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正文 第八章
    從張家堡子到縣城得走八十里路,我們要去的縣城歸陝西管,從狗娃山走,只有五十里,路比較近,也比較好走,我們去得多一些,所以我們就認為我們歸它管,平常我們說「我們縣」指的就是它。它也是清剿我們的保安團所在的縣城,紅鼻子就是這個縣保安團的團長。從張家堡子走就比較遠了,一路都是山道,正是初夏草木繁茂的季節,我跟奶奶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山道幾乎被兩邊的黃楊、茴菜、槲木、刺槐還有野山梨、野山杏、酸棗刺種種草本、木本植物的綠蔭遮蔽得不透陽光,也不通風,走了一陣子就覺得十分氣悶,草叢、樹木的枝葉間不時有唧唧啾啾的鳥叫,還有哄哄鬧鬧嚷成一片的蟬鳴,更加讓人覺得燥熱難當。來到山樑上,迎面吹來一陣清風,頓時讓人覺得清爽舒暢到了極點,朝山下望去,滿目蒼翠,氳靄縹緲,恍若仙境。近處的山巒巍峨聳立,遠處的山巒波濤起伏,讓人頓時心曠神怡起來。

    奶奶從驢上翻滾下來,在路邊找了一塊石頭坐下,招呼我也歇歇。奶奶裝成了一個農村老婦,按照當地農民的習慣,把從花花她奶奶那兒借來的頭巾包在腦袋上,臉上不知道抹了什麼東西,黃蠟蠟地顯得年齡大了許多。身上是農村她這個年齡的女人常穿的黑布大襟褂子,衣襟上還補了一塊補丁,褲子是大襠褲,腳脖子上纏著綁腿,褲腿活像一個倒放著扎上了嘴的面口袋。我裝成了她的孫子,腦袋瓜子剃成禿瓢,後腦勺上留了一撮氣死毛,身上是我平常穿的衣裳,跟農村娃娃也沒什麼區別。好在我叫她奶奶已經叫順了口,不用擔心說話漏了嘴。最可笑的是我們那條驢,那條驢是搶郝五斤老爺子的,我跟花花就把它叫郝五斤,它竟然已經習慣了,知道那就是它的名字,每次我們一叫「郝五斤」它就跑過來用驢腦袋蹭我們。山裡的苜蓿草把它養得又肥又壯,奶奶說當時倒沒有看出來,這是一條好走驢。

    奶奶從隨身帶的筐筐裡掏出乾糧,我們帶的乾糧是石頭饃饃。石頭饃饃並不是石頭做的,而是雜糧跟白面和在一起,裡面摻上花椒葉跟鹽,擀成薄餅,然後把石頭蛋燒燙,用滾燙的石頭蛋把餅烤熟。由於是用石頭蛋烤熟的餅,這種餅就坑坑窪窪、硬邦邦的,非常耐放,除了有點硬但非常好吃。家裡條件好一些的農民,外出帶乾糧的時候一般都帶這種石頭饃饃,如果是財東,帶的石頭饃饃就是白面的。我跟奶奶一人捏了一塊石頭饃饃啃了起來,奶奶拿出隨身帶的葫蘆,裡面裝的是清水,如果我們噎住了,就喝兩口水把饃饃衝下去,這種饃饃太干了。

