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禍 正文 二十七
    玉泉山上有一尊臥佛,據說是整個亞洲最大的一尊躺著睡覺的佛像,香火極旺,善男信女們為了各自的利益,拚命賄賂佛爺,進貢的,燒香的,還願的,整日裡絡繹不絕,把一群剃了頭說不清來歷的和尚供養得一個個肥頭大耳。何天亮不信那一套,對燒香拜佛也沒興趣,既然小草要去,他也只好奉陪,權當遊山逛水而已。

    兩個人來到街上吃過早餐,打了出租就朝玉泉山奔去。路上何天亮問小草:「你還信佛?這我倒是頭一次知道,我看你也不是信佛的樣兒。」

    小草說:「信佛還要什麼樣兒?心裡想著就行了唄。」看著窗外的街景,小草若有所思地說,「不管信什麼,人心裡總得有個能信得住的東西,不然活在世上就太苦了。」

    「那不是搞封建迷信嗎?」問出口來,何天亮自己也覺得自己這話太蠢,都什麼年代了,誰信什麼連政府都管不了,自己說這些真是沒有味道。

    果然小草開始損他:「沒想到你還是個極左分子呢。我想相信馬列主義共產主義,可是人家誰搭理我呢?要是我也能入黨當官,我也早就相信馬列主義共產主義了,不管是真是假,先信著再說。」

    車子這時候已經駛進了玉泉山小區。何天亮透過車窗看見了馮美榮娘家的那幢舊家屬樓,心裡的滋味難言難訴,忽然覺得小草格外親近,忍不住攬住了小草。

    到了臥佛寺,立刻感到了異乎尋常得熱鬧,離寺院老遠嗆鼻子的香火味兒就熏得人頭昏。何天亮驚詫了:「沒想到現如今廟裡的生意這麼好。」

    小草捅了他一杵子:「別胡說,今天是浴佛節,又是禮拜天,所以來燒香的人多。心誠則靈,你再別胡說八道了,老佛爺要是生了氣,把你打到拔舌地獄裡面去。」

    何天亮見她鄭重其事,不由自主也受到了影響,不敢再信口開河,可是仍然忍不住說了一句:「老佛爺不管把我打到什麼地方去,都得把你給捎上,不然我哪也不去。」

    小草說:「老佛爺懲罰你我才不跟你去呢。」

    「你不跟我去我就告訴老佛爺,你跟我是一路的,看老佛爺怎麼處置你。」

    小草不再理他,到寺廟門口的商店裡採辦香燭。何天亮見進廟要買票,就擠到前面買了兩張門票。兩人進到廟裡以後,燒香拜佛的人實在太多,擠來擠去的何天亮心煩。小草上了香後擠到一個蒲團上,跪下來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虔誠地喃喃禱告著。何天亮在一旁等她,過了老大一陣才見她沖佛像拜了又拜站起身來,然後又往功德箱裡扔了一些錢,才擠出人叢東張西望地找他。何天亮暗暗鬆了一口氣,心想可算是完事了,朝她招了招手。她看見了,連忙擠了過來:「等急了吧?」

    何天亮反問:「我看你在那兒閉著眼睛叨叨了半天,你對老佛爺說了些啥?」

    小草狡黠地一笑:「保密,說出來就不靈了。」

    兩人出了廟門,何天亮問:「下一步怎麼行動?」

    小草說:「咱們順著長廊往上爬,」指指半山裡的亭榭,「爬到那裡吃飯喝茶。」

    何天亮二話不說就朝山上走。

    玉泉山有一條長廊,傳說是左宗棠西進平叛經過這裡修的。雕樑畫棟,朱紅柱子,青磚鋪地,從山腳下一直延伸到山腰,據說這條長廊比北京頤和園的長廊還要長。玉泉山上有一汪清泉,冬夏不枯,泉水清澈甘甜,順著山勢汩汩流淌,長廊沿著山泉溪流蜿蜒而上,直達山腰。長廊的盡頭是一幢氣勢宏偉的三層樓台,樓台下面的石縫就是泉眼。何天亮跟馮美榮到岳母家裡來度週末的時候經常跑到玉泉山上玩,在寧寧兩歲的時候還抱著她上來過。為了省錢,他們從來沒有喝過玉泉水泡的蓋碗茶,口渴了就喝這玉泉水,反覺分外甜美。從監獄出來,何天亮還是頭一次到玉泉山上遊玩,舊地重遊,恍若隔世,不由得感慨萬分。

