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描述現在的北京城:那是一大片灰霧籠罩下的樓房,冬天裡,灰霧好象凍結在天上。每天早上,人們騎著鐵條輪子的自行車去上班。將來的北京人,也許對這樣的車子嗤之以鼻,也可能對此不勝仰慕,具體怎樣誰也說不准。將來這樣的車子可能都進了博物館,但也可能還在使用,具體會怎樣誰也說不准。將來的人也許會這樣看我們:他們每天早上在車座上磨屁股,穿過漫天的塵霧,到了一座樓房面前,把那個洋鐵皮做的破爛玩藝鎖起來,然後跑上樓去,掃掃地,打一壺開水,泡一壺茶,然後就坐下來看小報,打呵欠,聊大天,打瞌睡,直到天黑。但是我不包括在這些人之內。每天早上我不用騎車上班,因為我住在班上。我也不用往樓上跑,因為我住在地下室,上班也在地下室,而且我從來不掃地。我也不打開水,從來是喝涼水。每天早上我從床上起來,坐到工作台前,就算上了班。這時候我往往放兩個響屁,標志著我也開始工作了。我呆的地方一天到晚總是只有一個人,所以放響屁也不怕別人聽見。
我住的地方是醫院的地下室。這裡的大多數房間是堆放雜物的,門上上著鎖,並且都貼一張紙,寫著:骨科,婦產科,內科一,內科二,等等。我搬進來以後,找了一支黑臘筆,在每張紙上都添了“的破爛”,使那些紙上寫的是骨科的破爛,婦產科的破爛,等等。這樣門上的招牌就和裡面的內容一致了。但是沒有人為此感謝我,反而說,小神經的毛病又犯了。他們對我說,我不該在門上寫破爛二字。破爛二字不能寫上牆。假如我要寫,可以寫儲物室,寫成骨科儲物室,婦產科儲物室。但是我說,你們玩去罷。他們聽了這話,轉身就逃了出去。地下室對他們來說,可不是個好地方。
除了這些堆破爛的房子,就是我住的房子了,門上寫著儀修組王工程師的字樣。我的左邊隔壁是破爛,右面隔壁也是破爛。但是除了破爛,這裡還有一些別的東西。走廊上,每隔不遠就有一個龕,龕裡放著標本缸。缸裡泡了一些七零八碎的死人。其中一個就在我的對門,和我同一性別,但是既沒有腦袋,也沒有四肢。我閒下來就去看他,照我看,他死掉時,大概還沒有我大。他的腰板挺的板直,一副昂首闊步的樣子,只可惜他既沒了首,也邁不開步了。人家在他肚子上開了一扇門,在內髒上栓了好多麻線,每根麻線上栓了一個標簽,寫著大腸小腸之類的字樣。假如這位仁兄活過來,一低頭就能看見,自己的哪一部分叫什麼。除此之外,他還會發現人家把他的陰莖切掉了,但是把陰囊和睪丸都留著,所以那些東西泡在缸裡,就象半頭蒜的樣子。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好看。還有一些龕放著一些玻璃櫃,放的是骨頭架子。那些東西自己不能夠站立,所以櫃底下安著一根木桿子,桿頂上有個鐵夾子,夾在項骨上。把死人弄成這個樣子,可是一種藝術。一般的人,你就是給他最好的死屍,他也作不出好的標本。因為這個原因,我住的地方就象一個藝術館。我對這個住處很是滿意。
我住的地方就是這樣。我就是門上寫的那位王工程師。小神經也是我。他們叫我小神經,是因為我有點二百五。過了一百年,也許人們不知道什麼叫二百五。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只呆了二百五十天就從娘胎裡爬了出來,所以行為怪誕。其實我在娘胎裡呆足了三百天,但是因為我行為怪誕,大家就說我只呆了二百五十天。這種因果倒置是因為我們有幽默感。其實我行為怪誕,是因為我有陽痿病。因為我有陽痿病,所以和前妻離了婚。我現在四十多歲,還在獨身,而且離群索居,沉默寡言。
