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以後,教導員見了大許總斜著眼。他知道大許出身不好,背地裡常罵他狗崽子。後來就三天兩頭往我們隊裡跑,想找大許的碴兒。我發現他來意不善,常在背地裡關照大許:「教導員要整你啦。」大許並不害怕,說:「我干我的工作,他整得著嗎?」
碴兒到底還是給教導員找著了。那年秋收時,大許的腳扎傷了,雨後地裡潮濕,隊裡照顧他在場上幹活。幾千斤稻穀上了場,需要留人翻曬,於是又派了我和一個女同學邢紅。
早上霧氣消了以後,我們打開麻袋,把半濕的稻穀倒出來,攤在場上,這活兒直到中午才幹完。下午我們到場上時,她已經在那兒了。她洗了頭,長髮披在肩上,在樹蔭底下盤腿坐著,笑嘻嘻地看著小鳥飛,好像很感興趣。我去拿耙子,想把稻穀翻一遍,可是她對我說:「別翻了!五分鐘以前我剛翻過一遍。」
於是我們倆也到樹蔭裡坐下。我對大許說:「我看你什麼時候還是去找教導員談談,他可能對你有誤解,談了就解開了。」
大許回答得很乾脆:「我不去!」
我說:「還是去談談好。我可以替你先去說說。」這時我聽見哧哧的響,原來是她在鼻子裡哼哼。她說:「沒意思。幹嗎讓大許去討饒?」
我白了她一眼,覺得她瞎搭碴兒。她覺察出來,就笑了笑,走開了。
大許低著頭半天不說話,忽然,他抬起頭來大叫一聲:「不好!來雨了!」
我一看,果然,烏雲已經起來半天高了。我們趕緊去收稻穀。她不見了。我就喊:「邢紅!邢紅!來了雨了!」
她在遠處答應:「知道了!我在拉牛。」
她從河邊拉來一頭牛。我們給牛架上個刮板,用牛拉著把稻穀堆起來果然快得多,一會兒就把谷堆撮起來一多半。
風來了,雨馬上就到,偏巧這會兒牛一撅尾巴。她趕快把牛尾巴按住說:「這個該死的!」她笑起來了。我連忙把牛趕到一邊去,讓它拉了一脬牛糞。這一弄實在耽誤工夫。等我們堆好谷堆,雨點子已經劈里啪啦地打了下來。當時有一塊蓋谷堆的蓆子不合適,反正那蓆子已經爛了半邊,大許就拿鐮刀削下一塊來,然後蓋上防水布。剛弄完雨就下大了。
我們跑到涼棚裡躲雨,大許還拿著那塊席片呢。我說:「扔了吧。」他說:「留著可以補籮筐。」忽然邢紅彎下腰去看那席片,然後直起腰來在大許肩上拍了一下說:「你看這兒!」
我們一看,蓆子上粘著一角人像。壞了,那會兒根本沒有別人的像。大許嚇得手直哆嗦,悄悄地把一角畫像揭下來捧在手裡看。
這塊席原來一定是草屋裡打隔斷的。我說:「怎麼辦?另一半在谷堆裡呢。天晴以後打開就該被別人看見了。大許,你快報告去吧。」
她說:「報告說是誰搞壞的呢?」
我沒吭聲。大許說:「當然是我。」
邢紅說:「你瞎說,不是你。教導員正要整你呢,說是我好啦。」
大許不幹,他是個誠實的人。我忽然想出一條妙計來:「要是人家看見了,問是誰弄的,就說不記得有這麼回事,不知道誰幹的,這樣就誰也不用承認了。」
大家都同意了。可是傍晚收工時,那片蓆子就被上場攤稻穀的人發現了,而且教導員馬上就知道了。他急如星火地趕了來,逼問我們這是誰弄的。我們當然說記不得了。可是他怎肯善罷甘休!他把我們挨個逼問了一通,讓我們仔細講一遍當天下午的活動,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講,尤其是蓋蓆子的過程,要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講。不知他們感覺怎麼樣,反正在教導員逼我的時候,我覺得手心出冷汗,舌根發硬,說起話來結結巴巴。我講完了以後他盯住我說:「你熱愛毛主席嗎?」
我說:「熱愛。」
「好。你再講一遍,是誰用刀削下蓆子的那個角的?」
「記不清了。真的記不清,也許蓆子本來就缺一角。」他瞪起眼來說:「真的?有人反映,那些蓆子本來是不缺角的,一個缺角的也沒有。你再想想。」
我流著冷汗說:「我不記得有誰拿過刀。也許是折了以後撕的?」
他眼睛發出亮光:「對,對,是誰?」
「不記得是誰,我沒看見。」
他冷笑著看著我。
他走了,我一個人坐在屋裡,忽然心狂跳起來。也許這真是犯罪行為?我的做法是革命的嗎?我對得起毛主席嗎?一想到這個,我的心臟都要凍結了。
正在這時,我又聽到教導員在隔壁房間裡咆哮:「就是你幹的!你這個小狗崽子!我一猜就是你!你坦白吧,坦白了寬大你。不然要判刑的!」
啊呀,原來是在審問大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