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F和小姚阿姨一直認為我舅舅是個作家,這個說法不大對。我舅舅活著的時候沒有發表過作品,所以起碼活著的時候不是作家。死了以後遺著得以出版,但這一點不說明問題:任何人的遺著都能夠出版,這和活著的人有很大的不同。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死掉是最好的護身符。我認識的幾位出版家天天往監獄跑,勸待決犯寫東西,有時候還要拿著錄音機跟他們上刑場,趕錄小說的最後幾節。有個朋友就是這樣一去不回了,等他老婆找到他時,人已經躺在停屍房裡,心髒、腎、眼球、肝髒等等都被人扒走了,像個大梆子一樣——你當然能想到是崩錯了人,或者執行的法警幽默感一時發作,但是像這樣的事當然是很少發生的。這些死人寫的書太多了,故而都不暢銷。可以說我舅舅成為作家是在我給他寫的傳記在報上連載之後,此時他那些滯銷的遺著全都銷售一空。小姚阿姨作為他的繼承人,可多抽不少版稅。但是她並不高興,經常打電話給我發些牢騷,最主要的一條是:F憑什麼呀!她漂亮嗎?我說:你不是見過相片了嗎?她說:我看她也就一般,四分的水平——你說呢?我不置可否地“嗯”了幾聲,把電話掛上了。F不必漂亮,她不過是碰巧漂亮罷了。我舅舅也不必寫得好才能當作家,他不過是碰巧寫得好罷了。人想要干點什麼、或者寫點什麼,最重要的是不必為後果操心。只要你有了這個條件,干什麼、寫什麼都成,完全不必長得漂亮,或者寫得好。
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的談話錄音我還保留著,有一回帶到小姚阿姨那裡放了一段,她聽了幾句,就說:空調開得太大!其實當時根本就沒開空調。又聽了幾句,她趕緊把錄音機關上了。我舅舅那種慢條斯理的腔調在他死了以後還是那麼慢條斯理,不但小姚阿姨聽了索索發抖,連我都直起雞皮疙瘩。那一回小姚阿姨問他為什麼不搞數學了,他說:數學不能讓他激動了。後來他還慢慢地解釋道:有一陣子,證明一個定理,或者建好了一個公理體系,我的心口就突突地跳。小姚阿姨說:那麼寫小說能使你激動嗎?我舅舅歎了一口氣說:也不能。後來小姚阿姨帶著挑逗意味地說:我知道有件事能讓你激動——就是聽到這裡,小姚阿姨朝錄音機揮了一拳,不但把聲音打停,把錄音機也打壞了。但我還記得我舅舅當時懶洋洋地說道:是嗎——就沒有下文了。我舅舅的心口早就不會突突跳了,但是這一點不防礙他感到胸悶氣短、出冷汗、想進衛生間。這些全是恐懼的反應,恐懼不是害怕,根源不在心髒,而在全身每個細胞裡。就是死人也會恐懼——除非他已經死硬梆了。
現在該談談F在我舅舅那裡時發生的事了。他去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桌子上,然後還站在門口。F用余光瞥見了他,就說:老站著干啥,坐下吧。我舅舅就坐在床上,兩手支在床沿上。後來F的右手做了個招他的手勢,我舅舅就坐近了。F換了個姿式:翹起腿,挺起胸來,左手拿住手稿的上沿,右手搭在了我舅舅的右肩上,眼光還在稿紙上。你要是看到一個像我舅舅那樣肌肉發達皮下脂肪很少的男子,一定會懷疑他吃過類固醇什麼的。我敢和你打賭說他沒有吃,因為那種東西對心髒有很大的害處。F覺得我舅舅肩膀渾圓,現代力士都是這樣,因為脖子上的肌肉太發達。她順著他肩膀摸過來,一直摸到脖子後,發現掌下有一個球形的東西,心裡就一愣:怎麼喉結長在這裡?後來又發現這東西是肉質的,就問:這是怎麼了?我舅舅也愣了一下才說:挑擔子。有關這件事,我有一點補充:我舅舅不喜歡和別人爭論,插隊時挑土,人家給他裝多少他就挑多少。因此別人覺得他逞能,越裝越多。終於有一次,他擔著土過小橋時,橋斷了,連人帶挑子一起摔進了水溝裡。別人還說他:你怎麼了?連牲口都會叫喚。總而言之,他就是這麼個倒霉鬼。但是他的皮膚很光潔。F後來把整個手臂都搭在他脖子上,而我舅舅也嗅到了她嘴裡瓜子香味。我已經說過,我舅舅從來不吃零食,所以不喜歡這一類的香氣。
現在可以說說我舅舅的等待是什麼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髒為之跳動的事情,而他的心髒卻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風濕症的侵襲,然後又成了針刺麻醉的犧牲品,所以衰老得很快。時代進步得很快,從什麼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數學,然後又可以有歷史,將來還會發展到可以有小說;但是他的心髒卻衰老得更快。在1999年,他幾乎是個沒有心的人,並且很悲傷地想著:很可能我什麼都等不到,就要死了。但是從表面上看,看不出這些毛病。我舅舅肌肉堅實,皮膚光潔,把雙手放在肚子上,很平靜地坐在床上。