好吧?」
「還好,你回家讓爸帶你去自首吧!」趙紅兵的三姐抽泣著,看著趙紅兵的眼睛說。
「我明天晚上回去,明天我還有件事兒要辦」
「快去自首吧,你還有什麼事兒要辦?」趙紅兵的三姐穩定下了自己的情緒。
「高歡放暑假了,明天早上就應該到家了,我想再看她一眼」
「你去吧,紅兵,我問過你三姐夫了,他說你立過軍功過往也無案底劣跡,量刑時能減刑,再說李老棍子也不是什麼好人,你不會被重判的。」
「被重判我也要去自首,做了錯事總要承擔,三姐,答應我件事」
「什麼事」
「如果高歡來問你,你就說我已經不喜歡她了。你也告訴小申、大偉他們,如果高歡問他們,你讓他們也這樣回答」
「你要和高歡分手?」
「難道要讓高歡等我出獄?要讓人家一個大學生嫁給一個勞改犯?」
「你是好孩子,不是勞改犯」撫摩著趙紅兵臉頰的三姐說完這句,眼淚又流了下來。
「姐,答應我,我走了」趙紅兵轉身離去,消失在夜色中。
趙紅兵的三姐木立良久,她還很難接受她的弟弟即將成為一個勞改犯。就在三年前,她的弟弟還是她的驕傲,他們全家的驕傲。
第二天的清晨,趙紅兵出現在了高歡家門外約30米的一棵樹下,他頭戴草帽,遮住了臉。他在靜靜的等著高歡,他只想再看她一眼,別無奢求。從北京發往我市的火車,清晨就到了。
終於,他遠遠的看到了高歡。
遠遠望去,以往神采飛揚的高歡似乎有些憔悴,下了七路公交車後背著書包慢步走向家門。
她身影依然清瘦纖弱,一向昂首走路的她這次低著頭踢著小石頭子,若有所思。
趙紅兵的一句「歡歡」在嗓子裡打轉了無數次,但始終沒能喊出。
他不敢喊出,他想:如果喊了這一聲,或許會耽誤高歡一生的幸福。他,已經欠高歡太多。他希望高歡能忘掉他,甚至能恨他。只有高歡能徹底的忘掉她,高歡才會幸福。
終於,高歡敲開了門,進了家,留下了一個孤單的背影。
據趙紅兵後來說,他永遠也忘不了高歡的那個背影,這個背影,他曾在未來的四年多中回憶過無數次。
隨後,趙紅兵回家了。
全家人都在等著他,他的爸爸,哥哥,三個姐姐,都徹夜未眠,等他回家。
趙紅兵剛進門,他的哥哥就衝了上來一通耳光,至少打了17,8下才被趙紅兵的三個姐姐拉住,停手。
「哥,我錯了」趙紅兵小聲說。
趙紅兵的哥哥哭了,淚水流過了滿是鬍渣滓的臉。
「紅兵,跟我走吧!」一直木然坐在椅子上的趙爺爺說話了,嗓子有點沙啞。
趙紅兵沒有流淚,跟著他的爸爸和哥哥去了公安局。跟在趙爺爺身後的趙紅兵發現,他的爸爸已經老了,步履有些蹣跚。他的爸爸在他心中一直是條鐵骨錚錚的壯年漢子形象,那天他發現,其實他的爸爸早已老了。
趙紅兵還回憶說,去派出所那天的路上,他還記得街邊的收音機裡放著《故鄉的雲》,這首歌:
天邊飄過故鄉的雲
它不停地向我召喚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
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
歸來吧,歸來喲
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歸來喲
別在四處漂泊
踏著沉重的腳步
歸鄉路是那麼漫長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
吹來故鄉泥土的芬芳
歸來吧,歸來喲
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歸來喲
我已厭倦漂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
眼裡是酸楚的淚
那故鄉的風那故鄉的雲
為我抹去創痕
我曾經豪情萬丈
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那故鄉的雲
為我撫平創傷
多年以後,趙紅兵曾無數次在酒後提到那天在去公安局自首的路上他聽到的這首歌。他說,那時他望著家鄉的風,家鄉的雲,聽到唱到「歸來吧,歸來喲」這句歌詞,更加堅定了他回到「黨和人民這邊來」的想法。
大家都評價說:紅兵的覺悟就是不一樣,難怪能成為大哥。
次年,趙紅兵被判有期徒刑4年零6個月。
二狗記得,趙爺爺曾在趙紅兵入獄期間探望過一次。並且給趙紅兵帶去了一本書,書的名字是《道德經》,趙爺爺可能希望趙紅兵通過看這本書,消除一些暴戾之氣。
據說,這父子二人對著坐了15分鐘,兩個人加在一起只說了兩句話。
「紅兵,好自為之」當時的趙爺爺已經患上了肝癌,但趙紅兵尚不知情。
「爸,回去讓二狗把我的吉它弦鬆一鬆,總繃著琴就弓了」趙紅兵故作輕鬆。
趙爺爺笑笑,沒答話。他明白他兒子這句話的意思,他明白這是他的兒子對他說:「爸,我出去一定好好作人,我熱愛生活,我要好好生活」。
趙爺爺的這本《道德經》最終成了趙紅兵受用終生的財富,使其後來雖總處於江湖的風口浪尖,但卻勝似閒庭信步。關公有半部《春秋》,趙紅兵有一部《道德經》。
1990年北京亞運會開幕那天,趙爺爺辭世,喪禮很隆重,但喪禮上卻沒有趙紅兵。社會上有人議論說,趙爺爺是被趙紅兵氣死的。
古典流氓時代,就此終結。那是一段難忘的時光,你可以說那個時代是美好的,你更可以說那個時代是血腥的,但你不得不承認,那個年代是值得懷念的,值得所有有血性的男人懷念的。
之所以懷念,是因為那個年代有太多美好的東西今天已不再。
有誰還記得1988年的由趙紅兵、小北京、劉海柱、李四、三扁瓜、黃老邪、李老棍子、陳衛東、趙山河、二虎等一幹好漢構成的江湖嗎?
1988年的江湖,是早已被大家遺忘的江湖。為了這個已被市民逐漸遺忘的江湖,二狗寫下了篇二十幾萬字的文章,以紀念那個江湖,二十年前的那個別樣的江湖。
江湖,別樣的江湖。
在趙紅兵入獄的九個月後,胡耀邦逝世,中國,又將走向何方?
在趙紅兵入獄的十個月後,混世魔王張岳出獄,江湖,又要被他掀起怎麼樣的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