    奶奶吃好了,抹抹沾著饃饃渣子的嘴,對我許諾:「狗娃子,進了城奶奶領你下館子吃臊子面去,再給你要上半斤豬頭肉。」

    我頓時激動起來,臊子面是用紅蘿蔔、綠蘿蔔、豆腐丁、肉臊子、黃花、木耳等炒成「臊子」,再用臊子燴成湯,把擀得薄薄的、切得細細的麵條用這香味撲鼻的臊子湯泡到碗裡,湯裡再撒上青翠的香菜、綠油油的蔥末兒,拌上油潑辣子,不用吃,光是看看這面這湯的顏色,聞聞這面這湯的味道,就能把人香得忘記了自己姓啥。臊子面雖然稀罕,可是終究偶爾還能吃到,一般農戶家裡只要想吃,攢足了勁也能做上一碗解解饞。豬頭肉可就不同了,那東西可是難得吃上的稀罕物,一頭豬只有一個頭,哪有那麼多的豬頭讓人吃?記得上一次品嚐豬頭肉還是跟大掌櫃滅了吃人賊以後,途經縣城的時候大掌櫃給跟隨的夥計們每人要了一大碗豬頭肉,每人一大碗燒酒,那天我吃了許多豬頭肉,大掌櫃光喝酒,沒吃多少,他那一份也讓我吃了。吃過那一回豬頭肉,多少天我都捨不得擦嘴洗臉,有事沒事總愛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一舔。後來這個毛病讓奶奶給治了,她說那是狗才做的動作,人沒事哪能把舌頭往外頭伸呢。我頂撞她:「你吃了飯還伸著舌頭舔碗呢。」她說那不一樣,舔碗是為了不浪費,舔嘴就是窮鬼毛病。我一伸舌頭她就掐我的嘴,我怕她掐我,再說經過這麼多日子舌頭再舔也舔不出豬頭肉的味道了,於是就把那個毛病改掉了。

    吃飽喝足了,人腿跟驢腿都休息過了,我就跟奶奶繼續趕路。奶奶騎在驢上,我步行還得給她趕驢。八十里路按照我們的速度得走到天黑,好在幹我們這行的從來不怕天黑,就怕天不黑。我跟奶奶走得無聊,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話,奶奶問我想不想大掌櫃,我說當然想了,大掌櫃對我好著哩。奶奶就歎息著說大掌櫃活著的時候其實把你當他的兒子呢。我就問她:「奶奶,你咋不給大掌櫃生個娃兒呢?」

    奶奶又歎息了:「那一年我肚子上挨了槍子,把子宮打爛了,就不能生娃娃了。」

    我問她子宮是啥?她說子宮就是女人懷娃娃的地方,子就是娃娃,宮就是房子,子宮就是裝娃娃的房子。我又問她子宮在啥地方,她就撩起衣裳露出肚皮指給我看:「就在這呢。」我沒看到子宮,我看到的只是她的肚皮,白生生的,上面有巴掌大的一塊疤痕,看上去挺麻人的,奶奶說這就是槍傷以後留下來的紀念。

    「那一回我跟大掌櫃到山西太原做活,誰知道人家早有防備,大掌櫃剛剛進去就讓人家捉了。我們是一起去的,不能把他撇下我自己回來,我就闖進去搶人,人搶出來了,肚子上就挨了一槍,到太原大醫院裡把子彈跟子宮一起取了出來,養了三個多月才好,大夫說我再不能生養了。」

    我說:「那你為啥不趕在受傷之前先生娃娃呢?」

    奶奶啐了我一口說:「你當生娃娃跟種地一樣,啥時候種啥時候收都是定下的?」

    奶奶不再說話,我也不敢再胡說八道,默默地跟了驢屁股朝前走。奶奶忽然又開始說話了,口氣有些恨恨地:「世上的臭男人就沒好東西,我把命?在腳底下救了他,丟了半條命,那個?一轉臉就忘了,從外頭拾了個草台班子的戲子回來,也怪我當時心軟,想自己反正不能生養了,就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只當借個肚子生娃呢,可是自從大掌櫃跟那個騷狐狸滾到一個炕上,就不拿正眼看我了,早知道這樣我就把那個騷狐狸趕了,再不然乾脆一槍把她打發了算了。」

    我問她:「大掌櫃跟二娘咋也沒生下個娃娃?」

    奶奶不屑地哼了一聲,還撇了撇嘴以加強她的輕蔑意味:「要不說人家咋把他叫騾子呢,他本身就不能生養,即便是我肚子上不挨那一槍,他也種不出個娃來。」

    這話有些太狠了,大掌櫃終究已經不在了,死者為大,我覺得她這樣說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有些過分,就替大掌櫃說話:「大掌櫃要是不死說不定就能讓二娘生個娃,再說了,大掌櫃聽你的話,不聽二娘的話,我看他還是跟你最好。」

    奶奶說:「你知道個屁,大掌櫃是把我當男人用,他要靠我做活呢,你二娘才是他的女人。」談論男人女人是我的弱項,這方面我的認識還在初級階段,對於這個話題我只能聽而沒有說的資本。於是,我就住口,聽奶奶說。