F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見到他表情平靜,就笑吟吟地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我舅舅說:謝謝——他非常的多禮。然後她發現我舅舅的脖子非常強壯,就仔細端詳了一陣他的脖子。她很想把自己的綢帶給我舅舅系上,但是不知為什麼,沒有那麼做。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很愛她,在結婚之前,不但親吻過她,還愛撫過。她對我說,你舅舅的手,又大、又溫柔!說著她用雙手提起裙子的下擺,做了一個兜,來表示我舅舅的手;但是我不記得我舅舅的手有這麼大。我舅舅那一陣子也有點興奮,甚至有了一點幽默感。我們一家在動物園附近一家久負盛名的西餐館吃飯時,他對服務員說:小姐,勞駕拿把斧子來,牛排太硬。小姐拿刀扎了牛排一下,沒有扎進去,就說,給你換一份吧。把牛排端走了。我們吃光了沙拉,喝完了湯,把每一塊面包都吃完,牛排還是不來。後來就不等了,從餐館裡出來。他們倆忽然往一起一站,小姚阿姨就對我媽說:大姐,我們今天結婚。我媽說:豈有此理!怎麼不早說。我們也該有所表示。我跟著說:對對,你們倆快算了。我舅舅拍拍我的腦袋,小姚阿姨和我媽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就和我舅舅鑽進了出租車,先走了。我感到了失戀的痛苦,但是沒人來安慰我。沒人把我當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當回事,就得等待。
F把我舅舅的脖子端詳了一陣之後,就對他說:往裡坐坐。我舅舅往裡挪了挪,背靠牆坐著。F站了起來,踢掉了高跟鞋,和我舅舅並肩坐著,磕了幾粒瓜子之後,忽然就橫躺下來,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如果是別人,一顆頭發蓬松的腦袋枕在肚子上,就會覺得很逗,甚至會感覺非常好。但我舅舅平時連腰帶都不敢束緊,腹部受壓登時感到胸口發悶。他不敢說什麼,只好用放在腹部的手臂往上使勁,把她托起一點。因此他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塊塊凸起,看起來就如等著健美裁判打分,其實不是的。F先是仰臥著,手裡捧著一些稿紙,後來又翻身側臥,把稿紙立在床面上。這樣她就背對著我舅舅,用一只手扶著稿子,另一只手還可以拿瓜子。在這種姿式之下,她贊歎道:好舒服呀!我認為,我舅舅很可能會不同意這句話。
2
我很喜歡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騎士》。這位騎士是這樣的,可以出操、站隊,可以領兵打仗,但是他是不存在的。如果你揭開他的面甲,就會看到一片黑洞洞。這個故事的動人之處在於,不存在的騎士也可以吃飯,雖然他只是把盤子裡的肉切碎,把面包搓成球;他也能和女人做愛,在這種情況下,他把那位貴婦抱在懷裡,那女人也就很興奮、很激動。但是他不能脫去鎧甲,一脫甲,就會徹底渙散,化為烏有。所以就是和他做過愛的女人也不知他是誰,是男是女,更不知他們的愛情屬於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的范疇。你從來也看不見F打呵欠,但是有時會看到她緊閉著嘴,下頜松弛,鼻子也拉長了,那時她就在打呵欠。你也從來看不到她大笑,其實她常對著你哈哈大笑,但是那種笑只發生在她的胸腹之間,在外面看不見。躺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小說時,她讓我舅舅也摸摸她的肚子,我舅舅才發現她一直在大笑著(當然,也發現了她的腹部很平坦)。這一點很正常,因為我舅舅的風格是黑色幽默。由於這種笑法,她喝水以後馬上就要去衛生間。她笑了就像沒笑,打了呵欠就像沒打,而不存在的騎士吃了就像沒吃,做了愛就像沒做。我舅舅也從來不打呵欠、不大笑、也不大叫大喊,這是因為此類活動會加重心髒負擔。他們倆哪個更不存在,我還沒搞清楚。
小姚阿姨對我說,那個F是你瞎編的,沒有那個人吧。我說:對呀。她馬上正襟危坐道:你在說真的?我說:說假的。她大叫起來:混球!和你舅舅一樣!這個說法是錯誤的,我舅舅和我一點兒都不一樣。其實小姚阿姨和其他女人一樣,一點都不關心真假的問題;只要能說出你是混球就滿意了。當時我們在她的臥室裡,小姚阿姨穿一件紅緞子睡衣,領口和袖子滾著黑邊,還系著一條黑色的腰帶。她把那條腰帶解開,露出她那對豐滿的大乳房說:來吧,試試你能不能搞對。等事情完了以後她說:還是沒弄對。到了如今這把年紀,她又從頭學起理論物理來,經常在半夜裡給我打電話,問一些幼稚得令人發笑的問題。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有人一輩子學兩次理論物理。