    小草似乎也心事重重,挎著他的胳膊默默走著,兩人覺得一時沒有話說,又像是啥話都說了。身邊遊人如織,可是他們卻覺得只有他們兩人,來來往往的遊人只是身外景色的一部分。正在這時,一幫十來歲的小學生鬧哄哄地從他們身後趕上,像一股洪水把他們沖得搖搖晃晃。有一個小男孩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硬是從他們中間擠過,把何天亮跟小草分開了。後面又有幾個愣小子衝過來,把小草撞了個趔趄。何天亮急忙伸手扶住她,忍不住對冒失的小學生呵斥:「幹什麼?急著投胎呀。」

    小男孩們沒聽見似的跑掉了。

    小草苦笑著說:「這麼多小孩都是哪來的,真像一群野馬。」

    後面跟上來的是女孩子,一個老師舉著一面小旗,像個導遊,女孩子唧唧喳喳地圍著老師朝上面走。老師衝跑在前面的男孩子喊叫:「別亂跑,回來排著隊走。」老師的嗓子嘶啞,臉上汗水淋漓,領著這一群出圈的野馬駒子出來玩,確實不是好差事。

    老師費力地吆喝著,何天亮無意中朝老師看了兩眼,忽然感到這位老師非常眼熟,略一思索,恍然大悟,這正是寧寧的班主任。他心頭猛一震,在小學生中搜尋著寧寧。學生很多,亂哄哄的。何天亮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小學生像長廊邊上的溪水,從他身邊嘩嘩流過。

    小草疑惑不解地問:「你找什麼呢?」

    何天亮略一猶豫,隨即決定實話實說:「這是寧寧他們學校,那個就是寧寧的班主任。」

    小草恍然大悟,有幾分緊張地問:「哪個是寧寧?」

    何天亮正恨自己眼睛不夠用,身邊卻有人揪他的衣角:「叔叔,你認不認識我了?」

    何天亮收回目光,寧寧就在他身邊,正眼巴巴地仰著臉瞅他。何天亮搜尋半會兒沒有見到寧寧,驀地見到她,頓時欣喜若狂,伸手把她攬到了懷裡。寧寧卻推開他,圓圓的大眼睛帶了幾分驚恐。何天亮頓時清醒了許多,幾分無奈幾分尷尬地笑笑:「寧寧也來玩了?」

    寧寧說:「我們學校今天組織爬山。」

    這時候小草湊了過來,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寧寧問何天亮:「這就是寧寧呀?真巧,真漂亮。」接著又對寧寧說,「寧寧,今天跟我們去玩好不好?」

    寧寧搖搖頭:「不行,老師不讓單獨行動。姥姥小姨也不讓我跟陌生人走。」

    小草哈哈笑了:「寧寧呀寧寧,我也許能算得上是陌生人,可是這位叔叔絕對不是陌生人。沒關係,我去給你們老師說,爬完山以後,我們去吃麥當勞好不好?」

    寧寧猶豫片刻,回頭看看同學和老師,搖搖頭:「我不去!」說著掉頭就跑。

    小草一把抓住了她:「你這個小丫頭,跑什麼?我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兒。」

    寧寧扭動幾個來回,見她笑瞇瞇的,就不再掙扎。小草趴到她的耳朵上悄聲說:「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在哪兒?」

    寧寧愣了,點點頭。何天亮見她們說悄悄話,以為小草是想誘寧寧跟他們去玩,初時尚琢磨這樣做到底合適不合適,轉而想到如果能帶著寧寧痛痛快快玩一天,那將是多麼大的快樂,於是不干擾她們,企盼小草能說動寧寧。他知道,在這方面小草辦法比他多得多。

    這時候小草指著何天亮對寧寧說:「他就是你爸爸。」

    何天亮聽她揭破了謎底,大吃一驚,想起對嫻子的承諾,暗暗叫苦,不知道這樣一來將會給自己和寧寧造成什麼後果。

    寧寧怔怔地看著何天亮,突然笑了起來:「阿姨你騙我,這個叔叔我認識,他是我爸爸的朋友,不是我爸爸。」

    小草說:「阿姨這麼喜歡你,怎麼會騙你。他就是你爸爸,不信你問他。」

    寧寧盯著何天亮看,雖然沒有開口,眼睛卻在問:你是我爸爸嗎?