    「麻煩事情還在後頭呢,你聽聽那天晚上聚齊的時候那個騷狐狸說的啥話?誰給大掌櫃報了仇她就是誰的人,這話是啥意思?就是說今後誰再當了大掌櫃,她就跟誰呢,真不要臉,就想當當家婆娘呢,唉,要不是看大掌櫃已經死了,我再尋她的麻煩顯得沒氣量,好像欺負她呢,我早就把她趕得遠遠的了。」

    對這件事我倒有不同看法,我認為二娘不是為了想當當家婆娘,她倒好像拿自己當獎品,誰能替大掌櫃報仇殺了紅鼻子,她就把自己獎給誰。她跟奶奶不同,她除了自己再就啥也沒有了。我心裡這麼想,卻沒敢說出來,我斷定,如果在這個問題上我說出自己的看法,奶奶絕對會狠狠臭罵我一頓,甚至可能就地讓我皮肉吃苦。實踐已經教會了我,哪些話題可以跟奶奶爭辯,哪些話題應該保持緘默。

    天黑下來了,我們也從山裡走了出來,遠遠望去,大山圍攏的平地就像一個臉盆底,縣城就在這個臉盆底上,那一片稀稀落落的燈光就是縣城,我跟大掌櫃來過一次,那一次我們吃了豬頭肉。奶奶領著我直接朝西門走。她盤腿坐在驢背上,悠然自得,這是農家婆婆常用的騎驢姿勢。她向我吹噓,她可以用十八種姿勢騎驢,這一路我看到她騎驢用過五六種姿勢:雙腿跨在驢身上,側腿側身坐在驢身上,側身一條腿耷拉下來一條腿盤在驢背上,有一陣子為了躲避迎面刺過來的日光她還像張國老一樣倒著騎在驢背上,又有一陣子為了讓兩條腿得到充分的休息她還跪在驢背上走了一會兒,這陣子又在驢身上盤著腿,可是如果說她真的能在小小的驢背上折騰出十八種姿勢來,我卻不相信,因為我實在想像不出除了我看過的那幾種姿勢以外,她還能表演出什麼花樣來。要說她騎馬能用多種姿勢我倒還相信,因為馬背終究比驢背寬闊許多,活動餘地大了,表演自然可以更加充分。能用十八種姿勢騎驢,我覺得既不可能也沒必要,再怎麼折騰,你也是騎驢,總不會讓驢騎你,也不會因為你會的姿勢多了,驢就能變成馬或者騾子。

    說到騎馬,大掌櫃騎馬倒真是一把好手,他就像粘在馬背上一樣,任憑馬跑得飛快,上高躍低跨河爬山,他都穩如泰山,絕對不會有任何閃失。奶奶跟大掌櫃相比,剛好相反,她不是粘在馬上,而是飄在馬上,似乎馬在跑她在飛,而且她可以在馬上作出很多姿勢,有些姿勢甚至非常驚險。我看到過她倒著站在馬上,雙手背到後面抓馬韁繩,當時我真嚇出了一身冷汗。拿大掌櫃跟奶奶比較,大掌櫃騎馬讓人覺得一個字:「野」,奶奶騎馬也是一個字:「靈」。他們有一匹大黑馬,通身烏黑,沒有一根雜毛,大掌櫃告訴我這叫烏騅馬,是楚霸王騎的,我多少有一點歷史知識,就問他:楚霸王的骨頭都變成灰了,他的馬怎麼還活著?大掌櫃紅了臉說:我是說這匹馬跟楚霸王騎的馬一樣,並不是說這匹馬就是楚霸王的馬。我又問他:你見過楚霸王的馬嗎?他說:我到哪裡見去呢。我說你沒見過你怎麼知道這匹馬跟楚霸王的馬一樣呢?大掌櫃就漲紅了臉做勢要踢我。我就說你要是踢我你就是馬。大掌櫃問我為啥他要是踢我他就是馬。我說只有馬跟驢、騾子才踢人呢。他就沒敢踢我,怕自己歸入馬驢騾的行列。說實話,大掌櫃這樣的草莽英雄,打打殺殺還湊合,要是稍微跟他玩點智力遊戲,他就不是對手,沒辦法,誰讓他不識字呢。