現在該繼續說到我舅舅和F了。我舅舅坐在床上,手托著F的頭,漸漸覺得有點肌肉酸痛。他又不好說什麼,就倒回去想起原數學來。這種東西是數學的一個分支,也可以說是全部數學的基礎,它的功能就是讓人頭疼。在決定了給我舅舅作傳以後,我找了幾本這方面的書看了看,然後就服了幾片阿斯匹林;這種體驗可以說明,我舅舅是因為走投無路,才研究這種東西。一進入這個領域,人的第一需要就是一枝鉛筆和一些紙張。那些符號和煩瑣的公式,光用腦子來想,會使你整個腦子都發癢,用紙筆來記可以解癢癢。但當時的情況是他得不到紙和筆,於是他用手指甲在大腿的皮膚上刻畫起來。畫了沒幾下,F就翻過身來說:干什麼呀你!摳摳索索的!我舅舅沒有理她,因為他在想數學題。F翻回身去繼續看小說,發現我舅舅還是摳摳索索,就坐了起來,在我舅舅喉頭下面一寸的地方咬了一口。但是她沒有把肉咬掉,只是留下了一個牙印。然後她就往後退了退,看著我舅舅瞪大了眼睛,胸前一個紫色的印記在消退,覺得很有意思。然後她又指著我舅舅的右肩說:我還想在這兒咬一口。我舅舅什麼都沒說,只是把右肩送了過去。她在那裡咬了一口,然後說:把手放在我肚子上。我舅舅就把手放在那裡,發現她整個腹部都在抽動,就想:噢,原來這件事很逗。但是逗在哪裡,他始終想出來。
F對我舅舅的看法是這樣的:塊頭很大,溫馴,皮肉堅實(她是用牙感覺出來的),像一頭老水牛。小姚阿姨對他的看法也差不多,只是覺得他像一匹種馬;這是因為她沒用牙咬過我舅舅。那天晚上他們倆坐出租車回到家裡,往雙人床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腳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已經說過,我舅舅的肚子不經壓,所以他用一只手的虎口把那只腳托起來。小姚阿姨把另一只腳也伸到我舅舅肚子上,我舅舅另一只手把她的腳托了起來。人在腿乏的時候,把腳墊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覺很舒服,就睡著了。而我舅舅沒有睡著。當時那間房子裡點著一盞昏黃的電燈,我從外面趴窗戶往裡看,覺得這景象實屬怪誕;而且我認為,當時我舅舅對螃蟹、蜘蛛、章魚等動物,一定會心生仰慕,假如他真有那麼多的肢體,勻出兩只來托住小姚阿姨的腳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覺醒來,看到新婚的丈夫變成了一只大蜘蛛,又一定會被嚇得尖聲大叫。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很有趣,就把失戀的痛苦忘掉了。
現在該說說我自己了。我失戀過二十次左右,但是這件事的傷害一次比一次輕微,到了二十歲以後就再沒有失戀過,所以我認為失戀就像出麻疹,如果你不失上幾次,就不會有免疫力。小姚阿姨的特殊意義,在於她排在了食堂裡一位賣餡餅的女孩前面。她知道了這件事以後,還叫我帶她去看看;買了幾塊餡餅之後,我們倆一齊往家走。她說道:有胡子嘛。那姑娘上唇的汗毛是有點重,以前我沒以為是個毛病,聽她一說,我就痛下決心,斬斷了萬縷情絲,去單戀高年級的一個女孩,直到她沒考上重點高中。要知道我對智力很是看重,不喜歡笨人。這些是我頭三次失戀的情形。最後一次則是這樣的: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個女孩迎面走來,很是漂亮,我就愛上了她。等我走到她身後,嗅到了一股不好聞的味兒,就不再愛她了。小姚阿姨說我用情太濫、太不專。我說,這都是你害的。她聽了叫起來:小子,我是你舅媽呀!現在我叫她舅媽她就不愛聽了,這說明女人在三十歲時還肯當舅媽,到了四五十歲時就不肯了。
3
有人說,卡彭鐵爾按照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韻律寫了一本小說,到底這本小說是不是這樣的,只有貝多芬本人才能作出判斷,而他寫這本書時,貝多芬已經死了。我舅舅的全部小說都有范本,其中一本是《邏輯教程》。那本書的78頁上說:
1·真命題被一切命題真值蘊涵;
2·假命題真值蘊涵一切命題。我舅舅的小說集第78頁上也有他的一段自白:在一切時代都可以寫好小說,壞小說則流行於一切時代。以上所述,在邏輯學上叫作“真值蘊涵的悖論”,這一段在現在的教材裡被刪掉了,代之以“…”,理由是宣揚虛無主義。我舅舅的書裡這一段也被“口”取代,理由也是宣揚虛無主義。像這樣的對仗之處,在這兩本書裡比比皆是,故而這兩本書裡有很多的“…”和“口”。他最暢銷的一本書完全由“口”和標點符號組成,范本是什麼,我當然不能說出來。它是如此的讓人入迷,以致到了人手一本的地步,大家都在往裡填字,這件事有點像玩字謎游戲。F讀這些小說時,其中一個“口”都沒有,這就是我舅舅流冷汗的原因。但是F並沒有指出這些不妥之處,可能是因為當時她已經下班了。到天快黑時,F跳了起來,整整頭發,走了出去。我舅舅繼續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直到聽見汽車在樓下打著了火,才到窗口往下看。