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一點開玩笑的心思也沒有。我們拖著她一點也游不快!為了抵消她浮在水上的上半身的重量,我們幾乎是在踩水,哪能游得快呢。她仍是高興地說個不停,急得我喝了好兒口水呢。等到我的腿一夠到水底,我就在她背上啪啪地打了兩下,說:「你這壞蛋!大壞蛋!」大許伸手給她理頭髮,也說地:「你嚇死我了!」她撅起嘴來。我們倆把她從水裡抬上來,收到棕衣上。這時我們的腿都軟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嚇的。他喊「抽筋了」時我們離她還有七八十米呢,我都不知怎麼游過去的。在把她拖上水來之前我心裡一直是慌的。我真想多打她幾下,讓她再也不敢。我去給她捏腿,她不高興地說:「你們對我太凶了!」我抬起頭來一看,她噙著淚。她又說:「你罵我壞蛋時,啞著嗓子野喊。我怎麼啦?」她小聲抽泣起來。
我們都低下頭去。後來我抬起頭來,小聲說:「你不知道嗎?我們太怕你淹死了。我看見你出了危險,嚇得手都抖起來了。」
她撅著小嘴看我們,眼睛裡有好多怨艾。看看我,又看看大許,後來眼睛裡的怨艾一點一點退去了,再後來她陰沉的小臉又開朗起來。她忽然笑了,伸手揩去眼淚,眼睛裡全是溫情她說:「你們,你們這是太愛我呀。」我們倆點頭。她頑皮地笑著說:「你們過來。」等我們蹲到她身邊時,她猛地坐起來,用雙臂勾著我們的脖子,她的額頭和我們的額頭碰在一起,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說:「我也愛你們。你們對我太好啦!」她把我們放開,說:「我以後聽你們的話,好吧?快去看看牛吧。」
我們趕快穿上涼鞋去找牛,牛已經走得很散了,好不容易才把它們趕回來。我們趕著牛回來時她已經站起來了,一瘸一拐地要來幫忙。我衝她喊:「你別來啦,我們兩個人夠了。」
她就拿起衣服一瘸一拐走到樹林裡去換。後來她出來,我們拉來一條牛讓她騎,大許把東西收拾起來,我趕著牛慢慢地朝回走。牛吃得肚皮滾圓,一出樹林就呼呼呼地衝下山去,直奔我們隊,也不用趕了。就這樣到家天也快黑了。隊長在路口迎著我們,他笑嘻嘻地說:「辛苦了!牛肚子吃得挺大。你們把牛趕到曬場上圈起來吧,牛圈叫營部牛幫佔了。」
我們就把牛趕到曬場上去。曬場有圍牆,進口處還有攔牛門,是為了防牛吃稻穀的。曬場北面是涼棚,頭上有一間小屋,原是保管室,後來收拾出來,供教導員來隊住。我們把牛趕進曬場,忽然發現北邊空場上有汽燈光,還有一個公鴨嗓在大聲大氣地說話。教導員來啦。我們站在空涼棚裡,不由地勾起舊恨:這就是我們當初挨斗的地方!我和大許走到教導員住的屋門前,一推,門呀的一聲開了。劃根火柴一看,哼,他的床鋪好乾淨。我知道有幾個女生專門到他屋裡做好事,每天他回來時屋裡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現在就是,床鋪收拾好了,洗臉水也打來了,毛巾泡在水裡,牙膏也擠在牙刷上了。我和大許笑著跑出來。小紅走過來問:「怎麼啦?」我們告訴她,她也笑起來。忽然她心生一計:「我們也對教導員表示一下敬意,對!我們揀兩頭肚子吃得最大的牛趕到他屋裡去。」