    大掌櫃跟奶奶都非常珍愛那匹跟楚霸王的馬長得一樣的馬,平常放在狗娃山下面村子裡的老常家養著,每個月給老常家一塊大洋,由老常好草好料地供養著,養得膘肥體壯,通身油亮,那樣嬌生慣養出來的馬,我不知道真正上了戰場能不能派上用場。想到那匹馬,我問奶奶:「大掌櫃的馬咋樣了?」

    奶奶說:「誰知道,現在哪裡還有工夫操心馬,恐怕叫保安團給搶走了,那天保安團偷偷摸到我們鼻子底下都沒有人給我們報信,老常他們肯定也遭難了。」

    我們邊說邊聊來到了城門跟前,城門還沒有關,老遠就能感覺到縣城戒備森嚴。城門口站了一堆穿著黑灰色軍衣髒烏鴉一樣的保安團,背著明晃晃的快槍盤查過往行人。他們盤查過往行人非常仔細,不管男女都要在身上從上到下地摸一遍,還要問人家是哪裡人,住在哪裡,進城幹什麼,什麼時候離開等等等等。如果聽到誰的口音不對或者答的話讓他們覺著懷疑,他們馬上就把人領到城門口的房子裡關押起來。

    「這些狗日的藉機會刮油呢,關到那個房子裡頭就是等著家裡人拿錢來贖呢,跟我們綁票沒有啥兩樣。」奶奶悄聲對我說,這時候她已經從驢身上爬了下來,裝作膽戰心驚的樣子跟在驢屁股後面,我則在前面牽著驢。我們排到了等著進城的人們身後,天早就黑了,進城的人也不多,很快就輪到了我們,一個臉上除了鬍子幾乎再見不到其他零件的保安團過來問我:「做啥的?」

    在伙裡給夥計們起外號養成的毛病讓我立刻在心裡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滿臉毛,我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話回答:「看我姑呢,」又指著驢屁股後面的奶奶說,「那是我婆。」當地人把真正意義上的奶奶叫婆。

    滿臉毛見我是個半大孩子倒也沒太在意,在我身上胡亂捏了幾把就算過關了。輪到奶奶的時候那人又問:「老婆子,你進城做啥哩?」

    奶奶說:「看我女兒,我女兒坐月子呢。」

    那人就追著問:「你女兒是誰家的?你是哪搭的?」

    奶奶說:「我女兒在東街上,就是鐵匠陳家,我在雙廟村。」這都是事先編排好的,如果他們真的調查,東街陳鐵匠就會出面認我們這兩個親戚。陳鐵匠也是我們伙裡人,在縣城給我們當眼線。

    滿臉毛竟然認識陳鐵匠,「哦」了一聲說:「你是陳鐵匠的丈母娘嗎,我咋沒見過你?」

    奶奶說:「我女兒你見過沒?你看我跟她像不像?」

    那人對著奶奶的臉看了又看,說:「臉上長的東西一樣多,有鼻子有眼的,誰說得上像不像。」

    旁裡又過來個瓦刀臉,問滿臉毛:「咋了?」

    滿臉毛說:「這婆娘說她是東街上陳鐵匠的丈母娘,鄉里婆娘娃娃沒啥油水,叫她過去算了。」

    瓦刀臉說:「搜了沒有?」

    滿臉毛說:「鄉里婆娘搜啥呢。」

    瓦刀臉說:「那不成,不管是誰都要搜一下呢。」說著便對奶奶吆喝:「老婆子,過來。」

    奶奶只好來到他面前,他就毫不客氣地在奶奶身上摸了起來。奶奶甩了他一肘子罵他:「你這人咋這麼缺德呢,我跟你媽年紀差不多了,你在我身上亂摸啥呢?不怕遭報應。」

    也許那人知道了我們是城裡人的親戚,倒也沒有發火,嬉皮笑臉地對奶奶說:「丈母娘臉上看著老,身上的肉還瓷實著呢。」

    奶奶故意做出羞憤的樣子罵他:「缺德鬼,回去摸你媽瓷實不瓷實。」

    旁邊看熱鬧的保安團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對那個瓦刀臉打趣:「對哩,回去摸一下你媽看瓷實不瓷實。」