那輛汽車亮起了尾燈、大燈,朝黑暗的道路上開走了。他慢慢爬了起來,到廁所裡擦了一把臉,然後回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來讀,可能是本數學書,也可能是本歷史書,甚至可能是本小說。但是現在我舅舅已經死了,他讀過了一些什麼,就不再重要了。在讀書的時候,他想像F已經到了公園裡,在黑暗的林蔭道上又截住了一個長頭發的大個子。那個人也可能拿了個空打火機,可能拿了一盒沒有頭的火柴;或者什麼都沒有拿,而是做出別的不合情理的舉動。被她截住後,那人也可能老老實實,也可能強項不服。於是F就用渾厚的女中音說道:例行檢查,請你合作啊!“合作”這個詞,在上個世紀被用得最濫了。起初有一些小副食商店被叫做“合作社”,後來又有合作化等用法,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是要你束手就擒之意。最後演化為甜蜜、nice的同義語,是世紀末的事。F的工作,就是檢查每個人是否合作。我舅舅想,也許她會發現一個更合作的人,從此不來了。這樣想的時候,心裡有點若有所失。但這是他多心,很少有人比他更合作——換言之,很少有人比他更甜蜜、更nice,因為他是個沒有心的人。
因為我說我舅舅是個很合作的人,有讀者給報紙寫信說我筆下有私。他認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為他把“真值蘊涵的悖論”偷偷寫進了小說裡。我懷疑這位讀者是個小說家,嫉妒我舅舅能出書。但我還是寫了一篇答辯文章,說明我舅舅不管寫了什麼,都是偷偷在家裡寫;而且他從來不敢給報紙寫信找歷史學家的麻煩。這樣答辯了以後,就不再有人來信了。這種信件很討厭,眾所周知,現在數理邏輯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這是一門偽科學,這如上世紀初相對論在蘇聯,上世紀中馬爾薩斯《人口論》在中國一樣。再過些時候,也許會發現沒有數理邏輯不行,就會給它平反。在這之前,我可不想招來“宣傳數理邏輯”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時代夜裡路燈很少,晚上大多數窗口都沒有燈光。他點了一盞燈看書,就招來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紗窗上。後來他關掉了燈,屋子裡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口是灰蒙蒙的,還能感到空氣在流動。雖然住在十四樓上,我舅舅還是感覺到有人從窗口窺視,隨時會闖進來。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闖了進來,就合作。沒人闖進來就算了。想完了這些,他躺下來睡了。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覺醒來,看到屋裡黑洞洞,就爬起來開燈。燈亮了以後,發現我舅舅坐在床頭在甩手。她覺得這樣子很怪,因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托著她的腳,故而血脈不通,兩手發麻。因為她臥室裡安了一盞日光燈,那種燈一秒鍾閃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只手,很是怪誕。後來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兩只,但她還是覺得我舅舅很陌生。據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決定和某男人做愛時,對他會有這種感覺,小姚阿姨就是這些女人裡的一個。她對我舅舅說:去洗洗吧。我舅舅進了衛生間,等他出來時,小姚阿姨沒往他身上看,也進了衛生間,在那裡洗了一個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紅色的內衣內褲,走了出來。這時候我舅舅已經關上了大燈,點亮了床頭燈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小姚阿姨走過去,拉起那條毛巾被,和我舅舅並肩躺下。後來我舅舅說道:睡罷。然後就沒了聲息,呼吸勻靜,真的睡著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媽過去說過的話:“我弟弟可能不行”,原來她已經把這話忘掉了。但是她還是決定要有所作為。等我舅舅睡熟以後,她悄悄爬了起來,關上了台燈,自己動手解下了胸罩,揭開了毛巾被,騎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只大青蛙一樣;把臉貼在我舅舅胸前那塊冷冰冰的地方,也就是心髒的所在;然後也睡著了。