我不得不離群索居,沉默寡言,因為無論我到了哪裡,總有人在我背後交頭結耳,說我是個陽痿病人。這就使我很不好意思見人,雖然我已經陽痿了十年,對此已不再感到羞愧,但是我還是不樂意人家這樣說我。我不願他們把我看成了太監一類的東西,雖然實際上我的確和太監差不多。這件事的教訓是不要找本單位的人結婚,除非你能確信自己沒有陽痿病。我前妻原來是本院的護士,現在調走了。但是在調走以前,她已經把我不行這件事傳的滿城風雨。現在除了躲在地下室,我也采取了積極措施,到康復科去看病。康復科的馬大夫和我關系很好,別人看病要錢(公費醫療不報銷康復科),他不管我要錢。
馬大夫治我的陽痿病,開頭是用內科療法,給我開了很多藥,並且讓我多吃巧克力。他說巧克力壯陽。但是巧克力吃多了食欲全無,我還長了口瘡。後來又換了外科療法,住了一段時間院,躺在床上打牽引。這就是說,在那玩藝上掛上十公斤鉛錘,往外拉。牽引了兩周,那玩藝拉到了一尺多長(後來不牽引,慢慢又縮回去了),但是似乎比以前還軟了。他又建議我動手術,移一節肋骨進去。我覺得這樣不好,因為肋骨移進去,就會永遠硬挺挺,這樣很不雅。他對我的病真是盡心盡力,認為我的病老不好,是對他醫術的挑戰。最後他建議我做變性手術,當不了男人當個女人好了。但是我堅決不答應,因為我身高一米八五,體重九十公斤,頭大如斗,手大腳大,當了女人也不好看。最後他說我不肯合作,就再不給我看病了。但是我們倆關系還是很好,他經常跑到我的工作室來和我聊天。這家伙有六十歲了,養得又白又胖,因為不正經,在頭頭腦腦面前很沒人緣,和一些小大夫小護士倒滿親熱的。就是他有一天跑到我這裡來,說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覺得他腦子有問題:頭幾天還要叫我作變性手術,現在又要給我介紹女人,一點邏輯都沒有。我就這樣和他說了。正說時,有個女孩子從外邊闖了進來,說道:馬老師,您出去,我自己和他說!然後她就自己介紹說:我是婦科的,我姓孫。其實我在食堂裡見過她,就是不知道她是婦科的,也不知道她姓孫。
小孫那一天來找我,起頭情形就是這樣的。馬大夫走了以後,她一五一十地對我說:她馬上就需要個男朋友,必須是人高馬大,膀闊腰圓,能帶得出去的那一種,來幫她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這是因為她的前男朋友要結婚,今天晚上就要舉行婚禮,她已經收到了邀請,想和一個大個子男人一塊去。我想了想,說道:要是這樣的話,我能幫上忙。別的事情我就幫不上忙了。這個姓孫的小鼻子小眼,嬌小玲瓏,一副小孩樣,其實已經二十七歲了。到了晚上,我就和她一塊去了。婚宴上全是些青年男女,大概都是她的同學,新娘子也是她的同學。我發現,醫學院大概只招南方人,所以那一屋子男女全是小個子南方人,白面書生,個個戴著眼鏡。我在其中象個巨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臉相極凶,還說我吃相難看。我在席上喝了一瓶啤酒,就打了一個大嗝,聲震屋宇。然後我講了一個下流笑話,弄得四座皆驚。其實我沒想去搗亂,只是在地下室裡呆了很多年,很少有人請我來參加聚會,心裡很高興。但是已經把新郎嚇壞了,把小孫叫到一邊說了好半天。然後我們就提前退席了。回來的路上小孫說,王工,你把他們都鎮了!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不會讓你白幫的。我一定也幫你一個忙。
2
後來小孫對我說,作為我給她出氣的報答,她要把我的病治好。據她自己說,她讀過Masters和Johnson的書,治我的病十拿九穩。我也看過那些書,所以我想這孩子真是個怪人。她梳了個齊耳短發,長得白白淨淨,還是滿漂亮的。不管怎麼說,也能嫁得出去,干嘛要來給我治陽痿?女孩子只要嫁得出去,就不必理睬不想嫁的男人。我對她說,你沒搞錯罷?那都是夫婦雙修的辦法。她說知道,所以我要和你結婚。先結婚,後治病。