    何天亮明白,如果這時候他否認了,也許今生今世寧寧再也不會承認他這個爸爸了,他肯定地對寧寧點點頭:「寧寧,我就是你爸爸。」

    寧寧被突然冒出來的爸爸嚇著了,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從叔叔突然變成爸爸的人,傻傻地站在那兒僵住了。何天亮怕她承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衝擊,把她摟到懷裡輕撫著她的頭說:「寧寧,我真是你的爸爸,你真是我的女兒。」

    寧寧逐漸從震驚中恢復過來,這一次沒有推拒他,開口再問道:「叔叔,你真的是我爸爸?」

    何天亮蹲下來抱著她對著她的耳朵說:「寧寧,我的寶貝女兒,我真的是你爸爸,你可別不相信,我真的是你爸爸。」

    寧寧喃喃自語:「你是我爸爸,你是我爸爸……」

    小草在旁邊淚汪汪地對寧寧說:「寧寧,他真是你爸爸,他是最喜歡你的爸爸。」

    正在這時候,寧寧的老師返回來找寧寧,見何天亮跟小草圍著寧寧說長道短,何天亮、小草的眼眶子還都紅紅的,驚愕地問寧寧:「馮寧,怎麼回事兒?」

    寧寧有些不知所措,對老師說:「他——他——是我爸爸。」

    老師從來沒有見過,甚至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寧寧爸爸的事兒,此時聽寧寧說何天亮是她爸爸,疑惑地看看何天亮,又看看小草。寧寧卻又補充了一句:「他說他是我爸爸。」

    老師更加驚訝,問寧寧:「你難道連你爸爸都不認識嗎?」

    寧寧支支吾吾地解釋不清楚。小草急忙問寧寧:「寧寧,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寧寧說:「知道,我爸爸叫何天亮,是我小姨告訴我的。」

    小草對何天亮說:「天亮,你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

    何天亮明白她的意思,趕忙把身份證拿出來交給了老師。老師像警察一樣,審查的目光在何天亮和身份證之間來來回回地打量著,半晌把身份證還給何天亮說:「這馮寧有些地方長得還真的挺像你。」

    寧寧從何天亮手裡拿過身份證,也看了一會兒,又還給了何天亮。小草這時候把老師拉到一邊,跟她說著悄悄話。老師一會兒看看何天亮,一會兒瞧瞧寧寧,也不知道小草是怎麼渲染的,老師的眼淚竟然也讓她說出來了。何天亮拉著寧寧的手,也不去管小草跟老師說些什麼,解答著寧寧提出來的問題,寧寧問:「你是我爸爸,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

    何天亮心想今天既然已經說了,乾脆就把話說明白,於是說:「你姥姥跟小姨不讓爸爸告訴你,說如果爸爸告訴你就永遠不讓你見爸爸了,所以爸爸經常偷偷到學校去看你,卻不敢讓你知道,怕你告訴她們,以後爸爸就見不著你了。」

    寧寧又問:「姥姥跟小姨說你嫌我是女孩,不要我了。」

    何天亮說:「爸爸就你一個孩子,你是爸爸唯一的最親的人,爸爸怎麼能不要你呢?她們是怕爸爸把你領走。」

    寧寧問:「那姥姥小姨為什麼那麼壞要騙我呢?」

    何天亮想了想,在寧寧臉上親了一下。寧寧沒有躲避,讓他親了。何天亮說:「你姥姥跟你小姨不是壞,她們也是愛你,怕你跟爸爸走了。爸爸也愛你,你小姨跟你姥姥她們也愛你,都想要你,所以她們才那麼說。」

    寧寧說:「既然你們都愛我,那你跟我們住到一起,不就用不著互相怕來怕去了嗎?」

    何天亮苦笑:「你也真是小孩子,爸爸哪能跟你姥姥小姨住到一起呢。」

    寧寧這時候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我懂了,你跟我媽媽離婚了,法院把我判給媽媽了,媽媽家裡的人就不讓你見到我,所以你就偷偷來看我對不對?」