小姚阿姨給不少人講過這件事。有些人認為,“合作”應當男女有別,一個男人在新婚之夜有這種表現,不能叫做“合作”。在這種時刻,男人的合作應該是爬起來,有所作為。在這方面,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見:合作是個至高無上的范疇,它是不分時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個“接受”的范疇,有所作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裡天氣悶熱,我舅舅很難受。他覺得胸悶氣短,脖子上流了不少熱汗。午夜時下了一場雨,然後涼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時睡著了。他醒來時,窗外已是灰蒙蒙的,大概有四點鍾光景。雖然是夏季,這時候也很冷。朦朧中,他看到F站在床頭,頭發濕漉漉的,正把裙子往書架上掛。然後她轉過身來,我舅舅看到她把襯衫的前襟系住,露出黑綢內褲,而黑色的絲襪正搭在椅子上。並且伸了個懶腰——手臂沒有全伸開,像呼口號時那樣往上舉了舉——打了個呵欠,鼻子皺了起來。我舅舅知道F打呵欠別人是不應當看到的,所以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然後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巾被爬到床上來,還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說:往裡點。我舅舅當然往裡縮了縮——換言之,他把身子側了側,F就背對著我舅舅躺下了。我舅舅認為,F可能是在夢游,或者下班時太困、所以走錯了路。這兩種情況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F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誰。而且我舅舅不能斷定F在夢游,故而也不能斷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設你是個准備合作的人就肯定會同意,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在夢游,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惡夢:假如你以為對方睡著了,而對方是醒著的,你就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不該污蔑說對方睡了;假如你以為對方是醒著的,而對方睡了,也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負有提醒之責。我舅舅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後來F用帶了睡意的聲音說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輕輕爬了起來,到衛生間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裡的水流完了之後,出來的是深處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個毛孔都緊閉起來。因此他陰囊緊縮,雙臂夾緊雙肋。他關上水龍頭往窗外看,看到外面灰茫茫的一片。然後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F在床上伸展開四肢,已經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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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心理學最偉大的貢獻,就是證明了人隨時隨地都會夢游,睜著眼睛進入睡夢裡,而且越是日理萬機的偉大人物,就越容易犯這種病。這給我們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人在夢游時,你越說他在夢游,他就會沉入越深的夢境,所以必須靜悄悄地等他醒來。但是有時實在叫人等不及,因為人不能總活在世界上。