我和小孫要結婚的起因就是這樣。開頭我想,這個孩子還要給我治病,我看她自己就該找人治一下,是不是精神病。後來想到她起初找我那一回的情況,我懷疑她吃了別人的虧。既然她都要嫁我了,問一問也沒什麼。我就問道:你大概不是處女罷。她說當然不是。你要不要看看?我說看什麼?她說我可以對她作個婦科檢查。我對此是一沒有經驗,二沒有興趣,而且也沒有必要。只有混充處女的,沒有混充非處女的。所以我就說:結婚可是你自己要干的,將來可別埋怨我。她說絕不會。她說這些話時,一點也不臉紅。
再過一百年,人們可以在現在留下的相片裡想象我:我和大家一樣,目光呆滯,臉色灰暗,模樣兒傻的厲害。現在你到美術館去看看十六世紀的肖象畫,就會發現上面的人頭戴假發,長一張大屁股臉,個個都是傻模樣。過去的人穿燕尾服,瘦腿褲,顯得頭大身子小,所以很難看。但這樣的裝束在當時,一定是了不起的好穿著。以此類推,現在的人不論穿什麼,將來也會傻的厲害。基於這種心理,所以我根本不打扮,經常不理發,不刮臉。當然,小孫是女孩子,不能和我一樣。她經常打扮得干淨漂亮,因為留著齊耳短發,下面的頭發茬每逃詡要推一推。因為這些原因,我們倆在一起不夠班配。但是我們倆經常一道去逛大街,表示我們在戀愛。這是計劃的一部分,首先做出了戀愛的姿態,將來請求結婚就不至於顯得突兀。
將來的人談到我們結婚前的到處奔走,一定會感到奇怪。我根本就沒有逛大街的欲望,我常年呆在地下室裡,很少走動,所以腿上的肌肉都退化了,白天走了路,晚上就腿疼。天寒地凍,不能去公園。我們總是在商業區裡逛,但也沒有要買的東西,更沒有買東西的錢。過去我一個人在城裡逛,老是低著頭,看看地上有沒有掉的錢,這是我幾十年的積習。現在我也和小孫在北京城裡閒逛,我倒是不低頭,但是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倒是小孫時常有所見,走著走著就會忽然捏我一把,說道:看見了沒有,剛才那個人盯著我看。聽了這話,我就會猛然轉過頭去,大聲說道:哪一個?她把我拉回來說,別這樣,你要把別人嚇死了。走到街上,我有時也會注意到她忽然把小嘴一扁,小臉一揚,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要不然就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全身掛在我身上。這大概是因為又有人看她了。但是到底是些什麼人在看她,我一個也看不見。
星期天小孫把我帶到王府井一家理發館門前,讓我往櫥窗裡看。我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櫥窗裡有一張相片是她。那是一輻黑白上色的相片,再過一百年,人們就會根據相片上的水彩,斷言拍照時彩色攝影尚未發明。相片上的小孫塗了個紅臉蛋,和她本人一點也不象。那相片就象現在看到的瑪麗蓮·夢露,或者貓王的相片那種五官不清,色彩斑斕的樣子,露出五十年代那種村氣土氣;但是再過一百年,人家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櫥窗裡自己的相片前流連忘返,也會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對她說,快走罷,呆會人家會出來說:小姐,是不是想把相片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麼呀你!