    奶奶並沒有趁機離開,她狠狠地盯了那個瓦刀臉一陣。瓦刀臉說:「看啥呢?還不快走。」奶奶這才走了。我悄聲問奶奶:「你不趕緊走看啥呢?」

    奶奶恨恨地說:「我要把那狗日的認好,遲早親手要了他的命呢。」

    我的腦子裡立刻閃現出了奶奶用槍在瓦刀臉身上鑽窟窿的情景,我相信,從現在開始,瓦刀臉已經被判了死刑,他的日子是有數的,就跟他們的長官紅鼻子一樣。

    進了城門洞,我們才發現城門洞裡頭竟然還有暗哨,幾個保安團架了機槍趴在用麻包堆起的工事後面,好像隨時隨地都有敵人從城門攻打進來似的。奶奶說:「這些狗日的做賊心虛,知道我們饒不過他們,哼,你防得了一天兩天,還能防一生一世嗎?」

    走在城裡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看著兩邊的店舖,我的眼睛有些不夠用。雖然大部分店舖已經用一條條的木板上好了門,可是仍然有一些貪利的店舖堅持營業,昏暗的油燈、明亮的汽燈極有耐心地企圖吸引顧客。然而,整條街道都冷冷清清地見不到人影,哪裡還會有顧客上門?奶奶說:「天大地大肚子為大,先餵飽肚子再說。」說罷就熟門熟路地領著我來到一家上了一半門板的館子門前。我注意看了一眼,這家館子的門楣上寫著:老孫家豬頭。知道奶奶領我到這裡是來兌現她的諾言了,我高興得不得了,牽了驢跟在她後面就朝裡頭走。

    店裡冷冷清清地沒有什麼客人,夥計跟老闆都在打瞌睡,我們一來他們馬上激動起來,連忙起立,夥計吆喝起來:「來客了!」那份高興和激動好像即將吃豬頭肉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老闆迎過來給我們讓座,一看到我背後的驢就愣了,堆了一臉的笑跟我商量:「小哥,這是人吃飯的地方,驢咋也進來了?」

    這話說得有些不明不白,好像繞著彎子罵人,我就反過來罵他:「驢不會說話人會不會說話?」

    老闆沒想到我這個半大小子說話這麼沖,挓挲著兩手對奶奶說:「老人家你看……我又沒說啥嘛,你看這……」

    奶奶說:「你把這驢拉到後面去,喂些好料,鄉里娃娃眼界窄,怕把驢放到外頭走失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口氣絕對不像個農村老太太,老闆也感覺到了,眨巴眨巴眼睛,傻愣愣地點點頭,不敢再跟我計較,讓他的夥計把驢拉到後院去了。

    「老人家吃些啥呢?」老闆親自招呼我們。

    奶奶說:「把你鹵的最好的豬頭肉來上一斤,再來上兩碗臊子面,有沒有甜胚子?」

    老闆為難地搖搖頭說:「肉跟面都沒說的,味道不好份量不足你老人家不給錢只管走人,甜胚子沒有。」

    奶奶說:「我這個孫子娃就想吃個甜胚子,你叫夥計到街上尋上一碗。」

    老闆就對了灶間裡頭喊:「你們誰知道哪一家子有甜胚子呢?」裡面有個夥計說:「西頭老王家有呢。」老闆就說,「你去端上兩碗。」那個夥計就匆匆忙忙地跑了。

    甜胚子是用大麥發酵後做成的一種吃食,有些類似酒釀、醪糟,甜甜的有一股子濃郁的酒味兒,凡是小孩子沒有不愛吃的。過去奶奶出來辦事,回去的時候常常要捎上一罐子,我要是啥事情討她歡喜了,就給我舀上一碗。

    麵條跟豬頭肉都上來了,甜胚子也端來了,奶奶吃了一碗麵條,嘗了一筷頭豬頭肉就不吃了,慢慢地啜吸著甜胚子看著我吃。這家的豬頭肉真好吃,老闆給我們拌了蒜泥、醬醋和辣椒油。我一口豬頭肉一口麵條吃得過癮,奶奶坐在那兒跟老闆閒聊:「掌櫃的,我今天進城見街道上兵咋恁多。」