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這世界上有些人總是在夢游。由此產生的溝通問題對心髒健康的人都是一種重負,何況我舅舅是一個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覺,襯衫上那個黑領結已經解開了,垂在她肩上。那間房子裡像被水洗過一樣的冷,並且迷漫著一股新鮮水果才有的酸澀味。起初周圍毫無聲響,後來下面的樹林裡逐漸傳來了鳥叫聲。F就在這時醒來,她叫我舅舅站起來,又叫他脫掉內褲,坐到床上來。我舅舅的那東西就逐漸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過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熱氣。她又用手指輕輕地彈它,發現它在輕輕顫動著。F舔舔嘴唇,說道:玩罷。然後就脫掉上衣。這時候我舅舅想說點什麼,但後來什麼都沒有說。
我舅舅的傳記登在了《傳記報》上,因為上述那一段,受到了停報三天和罰款的處分。為了抵償訂戶的損失,報社決定每天給每戶一筒可樂。總編說,我們已經被罰款了,這可樂的錢不能再讓我們出。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來支付買可樂的錢,但我借了一輛小卡車,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樂。最後我終於找到了一種最便宜的,只差三天就到保質期。最讓我高興的是:這是一種減肥可樂,一點都不甜,只有一股甘草味。中國人裡沒人會愛喝,而我恰恰是要把這種東西送給中國人喝。這種情況說明我不想合作,心裡憋了一口氣——眾所周知,我們從來都是從報社拿稿費,往報社倒貼錢的事還沒有過——但我不能不合作,因為是我的稿子導致報社被停刊,假如不合作,以後就不會有人約我稿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感到很是氣惱、難堪,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因為這種難得的經歷,我能體會到我舅舅當時的感覺。他赤身裸體坐在床上,背對著F,周圍空氣冷冽。F弓起身來,把臉貼在他大腿上,眼睛盯著他的那玩藝兒,這使他感到非常的難堪;而那玩藝兒就在難堪中伸展開來,血管賁張。不管怎麼說吧,別人沒有看到我的難堪,而我舅舅卻在別人的注視之下;因此他面色通紅,好像很上勁的樣子。其實假如F不說“玩罷”,他就要說“對不起”,“sorryforthat”之類的話了。直到最後,他也不知那樣子是不是合作,因為從下半截來看,他是一副怒氣沖沖,強項不服的樣子,這不是合作的態度;從上面看,他滿面羞愧,十分靦腆,這樣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就是在干那件事時,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難當,後來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樣在床上縮成一團。好在後來F沒有和他再說什麼,她洗了個冷水澡,穿上衣服就走了。對於我舅舅傳記的這個部分,《傳記報》表示:您(這是指我)的才氣太大,我們這張小報實在是無福消受;再說,明知故犯的錯誤我們也犯不起。這是從報社的角度提出問題,還有從我這面提出問題的:您是成名的傳記作家,又是歷史學會會員,犯不上搞這樣直露的性描寫——這是小說家干的事,層次很低。但是我舅舅干出了這樣直露的事,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些都是歷史事實。不是歷史事實的事是這樣的: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結了婚後,就回到他原來住的房子裡,找出一台舊打字機,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但我不肯去。這是因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裡已經沒有原來的分量了。後來她答應給我十塊錢,這就不一樣了。騎車到我舅舅那裡,來回要用一小時。在十三歲時,能掙到十塊錢的小時工資,實在不算少。我認為,十塊錢一小時,不能只是去看一看,還該有多一點的服務,所以就問小姚阿姨:是不是還要帶句話去。她就顯得羞答答的,說道:你問問他怎麼了,為什麼不回家。我的確很想記著問我舅舅一句,但是到了那兒就忘了。