小孫說,她在大街上走時,經常迎上這樣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臉,然後一路向下搜索,在胸部久久的停留。然後久久端詳她細長的腿。她對自己的腿很是驕傲。這種景象我從沒看見過。我想人家也許是在看她那條石磨藍的牛仔褲,那條褲子值我一個月的工資。她對這種說法十分憤怒,說我在蓄意貶低她。其實我沒有這樣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頭發細密茂盛,柔軟光滑,就象一只長毛貓的毛一樣,每次從外面回去,走到醫院門口時,她都要把手伸給我,讓我拉著它。那只手非常小,柔若無骨,又涼又滑。我們拉著手從門口進去,她還要去問傳達室的老頭:有我的信沒有?然後和每一個見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孫談戀愛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我和小孫每天下了班就到王府井喝咖啡。後來我對咖啡上了癮,每天必須喝五大杯,否則就呵欠連天,而咖啡太貴了,比外國煙還貴。據馬大夫說,我這叫作咖啡因依賴。他又要給我治這種病,但是我拒絕了。我怕他用咖啡攙上大糞給我喝,據說他就是這樣給人戒煙。我只是向他打聽外界對我和小孫戀愛的反應。他告訴我說,情況不容樂觀,人家說,小孫是面子下不來。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她借用我在她前男友結婚那一天去給她撐過場面之後,如果現在就不理我,則顯得太冷酷,太薄情。因此她必須和我假戀愛一段,然後再把我甩掉。這就是說,一個女孩子,應該表現得溫柔多情,盡管她其實不是那麼溫柔多情,也要假裝成這樣。這也就是說,小孫借用我去參加婚宴的事現在已經是盡人皆知了。這件事起初只有三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孫,還有一個就是馬大夫。我們每個人都有把這件事洩露給別人的嫌疑。馬大夫主動告訴我說:這件事我可沒對任何人說過,也不知別人怎麼就知道了。
假如馬大夫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孫也不告訴別人(這事對她名聲有損),剩下只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呆在地下室,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最後的結論就是我們誰也沒告訴別人,這事就自己傳出去了。由此得到一個推論,我們醫院裡現在安裝了一台可怕的儀器,可以竊聽全院每一個角落。這台儀器由一個長舌婦操作,她聽到了我們在地下室裡的談話,然後就告訴了醫院裡每一個人。但是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為他們安這儀器時,必定要找我。我是全院唯一的電氣工程師。連我都不知道醫院裡有這台儀器,那就必定是沒有。
根據醫院裡現在的傳聞,小孫是個極好面子的姑娘。她不樂意在前男朋友結婚那一天顯得孤獨無伴,所以借用了我。這是很正確的。根據同上傳聞,她的小算盤又極精,找一個陽痿的男人來撐場面,將來不會有任何損失;有損失的是我,因為我被女人耍了。但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實際情況是小孫正在獻身於科學,准備在我身上探索一條治療陽痿的新路。我和她是醫生與病人的關系。當然這一點是秘密的。在開始治療前,她必須嫁給我,然後治療才合法,治好以後,才好寫報告,拿出去發表。為此必須叫大家相信我們在戀愛。小孫說,我們倆必須在人前再親密一點。她建議我們中午時到門廳裡去接吻,但是我覺得過於肉麻。於是她建議我們從外面回到醫院裡時,顯得再親熱一點。這就是說,在經過大門時,她要騎在我脖子上。我問了她的體重,體檢時什麼也不穿是四十三公斤,現在著了冬裝,頂多也就是四十八公斤,這不算重;更何況她說,把你治好了以後,騎我的時候還多著哪;所以我實在沒有理由不答應她。
3