    老闆說:「保安團年前把狗娃山上土匪的大掌櫃打死了,都說人家遲早要來尋保安團報仇哩,風聲緊得很。」

    奶奶又問:「這東街上有個陳鐵匠你認不認得?」

    老闆說:「這小小個縣城,老住戶誰跟誰能不認得?陳鐵匠熟著呢。」

    奶奶說:「我跟他也熟悉,他現在弄啥營生呢?」

    老闆說:「他還能弄啥營生,打鐵嘛。」

    奶奶再沒說啥,看我風捲殘雲般把豬頭肉、麵條子和甜胚子都裝進了肚子,就掏出一塊大洋給了老闆,老闆扒拉著抽屜找零錢,奶奶說:「不用找了,把驢拉出來我們走。」

    從老孫家豬頭出來,我問奶奶:「我們住哪裡呢?」

    按照原計劃我們要住在旅店裡,以免萬一出啥事牽累旁人。奶奶說:「住到陳鐵匠家裡頭。」

    我問:「不住店了?」

    奶奶說:「我們剛才跟城門口的兵說是陳鐵匠的親戚,萬一哪個兵到陳鐵匠家裡查看一下,不就露底了。」

    於是我們就來到東街陳鐵匠家。陳鐵匠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外形跟他的職業絕對相稱,見奶奶跟我來了,嚇了一跳,把我們讓進屋裡又鬼頭鬼腦地在外面張望了半會兒才進來說:「好我的奶奶呢,這是啥時候,你咋就敢進城呢。」

    奶奶說:「沒?事,我臉上又沒刻字,誰認的呢。」

    陳鐵匠問我們吃了沒,奶奶說吃過了。陳鐵匠就給我們熬茶,喝茶的工夫奶奶告訴陳鐵匠:「我們在你這住兩三天就回,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是你丈母娘,明天你到城外頭五里堡橋下石礅子底下把我們的家什帶進來成不成?」

    我們進城前奶奶怕身上的槍讓人搜出來,把我的獨橛子跟她的兩把二十響都包了藏到了橋下面的石礅子底下。

    陳鐵匠說:「成哩,守城門的保安團跟我熟,就是你跟這娃要小心,千萬不要到外頭亂跑,風聲緊得很,這麼多年我都沒見過這陣仗。」

    奶奶從懷裡摸出兩塊大洋給他說:「給你媳婦跟娃娃買些吃用,過些日子我們就回狗娃山了,有啥事情到狗娃山來尋我。」

    陳鐵匠推辭道:「你這是做啥呢?伙裡現在正在難處,我不能要這錢。」

    奶奶說:「狗日的啥時候跟我生分起來了?我既然給你做一回丈母娘,就不能不給我女兒外孫子個禮行。拿上,再推辭我罵人了。」

    陳鐵匠這才把大洋收了。晚上我跟奶奶住在陳鐵匠家後院朝東的屋裡。陳鐵匠家是挺完整的一個四合院,他跟老婆孩子住在朝南的正房裡,朝北的房子就做了鐵匠鋪子。陳鐵匠也知道奶奶的習慣,讓他媳婦燒了一鍋熱水給奶奶燙腳,他媳婦是一個三十來歲的老實女人,見了人就會抿嘴一笑,啥話也不知道說。奶奶燙完腳又逼著我燙腳,我吃多了,懶洋洋地光想睡覺。奶奶說:「明天說不定還要跑遠路呢,把腳燙一下,吃了豬頭肉你也變成豬了。」

    我實在懶得動彈,奶奶就說你再不起來我擰你的溝子呀,你起來明天我還給你吃豬頭肉。豬頭肉在我的心目中是這個世界上最高級、最美味的吃食,聽說明天還能有一頓豬頭肉,就掙扎著爬起來就著奶奶的洗腳水胡亂把腳洗了一洗就睡了。夜裡朦朦朧朧中我聽到奶奶出去了,估計她不是去?路子、踩點子就是打家劫舍去了,她不叫我就說明用不著我,我也用不著擔心她,在我的意識裡從來就沒想到過奶奶能吃什麼虧。來之前奶奶就沒跟我說到城裡來幹什麼,我也不問,這也是我們行裡的規矩,人家不說你就別問,反之也一樣,你不想說的事情別人也一定不會問你。到城裡逛一趟對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稀罕事兒,奶奶叫我走我就走,奶奶叫我住我就住,啥事情也用不著我操心,跟奶奶到城裡來確實是一趟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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