我給我舅舅寫傳記,事先也做過一些准備工作,不是提筆就寫的。比方說,我給他過去留學時的導師寫過信,問我舅舅才情如何。那位老先生已經七十歲了,回信說道:他記得我舅舅,一個沉默的東方人,剛認識時,此人是個天才,後來就變得很笨。我再寫信去問:我舅舅何時是天才,何時很笨。他告訴我,我舅舅初到系裡當他研究生時是個天才,後來回中國去養病,就變笨了;經常寄來一些不知所雲的paper,聲稱自己證出了什麼定理,或者發明了什麼體系。其實這些定理和體系別人早就發現了,這老先生說,你舅舅怎麼把什麼都忘了?開頭他還給我舅舅寄些復印件,告訴他,這些東西都不新鮮了;後來就不再搭理我舅舅。因為我舅舅的發現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換言之,他先發現高級的和復雜的定理,再發現簡單和原始的定理,最後發現了數學根本就不存在;讓人看著實在沒有意思。考慮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他還在信尾寫了幾句安慰我的話:據他所知,所有的天才最後都要變成笨蛋。比方說他自己,原來也是個天才,現在變成了一個“沒了味的老屁”。這段話在英文裡並不那麼難聽,是翻成中文才難聽的。如此說來,從天才變老屁是個普遍規律,並且這個事件總發生在男人四十多歲的時候;具體到我舅舅這個例子,發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結婚前後。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說裡,結婚前他寫的小說裡“口”很多,婚後“口”就少了,到他被電梯砸扁前幾個月,他還寫了一篇小說,現在印出來一個“口”都沒有。當然,這也要看是什麼人,從事什麼樣的事業。有些人從來就證不出最簡單的數學定理,寫的小說也從來就不帶“口”,還有些事業從來就顯不出天才。女人身上也有個類似的變化,從不穿衣服更好看,變到穿上一點更好看。這個事件總發生在女人三十多歲的時候。當然,這也要看是什麼女人和什麼衣服,有些女人從來就是穿上點好,有些衣服也從來就是穿了不如不穿。原來我打算以此為主題寫寫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但是有關各方,包括上級領導、《傳記報》編輯部、還有我舅舅小說的出版商都不讓這樣寫,他們說:照我這個邏輯,大家不是已經變成了老屁,就是從來就是老屁;不是已經變成了“遮著點”好,就是從來都是遮著點好。現在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三十多歲的女人太多了,我們得罪不起。因此我就寫了我舅舅和F這條線索。誰知寫著寫著,還是通不過了。早知如此,就該寫小姚阿姨。作為我舅舅的遺孀,她一點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寫成個老屁。對於這件事,她有一種古怪的邏輯,根據這種邏輯她說:這麼一來,我們就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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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舅舅很年輕時就得了心髒病。醫生對他說:你不能上樓梯,不能嗆水,不能抽煙喝酒,不能……,有很多不能;其中當然包括不能做愛。但是大夫又說: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干什麼都可以。領導對我們說:只要你不出格,寫什麼都可以。這兩句話句式相似,意思卻相反,想活和出格的意義完全相悖。所以我舅舅一旦不想活了,就可以干一切事,而我們不出格,就什麼都不能寫。我舅舅一直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時看到電梯停了電,就在樓下等著。到天黑時還不來電,他就叫一輛出租車到我家來,和我擠一張床。我那張床一人睡還算寬敞,再加上一條九十公斤的壯漢,地方就不夠了。因為這個原故,新婚之夜他對小姚阿姨說,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來時,看到小姚阿姨睡在他懷裡,當時她有一對純天然、形狀美好的乳房,身體其它部分也相當好看。我舅舅看了以後,馬上就變了主意,不想活了。他立刻奔回家來給自己料理後事,把沒寫完的小說都寫完,並且搜羅腦子裡有關數學的主意,把它們都寫成論文投寄出去。這些事干得太匆忙,所以小說沒有寫好,論文也帶有老屁的味道。他這個人獨往獨來慣了,做這些事的時候,忘掉了、或者根本就不會想起要和小姚阿姨打個招呼。後來他倒是托我告訴小姚阿姨,他忙完了就回去。我回去以後總是忘記把這話告訴小姚阿姨。所以她現在懷疑,這段時間裡,我舅舅在和F做愛,天天雲雨不休。那位F穿了一件白底帶黑點的襯衫、一條黑裙子,脖子上系著黑綢帶,內衣是黑色的。小姚阿姨告訴我說,她從來不穿黑色的內衣,因為覺得太不正經。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總而言之,我舅舅再回到小姚阿姨那裡時,頭頂已經禿了,皮膚變成了死灰色,完全是個老屁的模樣。他要求和小姚阿姨做愛,小姚阿姨也答應了,但是覺得又干、又澀、又難為情,因為“你舅舅那個大禿腦袋像面鏡子,就放在我胸口上!”