在小孫騎我脖子之前,發生過很多事。首先是小孫說,她要扮演我未婚妻的角色,就要處處管著我。自從我成了小神經以後,已經習慣了別人對我耳提面命。在這些人裡,女人尤多,多一個小孫也沒什麼。比方說,我去領工資,會計一定要再三關照我說:你數數,這是一百三十元。其實沒有什麼好數的,總共是一張一百元的大票,三張十元小票,完全可以一目了然;更何況數也數不多。因此我拿了錢總是看都不看就往兜裡一揣。但是那個二十三歲的小會計一定從櫃台後面趕出來,把我兜裡的錢掏出來,當著我的面數一遍,然後再塞到我口袋裡去。我到食堂裡去買飯票,管理員大媽也會把飯票對我一五一十的交待:這種紅的是菜票,那種綠的是飯票,千萬別搞混了。其實我只是陽痿而已,並不色盲,更不是低智人。但是因為我陽痿,就不能阻止別人象關心低智人一樣關心我。
人家總要把男人的大腦袋和小腦袋聯系起來看,小腦袋不行的大腦袋一定不行----這成了一種成見了。我也無心去糾正這種成見,因為既然是成見,就無法糾正。我只管我行我素,呆在地下室裡不出來。這樣省了好多的事:因為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傻子,所以什麼開會、學習等等都不叫我去了;這樣省了我和大家一起磨屁股。後世的人,對我們要開那麼多的會一定驚詫不已,因為到了那時候,只有總經理、部長、總統才須開那麼多的會。所以那時的人一定會以為我們都是些很重要的人物。其實我們不過是些電工、技師等等,開會討論過馬路要走人行橫道而已。而且要開這樣的會,必須有一條堅硬的雞巴,軟的不行。過去我除了領工資和買飯票,從來不到樓上去,現在發現連領工資都不必去,因為工資是小孫領去了。飯票也不必去買,因為飯票是小孫代我買了。別人還說,現在好了,王二的事都可以交待給小孫,省了多少麻煩。說完了總要哈哈大笑一通。
小孫和我談戀愛,結果是我們倆都變成了一種氣體,叫作什麼一氧化二氮,或者說,叫作笑氣,人家一見到我們在一起就要笑。但是我們既然是氣體,當然就沒有自覺性。我和小孫一道出門去,走過樓道時,小孫一定要叫我站住,給我掖好圍脖。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圍脖,因為我長得相當肥胖,一點也不怕冷。但是小孫一定要這樣做,她說這是在大庭廣眾下和我親熱的唯一機會。掖圍脖的時候,過路的護士就會站下來,說道:“小兩口出門去呀?”等等。小孫伶牙俐齒地答道:到王府井買點東西,等等。說完了我們一同向前走去。走不了幾步,一陣大笑就會在腦後炸開。這時我們轉過身去,就會看到那些護士聚成一堆,個個個臉色漲紅。很顯然,她們是在嘲笑我們。我就想轉回去,把她們教訓一頓。但是小孫把我拉住,叫我沉住氣。她說這種情況會改變的。然後她就挽住我的手臂,把全身都掛在我身上。因為我壯的象個狗熊,而她長的嬌小玲瓏,所以這麼掛著還算好看。假如雙方的身坯換過來,那就象螞蟻舉著一片餅干渣,一點也不好看了。但是盡管她使了很大的力氣往我身上貼,別人也不相信她真的要和我談戀愛,更不要說真心嫁給我了。
再過一百年,人們會這樣形容我們的醫院: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四周圍著柵欄。院子裡全是一些古舊的灰磚房,有一些是兩層的,有一些是三層的。他們想象起這些房子,就像現在我們想象地下的墓葬一樣。那時候的房子大概都是一百層的大廈,底下五十層放汽車,上面五十層住人。在這些墓葬裡,有一些人穿著白大褂來來去去,還有人穿著淡藍色的睡衣睡褲來來去去。在這些灰磚樓之間,有幾片草坪,幾顆半死的樹作為裝點。但是我既不穿白大褂,也不穿藍睡衣,穿一件粗藍茄克衫,在這座古墓裡顯得很扎眼。但是我根本就很少到上面去,所以也就很少叫人看見。
小孫那天騎著我脖子走進醫院時,是星期天下午五多鍾,門診下了班,天氣又很冷,所以到處都看不見很多人。我駝著她,兩個人連在一起有兩米五十左右,只能小心翼翼從拱門正中通過。兩米五十的龐然大物從醫院的正門走進去,可算是驚世駭俗之舉。這個舉動總算是引起了注意,第二天婦科主任就去找小孫談話,叫她注意影響。但是這個舉動也是非常費力的。假如你到過草原,見過人家騎駱駝,就會理解了。騎馬騎驢都可以飛身而上,但是騎駱駝時這樣干就絕對不可以,因為駱駝高了。你必須使駱駝倒下來,然後才能騎上去。但是駱駝一般是很不樂意倒下來的,趕駱駝的人要拿個裝鐵尖的小棍子,圍著駱駝轉上半天,敲敲前腿,敲敲後腿,磨上一兩個小時的嘴皮子,駱駝才肯倒下去。那天下午,我就是那只駱駝,小孫就是趕駱駝的人,但是她手裡沒有趕駱駝的棍。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說:你坑謐下來呀!