    何天亮驚訝地說:「對呀,你怎麼知道的?」

    寧寧得意地說:「我從電視劇裡看到的,電視劇裡好多孩子都是這樣的。」

    知道了何天亮真是愛自己的爸爸,寧寧小臉興奮得通紅,眼睛裡卻流著眼淚。何天亮突然想起了自己被警察抓走那天,保衛科長抱著寧寧,寧寧號啕大哭滿臉淚水的樣子,心裡一酸,眼淚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來。

    寧寧見他哭,也跟著哭了起來。這時候小草跟老師走了過來,老師對寧寧說:「馮寧,你爸爸想帶你玩一天,你是跟你爸爸走還是跟老師同學走?」

    寧寧毫不猶豫地說:「我想跟我爸爸。」老師感歎地搖晃著腦袋說:「到底是骨肉至親,一見面就能溝通。」又對何天亮說,「馮寧跟你去了,你可得照顧好,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可別出個什麼事兒把我給坑了。」

    何天亮忙不迭地答應:「好,老師您放心,今天這件事我會感激您一輩子。」

    老師微微一笑,在寧寧的腦袋上摸了摸,說:「馮寧,跟你爸爸去吧,別玩得太晚了,要聽話。」

    寧寧聽話地點著頭。老師走了。何天亮拉著寧寧的手問:「寧寧,咱們是繼續爬山呢,還是到別的地方玩呢?」

    寧寧說:「我想爬完山再到兒童樂園去玩。」

    何天亮說:「行!今天你就是領導,我跟小草阿姨都是你的下級,你說怎麼辦咱們就怎麼辦。」

    寧寧高興地點點頭。於是何天亮跟小草牽著寧寧的手繼續朝山上爬。路上何天亮告訴寧寧:「你的名字原來叫何寧,後來你媽媽讓你跟她姓,給你改成馮寧了。」

    寧寧說:「這我也知道。」

    何天亮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寧寧得意地說:「我見到一張照片,是你跟媽媽還有我一起照的,上面寫著『何寧兩歲留念』。我問過媽媽,她沒說話。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張照片了。可是我知道我原來叫何寧。」接著又說,「我原來就覺得你眼熟,剛才見到你身份證上的照片,才忽然想起了那張照片,知道你確實是我爸爸。」

    何天亮高興極了,一把將寧寧抱起來,說:「對了,這才是爸的好女兒。來,爸背著你走。」

    寧寧倒也聽話,二話不說就爬到了何天亮背上。何天亮背著寧寧朝山上爬,忽然想起了寧寧兩歲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背著她上山。於是問:「寧寧,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爸爸背你上山的事兒了?」

    寧寧說:「好像有點印象。」

    小草在一旁撲哧笑了:「這孩子,說話跟大人一樣,還印象呢,可能早就忘了。」

    寧寧轉過頭問她:「阿姨,你是誰?」

    小草說:「我是你爸的下級,你爸是我的老闆。」

    何天亮知道小草這是在寧寧面前給他抬身份,對寧寧說:「阿姨是爸爸的朋友。」

    寧寧說:「男的跟女的不能做朋友。我們班男孩跟女孩就不做朋友。」

    小草咯咯笑了:「小孩男的跟女的不能做朋友,大人可以。」

    幾個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長廊盡頭的樓閣。寧寧忽然從何天亮背上出溜一下滑了下來。何天亮問:「怎麼了?」

    寧寧朝上面仰仰下巴:「不能讓我們同學看見,他們見我讓你背上來該笑話我了。」

    小草說:「怕什麼笑話呢。你應該驕傲,讓同學看看你爸爸多心疼你。」

    到了樓閣上,寧寧的同學跟老師都在上面乘涼休息。小草來到賣各類小吃跟飲料的櫃檯,對售貨員說:「給這些孩子每人發一包喜洋洋雪餅,再每人發一罐可樂,給老師泡一壺好茶,再配上一些瓜子兒、麻糖,賬我來結。」