小姚阿姨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在她家裡。我說道:不對呀。你說過,我舅舅是個善良的人,和他做愛很快樂,現在怎麼變成了又干又澀呢?她就把自己的拳頭放在嘴裡咬了一口說:我說過的嗎?我告訴她時間、地點、上下文,讓她無法抵賴。這是我們史學家的基本功。不過,時間地點上下文都可以編出來。她說:不記得了。又說:就算說過,不能改嗎?我對後一句話擊節贊賞,就說:你別學物理了,來學歷史吧。我看你在這方面有天才,我招你當研究生好了。她愣了一下說:你說話可要算話呀。這話使我又發了一陣子愣,它說明女人沒有幽默感,就算有一點,也是很有限。其實我並不想招她當研究生,而且今年上面很可能不讓我招研究生——我已經出格了。
現在該說說我出格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收到一張傳票,讓我到出版署去一趟。到了那裡,人家把我的史學執照收去打了一個洞,還給我開了三千元的罰單,讓我去交錢。因為執照上已經有了三個洞,還被停止著述三個月,並且要去兩星期的學習班。此後每天都要去出版署的地下室,和一幫小說家、詩人、畫家坐在一起。有一位穿黑皮茄克的女孩子坐在主席位子上,手裡拿了一根黑色的籐棍,說道:大家談談吧。新來的先談。你怎麼了?我羞答答地說:我直露。她砰地一聲把籐棍抽到卷宗上,喝道:什麼錯誤不能犯,偏要直露!你是干啥的?我說:史學家。她又砰地抽了一下桌子,說道:史學家犯直露錯誤!新鮮啊。以為我們不查你們嗎?我低聲下氣地檢討了一陣子。等到午餐時間,我和她去吃飯,順便把給她買的綠寶石項練塞到她包裡。她笑吟吟地看著我,說:小子,不犯事你是不記得我呀。我當然記得她,她是個真正的虐待狂,動起手來沒輕沒重。如果求別人有用的話,絕不能求她;但我的執照上已經有了三個洞,不求不行了。我說:我想考張哲學執照。她說:有事晚上到家裡去談吧。鑰匙在老地方……帶上一瓶人頭馬。我擦擦臉上的汗水,說道:我去。於是她站了起來,揮了一下籐鞭說:下午我有別的事。誰欺負你了,告訴我啊。t靮P
我在學習班裡,的確很受欺負,但這不意味著我要找督察(就是那位穿黑茄克的女孩,她也是師大歷史系畢業的,所以是我的師妹)告狀。下午分組討論時,聽到了很多損我的話。有位小說家陰陽怪氣地說:我以為犯直露錯誤是我們的專利哪。還有位詩人說:這位先生開了直露史學的先河,將來一定青史留名。有位畫家則說,老兄搞直露史學,怎麼不通知兄弟一聲?讓我也能畫幾張插圖,露上一手。這種話聽上一句兩句不要緊,聽多了臉上出汗。我禁不住要辯解幾句:諸位,我寫的是我家裡的人,是我嫡親的娘舅。所以雖然犯了直露錯誤,還有些有情可原的地方。結果是那些人哄堂大笑起來,說道: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史學家干的就是這樣的事呀!這種遭遇使我考哲學執照的決心更加堅定了。眾所周知,哲學家很少會出格,就是出了格也是宣傳部直接管,不會落到層次如此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