我在蹲下之前,先把醫院門前的街道打量了很多遍。那條街不算寬,掃的干干淨淨。星期天下午,沒有很多行人。然後我又把小孫的臉打量了很多遍:那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娃娃臉,留著劉海,嘴巴很大。那時我想的是:記住了,就是這娘們要在大庭廣眾下騎我的脖子,叫我名聲掃地。最後我就打量她的下半身:就是這東西要騎上我的脖子。洗得干淨淨的牛仔褲,又白又亮的護士鞋。最後我毅然決然地蹲了下來。她一把就揭下了我頭上的帽子(那是一頂剪絨皮底的帽子,和二號的鋼種鍋一樣大),然後哈哈笑了起來,說道:王二,你小時候頭上幾個旋?我知道自己是三個旋,因為一旋寧,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但是她說:你現在只剩一個旋了。她媽的,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幾個旋?我爸爸不到四十就禿了頭,根據遺傳,我現在本該一個旋都沒有。
後來我就看見兩條細細的小腿搭上了我的肩膀。在我站起身之前,那雙小手還在我臉上摸了老半天。這倒不是在調情,而是在找可以抓的地方。最後她抱住了我的下巴,說一聲起。我就站了起來,脖子後面熱烘烘,想起了一句歇後語:大姑娘騎瘦驢,嚴絲合縫。雖然我不是瘦驢,但是體會到了嚴絲合縫的感覺。這感覺非常的不好。尤其是她在我脖子上上下磨擦了幾下後說:王二,這感覺非常古怪!好象是我把你生了出來!這時我往左一看,看到一條裹在洗白了的粗布裡的大腿,往右一看,也是一條這樣的大腿;這是我一生未曾見過的景象。這兩條腿一齊夾緊,夾得我眼冒金星;我的感覺就更壞了。這時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天方夜譚》其中水手辛巴達的故事,那位辛巴達也被海老人騎過;但是海老人是個男人,所以辛巴達也沒有被人如此嚴絲合縫的騎過。有史以來,有這種經歷的,我是第一人。我就這樣走進大門去,影影綽綽地發現有好多人在樓上的窗口看熱鬧。
小孫初次騎我脖子的事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件事,還可以補充如下:開頭我是不樂意讓她騎的,但是她把我說服了。她說,就她個人而言,對我的脖子是很尊重的--我比她早畢業好幾年,所以這是老學長的脖子;我比她大了十五六歲,所以這又是一位大叔的脖子。無論從哪方面說,騎這個脖子都是大不敬。但是為了事業,非騎不可。雖然這些說法相當牽強附會,但是我也無法批駁。而正式騎上去了之後,她就毫無崇敬之心。走過大門時,她把身體挺直,去夠門頂上的燈泡。走過樓門時,她又蜷成一團,把我的腦袋整個包住。從大門口,到地下室門口,她總共在我頭上盤踞了十分鍾,在這十分鍾裡,她還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其實這個故事我早就知道,典出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假如你在那書裡查不到這件事,你不要和我計較,我是小神經)。這故事說,某閣老家蓋房子。按照中國的傳統,蓋房子時對梁柱之類都很崇敬,柱上要貼“擎天金柱”,梁上要貼“架海銀梁”等等的紅紙,安柱架梁時還要放鞭炮。當然了,這是生殖器崇拜的遺風,除了梁柱,祖宗還崇拜大炮,高塔以及一切又粗又長的東西。該閣老家放過了鞭炮,正要吊梁,發現一個丫環正騎在梁上。按照中國的傳統,有一個東西是最骯髒,最不潔的;那東西卻緊緊貼在了聖潔的架海銀梁上。大家看了無比憤怒,有喊打的,有破口大罵的。但是那丫環卻拍拍那東西答道:你們瞎嚷嚷什麼?帝王將相,皆出於此也!
這個故事我講起來是這樣的,小孫講起來就不是這樣。首先,她把出處記錯了,說是《聊齋》;其次,她也不記得騎的是什麼,只記得是騎個很神聖的東西。結尾倒是記住了:帝王將相,皆出於此也。講完了以後,她還問我有何感想。我只談了一點感受:你給我下去!從大門騎到這裡,還沒騎夠哇!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感想,就是她的褲子很干淨,是用有香味的洗衣粉洗的,另帶一點漂白粉的味道,這些氣味很好聞,但是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這故事她完全講錯了。但是我絲毫也沒有貶低她的意思,因為很少有女孩子會去看紀曉嵐的書,所以就是看得不仔細也屬難能可貴。誰知她根本就沒看過紀曉嵐的書,這個故事是她從老師那裡聽來的。原來她們在大學四年級分到了婦科實習,眼看後半輩子就要專門看這個東西,所以大家情緒沮喪。帶實習的老師就講了這個故事來鼓舞士氣。這故事的寓意就是要讓她們記住,眼前這個東西其實是很偉大的: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小孫給我講這個故事,也是想鼓舞我的士氣。她還說,她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給我治陽痿只是其中的一環。