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
1988年,我們面臨回國與否的抉擇。我們的家庭從1980年結婚時起就一直是個「兩人世界」(我們是自願不育者),所以我們所面臨的選擇就僅僅是我們兩個人今後生活方式的選擇,剔除了一切其他因素。
這個選擇並不容易,我們反覆討論,權衡利弊,以便做出理性的選擇,免得後悔。當時考慮的幾個主要方面是:
第一,我是搞社會學研究的,我真正關心和感興趣的是中國社會,研究起來會有更大的樂趣。美國的社會並不能真正引起我的興趣,硬要去研究它也不是不可以,但熱情就低了許多。小波是寫小說的,要用母語,而脫離開他所要描寫的社會和文化,必定會有一種「拔根」的感覺,對寫作產生難以預料的負面影響。
第二,我們兩人對物質生活質量要求都不太高。如果比較中美的生活質量,美國當然要好得多,但是僅從吃穿住用的質量看,兩邊相差並不太大,最大的遺憾是文化娛樂方面差別較大。我們在美國有線電視中每晚可以看兩個電影,還可以到商店去租大量的錄像帶,而回國就喪失了這種娛樂。我們只好自我安慰道:娛樂的誘惑少些,可以多做些事,雖然是一種強制性的剝奪,也未嘗不是好事。
第三,我們擔心在美國要為生計奔忙,回國這個問題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如果一個人要花精力在生計上,那就不能保證他一定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也就是說,他就不是一個自由人。在中國,我們的相對社會地位會高於在美國,而最可寶貴的是,我們可以自由地隨心所欲地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這對於我來說就是搞社會學研究,對於小波來說就是寫小說。除了這兩件事,任何其他的工作都難免會為我們帶來異化的感覺。
回國已近十年,我們倆從沒有後悔當初的選擇。除了我們倆合著的《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之外,我已經出版了《生育與中國村落文化》、《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等七八本專著和譯著;小波則經歷了他短暫的生命中最豐盛的創作期,他不僅完成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文學作品「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成為惟一一位兩次獲聯合報系中篇小說大獎的大陸作家,而且寫出了大量的雜文隨筆,以他獨特的思維方式和寫作風格在中國文壇上獨樹一幟。他生前創作的惟一一個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得了阿根廷國際電影節的最佳編劇獎,並成為1997年嘎納電影節人圍作品,使小波成為在國際電影節上為中國拿到最佳編劇獎的第一人。
回國後最好的感覺當然還是回家的感覺。在美國,國家是人家的國家,文化是人家的文化,喜怒哀樂好像都和自己隔了一層。美國人當老大當慣了,對別的民族和別的國家難免興趣缺乏,有的年輕人竟然能夠問出中國大陸面積大還是台灣面積大這樣無知的問題。回國後,國家是自己的國家,文化是自己的文化,做起事來有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在中國,有些事讓人看了歡欣鼓舞,也有些事讓人看了著急生氣,但是無論是高興還是著急都是由衷的,像自己的家事一樣切近,沒有了在國外隔靴搔癢的感覺。尤其是小波近幾年在報刊雜誌上寫的文章,有人看了擊節讚賞,有人看了氣極敗壞,這種反應能給一位作者帶來的快樂是難以形容的。
小波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為之開過專欄的《三聯生活週刊》的負責人朱偉先生說,人們還遠未認識到小波作品的文化意義。小波的文章中有一種傳統寫作中十分罕見的自由度,看了沒有緊張感,反而有一種飛翔的感覺。他的反諷風格實在是大手筆,而且是從骨子裡出來的,同他的個性、生活經歷連在一起,不是別人想學就能學得來的。小波去世後,他開過專欄的《南方週末》收到很多讀者來信,對不能再讀到他的文章扼腕歎息。甚至有讀者為最後看他一眼從廣州專程坐火車趕到北京參加他的遺體告別儀式。看到有這麼多朋友和知音真正喜歡他的作品,我想小波的在天之靈應當是快樂的。
雖然小波出人意料地、過早地離開了我,但是回憶我們從相識到相愛到永別的20年,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們曾經擁有幸福,擁有愛,擁有成功,擁有快樂的生活。
記得那一年暑假,我們從匹茲堡出發,經中南部的70號公路駕車橫穿美國,一路上走走停停,用了10天時間才到達西海岸,粗獷壯麗的大峽谷留下了我們的足跡;然後我們又從北部的90號公路返回東部,在黃石公園、「老忠實」噴泉前留連忘返。一路上,我們或者住汽車旅館,或者在營地扎帳篷,飽覽了美國絢麗的自然風光和大城小鎮的生活,感到心曠神怡。
記得那年我們自費去歐洲遊覽,把倫敦的大笨鐘、巴黎鐵塔和盧浮宮、羅馬競技場、比薩斜塔、佛羅倫薩的街頭雕塑、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尼斯的裸體海灘、蒙地卡羅的賭場、威尼斯的水鄉風光一一攝入鏡頭。雖然在意大利碰到小偷,損失慘重,但也沒有降低我們的興致。在桑塔路其亞,我們專門租船下海,就是為了親身體驗一下那首著名民歌的情調。
記得我們回國後共同遊覽過的雁蕩山、泰山、北戴河,還有我們常常去散步和作傾心之談的頤和園、玲瓏園、紫竹院、玉淵潭……櫻花盛開的時節,花叢中有我們相依相戀的身影。我們的生活平靜而充實,共處20年,竟從未有過沉悶厭倦的感覺。平常懶得做飯時,就去下小飯館;到了節假日,同親朋好友歡聚暢談,其樂也融融。
生活是多麼的美好,活著是多麼好啊。小波,你怎麼能忍心就這麼去了呢?我想,惟一可以告慰他的是:我們曾經擁有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