    售貨員高興極了,立刻開始照吩咐辦。孩子們驚異地接過售貨員熱情洋溢送到手上的食物和飲料。老師急忙過來客氣:「謝謝你們,這樣不好吧。」

    小草說:「今天大家都高興,這也花不了幾個錢,就算是寧寧她爸感謝老師照顧培養寧寧的一點心意吧。」

    老師還要客氣,售貨員已經把用玉泉水沖好的香茶跟瓜子兒、麻糖等茶點擺好了。小草拉著老師:「來吧,咱們一起聊聊,讓孩子們自己去玩。」

    老師把一個胳膊上掛著兩道槓的學生叫來,千叮嚀萬囑咐了一陣,才跟小草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泉水湧出的地方有兩座突兀而起的大石,說不清是從山上崩塌下來的還是自己生長出來的,巨石有十幾米高,身上掛滿了青苔,石身陡峭,不是身手矯健的人根本爬不上去。過去何天亮每次到這裡都要爬到巨石上面,喝著石縫裡面湧出來的泉水,俯視著腳下遊山的人們,覺得自己挺了不起。何天亮問寧寧:「你敢不敢跟爸爸到那上面去?」

    寧寧抬頭看看巨石,猶豫片刻說:「敢,可是我爬不上去呀。」

    何天亮說:「有爸爸在,你就能爬上去。」

    於是他把寧寧背到背上,囑咐道:「你把爸爸抱緊了,千萬別鬆手。」

    寧寧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何天亮開始朝上攀登。對別人來說攀登這座巨石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對何天亮來說卻是輕車熟路,因為他過去經常爬,已經掌握了竅門。他順著巨石的縫隙,沿著過去摸索過多次的路徑,四肢並用,很快就登上了石頭的頂端。他找了一塊平坦的地方,放下寧寧一看忍不住笑了,寧寧的兩個眼睛閉得緊緊的。

    「好了,睜開眼睛吧。」何天亮在她頭上愛憐地拍了拍。

    寧寧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爸,我們上來了嗎?」

    「當然上來了。」

    寧寧朝下面看去,有幾個男孩子也試探著想攀上這座巨石,都是爬了幾下就從光滑的岩石上滑了下去,不得不放棄了攀登巨石的企圖,跟其他孩子們一起仰著臉羨慕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寧寧。寧寧得意地朝下面呼喊著她的同學,驕傲地拉著何天亮的手,小臉興奮得像個熟透了的西紅柿。