我們倆一聽,憋不住地笑。可真是好主意,他的門又沒插,牛進去就是自己走進去的。我們找了兩頭吃得最飽的牛。啊,這兩個傢伙吃的肚子都要爆炸了,那裡邊裝的屎可真不少啊!可以斷定兩個小時之內它們會把這些全排泄出來,我猜有兩大桶,一百多斤。我們把它們轟起來,一直轟到小屋裡。不一會兒,我們就聽見屋裡稀里嘩啦地亂響起來,簡直是房倒屋塌!後來就不響了。我猜它們在那麼窄的房子裡不太好掉頭,它們也未必肯自己走出來。我們都走了,回去弄飯吃。吃完了飯我們坐下來聊天,還泡了茶喝,就等著聽招呼。可是教導員老說個不停,我們都擠到窗口看他。會場就在我們門前。我們數著人。—會溜了一個,一會又溜了一個,一個又一個溜了一半啦。教導員宣佈散會,他也打了個大呵欠。我們看見他轉過屋角回去了。大許說:「好呀,這會兒牛把屎也拉完了。」我們就坐下等著。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遠遠的教導員一聲喊叫。他叫得好響,隔這麼老遠都能聽見。我們三個全站起來聽,憋不住笑。後來就聽見他一路叫罵著跑到這邊來,他說:「誰放的牛?誰放的牛?怎麼牛都關在場上?」
我們三個推開門跑出來站在走廊上,小紅說:「我們放的牛怎麼啦?教導員。」
他一跳三尺高,大叫起來:「牛都跑到我屋裡來了!誰叫你們把牛關在場上的?」
我們七嘴八舌地說:「牛進屋了?那可好玩啦!」「你怎麼沒把門鎖上呢?」「牛是馮隊長叫關在場上的。牛圈叫營部牛幫佔了!」後來我們仔細一看,教導員的額頭上還有一條牛糞印,就哈哈大笑起來。教導員大罵著找隊長去了。小紅大叫一聲:「去看看!」她撒腿就跑,大許也跟去了。我把我們的馬燈點上,也跟著去了。
啊哈,教導員屋裡多麼好看哪!簡直是牛屎的世界!那兩個寶貝把地上全拉滿了,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牛尾巴把糞都甩上牆了!桌子也撞倒了。煤油燈摔了個粉碎,淹沒在稀屎裡,臉盆裡的水全溢出來啦,代之以牛屎,毛巾泡在裡面多麼可笑啊!教導員掛在牆上的衣服、雨衣、斗笠全被蹭下來了,慘遭蹂躪,斗笠也踏破了。我們站在那兒笑得肚子痛,小紅還跳起來拍手。一會兒教導員拉著隊長來了,他一路走一路說:「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我進屋黑咕隆咚,臉上先挨了一下,毛扎扎的,是他娘的牛尾巴!我還不知是什麼東西,嚇得我往旁邊一躲,腳下就踏上了,稀糊糊、熱呼呼的,這還不夠嚇人!屋裡有兩個東西喘粗氣!我嚇得大喊一聲:誰!!這兩個東西就一頭撞過來,還虧我躲得快,沒撞上。馮隊長,這全要怪你,你怎麼搞的!」
隊長一路賠情,到屋裡來一看,嘻!他也憋不住要笑。他說:「小王、小許、小邢,快幫教導員收拾一下嘛!」我們不去收拾,反而笑個不住。小紅說:「隊長,又要派我們出牛圈哪!我們干夠了!」於是我們笑著跑開了。
唉,這都是好多年以前的惡作劇了,可是我記得那麼清楚。我常常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回憶,一切都那麼清晰。我那時是二十一歲,大許和我同歲,小紅才二十歲。人可以在那麼年輕時就那麼美,那麼成熟,那麼可愛。她常說她喜歡一切好人。她還說她根本分不清友誼和愛的界限在哪裡。她給我們的是友愛:那麼純潔、那麼熱烈的友愛。她和我們那麼好,根本就不避諱她是女的、我們是男的。我們對她也沒有過別的什麼念頭。可是她給我們的還不止這些。我回想起來,她絕對溫存,絕對可愛,生機勃勃,全無畏懼而且自信。我從她身上感到一種永存的精神,超過平庸生活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