這個計劃包括將來寫一篇醫學論文,一本書(記實文學類的),《我治好了陽痿的丈夫》,以及心理學、社會學方面的研究報告。干完了這件事,她就可以一舉成名。要做這樣的研究,和我結婚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就會受到社會方面的指責。考慮到這個研究驚世駭俗的性質,現在必須好好演出戀愛一幕,免得叫人看出漏洞來。這孩子是四川人,四川人就是有一點瘋,而且她看偵探小說看多了,處處透著詭異的模樣。她還怕我不樂意,答應將來把全部稿費都給我。為了這一切都能順利實現,我也要付出些努力,其中就包括讓她騎我的脖子,並且不要忘了,抵住我後腦那個東西,帝王將相,皆從此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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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孫騎過了我的脖子以後,我覺得丟盡了面子,更不肯上樓去了。這更合了她的意思,每頓飯都是她給我打來,可以向食堂裡的人表示,我們的關系又進了一步。這就使她需要一架小計算器,以便每天晚上和我清帳:早餐的油餅是多少錢,中午的肉片又是多少錢。這些都要從我的飯票帳上支出。後來我從會計科送來修理的儀器裡找到了一台,是精工牌的,上面帶有一架打紙條的打印機,不但能算帳,還可以打印收據,花了五分鍾修好了給她用。在找到那台計算器之前,一切都要從她的小腦袋瓜子裡算出來。這時她躺在我房裡的空床上,搜索枯腸,挖空心思,再加上搔首弄姿,看上去真叫人於心不忍。我自己也是醫學院畢業的,所以真不能相信醫學院能把人教得不識數。我們倆不但都是醫學院畢業,而且是同一所醫學院畢業,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學醫療儀器,她學臨床醫學,但是這一點區別就使她時時問我十二減九等於幾。但是她算帳的模樣還是滿好看的,從她拖在地下的兩條腿來看,你該相信她是仰臥在床上,但是從她的上半身來看,你又該相信她是俯臥在床上。假如是我在做這個姿勢,下半生就要臥床不起了。那時候正是下午五點鍾左右,一抹殘陽從窗口照進來,正照在那塊空床板上。她穿著一件牛仔上衣,脖子後面鑲了一塊三角形的皮革,一頭柔軟的短發都被她搔亂了。算到心力交瘁時,她就專心地去聞那只圓珠筆。這些表現一點也不象個人,倒象一只貓咪。這叫我覺得讓她來給我治陽痿,實在不好意思。假如是個胖大女人,再長一點胡子,那就好意思了。
這個小家伙每天還要給我講一課,對著“帝王將相”的圖譜,給我上女性的生理解剖學。有件事已經講了不下十次了,就是一到了我能在帝王將相裡站住了腳,我們倆必須立即離婚。就其本心來說,她一點也不想嫁給我,到時候一定要離婚,絕對不准賴的。我當然同意了,但是有另一個問題要提出來的,就是假如治療沒有效果,我老也進不到帝王將相裡面去,那該如何是好。她說那是絕對不會有的事。人家Masters和Johnson作了那麼多例實驗,應該是很有把握。實在治不了,也只好離婚算了。反正雙方都沒有損失。為了避免將來離婚時鬧糾紛,現在就該把帳算清。凡是共同開支,一律用二去除,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然後再四捨五入。
就我的本心來說,也一點不想娶她當老婆。我一點也不想娶任何人當老婆,但是很想把陽痿病看好,省得大家拿我當個怪物。所以我們倆在這方面一拍即合。為此就需要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取得性交的許可。我們倆正為此作出努力。下個禮拜天,我們又出去轉了一天,晚上她又是騎著我的脖子回來的,這一回引來了更多的人來看。
這一回我覺得她的褲子涼颼颼的,氣息芬芳,不是洗衣粉的氣味,也不是香水的氣味,很可能來自帝王將相。那個東西,我雖然結過婚,卻沒有見過,現在每天看圖譜,漸漸感到十分親切。經過了一段時間訓練,她認為可以了,我們就打報告請求結婚。誰知道居然出了意外,人家不批准。
後來我覺得這整個事情象一個謎。不知道為什麼,小孫想和我結婚,也不知為什麼,我會同意和她結婚。從表面上看,她是想給我治陽痿,做一項醫學試驗,其實這樣的理由根本就不可信。從表面上看,我是想讓她給我治好這種病,以便從此作個正常的男人,但是這個理由也一點不可信。其實我並不渴望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小孫也不渴望做成這個醫學試驗。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可疑得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我覺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覺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們倆有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