    何天亮掬起石縫中的泉水,喝了幾口。寧寧在旁邊阻止:「爸,不能喝生水,喝生水會壞肚子。」

    何天亮告訴她:「寧寧,這是泉水,很甜,比自來水乾淨多了,你來喝幾口嘗嘗,保險不會壞肚子。」

    寧寧半信半疑地捧了水嘗了嘗,欣喜地說:「真的,特清涼,特甜。」

    何天亮遺憾地說:「可惜咱們上來的時候沒有帶水壺,不然就可以帶一壺下去給你的同學們嘗嘗了。」

    寧寧說:「下一次你再帶我來的時候,我裝一壺泉水回去給姥姥喝。」

    何天亮說:「給你姥姥帶一壺泉水倒是可以,可是你要是說是跟我出來玩了,她可能今後就不讓你出來了。」

    寧寧問:「你是我爸爸,姥姥她們為什麼不讓你見我?」

    何天亮只得又給她解釋了一回:「她們喜歡你,我也喜歡你,她們怕我把你領走她們見不到你了。」

    寧寧問:「你會把我領走嗎?」

    何天亮反問:「你會不會跟爸爸走?」

    寧寧想了一陣,搖搖頭:「我不知道。」

    何天亮估計她是怕自己把她領走了真的再也見不到她姥姥跟小姨,就說:「爸爸不會那麼樣的。就算你今後跟爸爸在一起,你想姥姥跟小姨了,爸爸也會隨便你去看她們。」

    寧寧放心了,這才說:「那我就跟你走。」

    何天亮心頭大喜,忍不住在寧寧的臉上親了一口:「我女兒真乖。」

    小孩子的心理,剛剛得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況且得到的是自懂事以來就沒有見過的爸爸,那份高興和滿足自然是超級的。寧寧長期以來沒有父愛,見到別的孩子有父親呵護,羨慕跟悲傷雜而有之。又聽姥姥小姨說因為自己是女孩子爸爸便不要自己,心裡不但對父親有惱恨,也有一份不解。她弄不清為什麼自己是女孩子爸爸就會不要她了,而別的女同學也是女孩子,爸爸卻照樣喜歡她們。今天跟何天亮的相遇相認是小草果斷的結果,也算是意外的巧合。她忽然有了自己的爸爸,而且自己的爸爸跟別的孩子的爸爸一樣,非常喜歡自己,根本不像姥姥跟小姨說的那麼回事兒。事實讓她一下子明白了,過去爸爸不來看自己,並不是爸爸不要自己,而是姥姥和小姨怕他把自己領走而不讓他來看自己。長期困擾她的心結豁然解開,心情一下子開朗了起來。

    父女兩個在巨石上坐了一陣。寧寧坐不住,到石頭的邊緣朝下面看。何天亮怕她有個閃失,急忙把她拉了回來。

    下面一個同學喊她:「馮寧,上面好不好玩?」

    寧寧說:「可好玩了,有泉水,特甜,特清涼。」

    又有同學叫她:「馮寧,集合了,老師要帶我們回去了。」

    寧寧得意地說:「我跟老師請假了,我跟爸爸走。」

    同學們陸陸續續地走了。這時候小草也找了過來,抬頭見他們父女倆高高站在巨石上,朝上面呼喚著:「我還以為你們變成猴子了,跑那上面幹什麼去了?」

    寧寧說:「阿姨,這上面可好玩了,有泉水,可甜了。你也上來吧。」

    小草誇張地做出遺憾的樣子說:「可惜呀,我沒有一個能把我背上去的爸爸,再好玩我也上不去。」

    寧寧看看何天亮,臉上滿是得意跟驕傲。

    小草又說:「玩夠了沒有?該下山吃飯去了。你們總不會真的要變成猴子留在山上吧?」

    何天亮看看表,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了,就又背起寧寧,從巨石上爬了下來。一下來小草就抱怨道:「你這人一高興就胡來,萬一把孩子摔了,看你怎麼交代。」

    寧寧說:「摔不了,我抱得可緊了。」

    何天亮也說:「沒關係,沒有把握我也不會讓我孩子冒險。」

    三個人邊說邊沿著長廊朝山下走。路上小草問寧寧:「你想吃啥?」

    寧寧懂事地說:「啥都行。」

    小草又問:「有沒有你平常想吃又捨不得吃的東西?」

    寧寧搖搖頭:「沒有,我想吃的東西姥姥跟小姨都給我買。」

    小草看了何天亮一眼,那意思很明確:「怎麼樣?你孩子沒有虧著吧?」

    何天亮笑笑,沒說話。在小草跟寧寧一對一答的過程中,他已經決定了,今天要讓寧寧充分體驗有爸爸的好處。於是對寧寧說:「中午吃羊羔肉,吃完飯再到兒童樂園玩,玩夠了晚上吃西餐。」

    寧寧高興地說:「我同意。」

    小草拉著寧寧的手趁機又拉攏她:「你看,你跟著爸爸多好,就怕你姥姥她們知道了又不讓你爸爸見你了。」

    寧寧機靈地說:「沒關係,我不告訴她們,對她們保密。」

    下午,他們按照計劃,領著寧寧海吃海玩了半天。天已黑了,寧寧開始緊張:「爸爸,太晚了姥姥她們該著急了。」

    小草說:「沒關係,我已經跟你們老師說好了,你就說你到老師家去了。她們要是找老師核對,老師會那麼說的。」

    晚飯吃的西餐,寧寧還跟著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吃過飯,何天亮攔了一輛出租車,送寧寧回家。寧寧坐到車上,東看西看,還用手這裡摸摸那裡摸摸。何天亮見她很新奇的樣子,就問:「寧寧,你沒坐過出租車嗎?」

    寧寧說:「我沒坐過,我也沒吃過羊羔肉跟西餐。」

    何天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寧寧得到得太少了。

    到了玉泉小區,何天亮讓車停到了距離馮美榮家一百來米的街邊上。寧寧下車的時候,在何天亮臉上親了一口,趴在他耳朵邊悄聲說:「爸爸,我今天太高興了,啥時候你還能帶我出來玩兒?」

    何天亮說:「只要你高興,什麼時候想跟爸爸出來玩了,你就給爸爸打電話。咱們商量好辦法,只要你姥姥她們不找麻煩就行了。」

    小草遞給寧寧一個紙片:「這上面有你爸爸的電話,有啥事你就打電話。把電話號碼記在腦子裡,然後把這張紙給燒了,別讓你姥姥她們知道。」

    寧寧接過紙片,認真地看了幾遍,然後把紙片還給小草:「我已經記住了。」

    小草說:「那你給阿姨背一遍。」

    寧寧把電話號碼背了一遍,果然正確無誤。小草在她額頭吻了一口:「寧寧真聰明。」又拿出一把零錢說,「這些錢你拿著,給你爸打電話用。」

    寧寧沒有接,看何天亮。何天亮說:「寧寧你拿著,給爸爸打電話。」

    寧寧得到允許,才接過錢,裝了起來。寧寧走了,何天亮讓司機開著車跟在她後面,直到她進了樓道,才離開。

    路上,小草問:「今天怎麼樣?」

    何天亮說:「那還用問,好得不能再好了。」忽然想起來,問小草,「你也夠大膽的,怎麼一下子就把謎底給揭破了?」

    小草說:「怕什麼,你本身就是她爸嘛,又不是冒充的。」

    何天亮說:「我當時還不敢告訴寧寧。」

    小草說:「你這個人哪,有什麼好怕的?過去你不是就怕人家把寧寧給你送過來寧寧跟著你受罪嗎?如今你怎麼說手裡也有個十萬八萬的,還開著天亮餐飲中心。她們如果把寧寧給你送過來,還怕寧寧吃虧嗎?肯定比在馮家過得舒服。」

    何天亮恍然大悟,這個彎子他還真沒有轉過來。想想也是,即便她們真的知道寧寧跟他玩了一天,知道他已經認了寧寧,又能怎麼樣呢?

    小草又說:「要是她們真的把寧寧送過來,讓我說更好。你出去做生意,我在家裡面開飯館、帶寧寧,每天上學放學我包接包送。自己開著飯館,寧寧想吃什麼有什麼,多好。」

    何天亮本來對今天的事情還有些忐忑,擔心如果寧寧她姥姥或者她媽她小姨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聽小草這麼一說,心裡頓時寬了下來。想到小草跟老師的交涉,又問:「你怎麼跟寧寧她老師說的?怎麼一下就把她說得那麼放心。」

    小草說:「那還不簡單,我就實話實說嘛。」

    何天亮大驚:「你都告訴老師了?」

    小草說:「你把我看得太低了,當然是能告訴她的就告訴她,不能告訴她的就不告訴她。能打動她的心的,就告訴她;對說服她沒有用的就不告訴她。這是一種語言交流的技巧。你不行。」

    何天亮擔心她把馮美榮說得太不堪,影響到寧寧,就追問:「你到底怎麼說的?給我學學。」

    小草瞪了他一眼:「這不是太簡單了嘛,就說寧寧她媽當初因為你下崗沒工作了,就跟你離婚了,還不讓你見孩子。你多麼想孩子,經常跑到學校門口等著偷偷看孩子一眼,被她們發現了還得挨罵,今天好容易碰上了,想帶寧寧玩一天。沒想到那個老師心軟得厲害,一聽眼淚都出來了,到這個時候就啥都好辦了。」

    何天亮問:「那老師沒問你是什麼人?」

    小草說:「問了,我說我是你表妹,是寧寧的表姑。然後再說一些吹捧老師的話,就萬事大吉了。」

    何天亮逗她:「你應該實話實說,就說你是寧寧的新媽媽。」

    小草「哼」了一聲沒有理他。何天亮弄不清她是什麼意思,也就沒敢再逗她,心裡卻對她感激到了極點。進到門裡,何天亮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小草,把嘴按到了她的臉上。小草由他抱著,對著他的耳邊悄悄說:「今天晚上你自己睡吧。」

    何天亮問:「為什麼?」

    小草說:「昨天晚上你把我弄得……早知道這麼疼我就不……」說到這裡羞得再也說不下去,把臉埋到了何天亮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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