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中短篇作品 正文 立新街甲一號與昆侖奴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號的破樓裡。庚子年間,有一幫洋主子在此據守,招來了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大叔,把它圍了個水洩不通。他們搬來紅衣炮、黑衣炮、大將軍、過江龍、三眼銃、榆木噴、大抬桿兒、滿天星、一聲雷、一窩蜂、麻雷子、二踢腳、老頭冒花一百星,鐵炮銅炮煙花炮,鳥槍土槍滋水槍,裝上煙花藥、炮仗藥、開山藥、鳥槍藥、耗子藥、狗皮膏藥,填以榴彈、霰彈、燃燒彈、葡萄彈、臭雞蛋、犁頭砂、鉛子兒砂,對准它排頭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還是挺著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後,它還搖搖晃晃地站著,我還得住在裡面。

    這房子公道講,破歸破,倒也寬敞。我一個人住一個大閣樓,除了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妥當。但是我對它深惡痛絕,因為十幾年前我住在這裡時,死了爹又死了媽,從此成了孤兒。住在這裡我每夜都做噩夢,因此我下定決心,不搬出去就不戀愛,不結婚。古代一位將軍出門打仗,下令“滅此朝食”,不把對面那幫狗娘養的殺個淨光淨,絕不開飯!他的兵都有一條皮帶,把肚子束緊,所以一個個那麼苗條可愛。我的決心也這麼堅定。隆冬的傍晚,我和小胡在爐邊對坐,我說在這小屋裡結婚是對我的侮辱。古人形容男女弄玉吹蕭時有詩雲:小樓吹徹玉笙寒。在這個破樓前吹玉笙,不相宜,只能吹洋鐵皮喇叭,不像談戀愛,倒像收破爛。古人雲,要做東床快婿、這個閣樓裡就這麼一張床,如何去做?古人形容夫妻相敬,有言道,舉案齊眉。准在我這屋裡個案,小心憧了腦袋。古人形容夫妻相戲,有詞雲:嚼爛紅絨,笑向檀郎唾。要是一位女士誤嫁人我這狗窩,恐怕唾過來的不是紅絨,是一口粘痰。

    小胡說,她也有同感。她要嫁出去,不住這個破房子。俗話稱出嫁為出閣,那就是要搬出這個破樓閣。古詩雲: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試問此樓,雕欄何在?玉砌何在?古詞雲:佳人難得,傾國。別人連國都傾了,她卻傾不了一個破樓,真她娘沒道理!所以她就等著那一天,要“仰天長笑出門去”!出門者,嫁人也。長笑一聲出了這狗窩,未婚夫乘大號奔馳車來接。阿房宮,八百裡,未央宮,深如水。自古華廈住佳人,不成咱是個蓬頭鬼?

    聽了她這個長歌行,我心裡真有點不高興。當時我們倆正在煤球爐上涮羊肉,爐台上放著韭花醬、鹵蝦油一類的東西。我偷眼看看她,只見此人高大粗壯,毛衣裡凸出兩個大乳房,就如提籃裡露出兩棵大號洋白菜,粗胳膊粗腿。吃得發熱時滿臉通紅,腦袋上還梳一條大辮子,越發顯得大得不得了。她騎在我的椅子上,那椅子那麼單薄,我和椅子都提心吊膽,等著那卡嚓一聲。卡嚓之前是椅子,卡嚓之後是劈柴。看來她還沒本錢,勾上一位高於子弟搬出去,讓這破樓裡只剩我一個人和耗子做伴兒。她這麼吹噓,純是出於一股自戀傾向。

    吃完了羊肉她告退,回自己房裡做畫去了。此女風雅如是,是何家閨秀耶?她是電影院畫廣告牌兒的。和我一樣,是無親無故的一條光桿兒。本小生志向不凡,官居何職抑襲何爵耶?我是豆制品廠磨豆漿的。我比她還不如,她還上了幾年美專,鄙人只是個熟練工,除了開閘放水泡豆子,合電門開鋼磨磨豆漿,大約並無什麼可吹噓的。那一天她走以後,我站在窗前,只見窗外銀花飛舞,天地同色,就想到一千多年前,王二在雪地裡賣狗肉湯時,也是如此的寂寞而淒涼。那時候正是唐初盛世,長安城裡有四方人物。王二在小巷裡別人房簷下支起幾片草排,在炭火池中安一個瓦罐,罐裡就是他要賣掉的狗肉湯。那時候天色向晚,外面飛旋的雪幕後已經顯出淡淡的灰色。王二坐在條凳上,氈鞋被雪水濕透了,說不出的寒冷。他把腳放到炭火中去烤。可炭火將熄,也沒有什麼暖意。沒有人來買他的狗肉湯,一個也沒有。

    地上的雪越來越厚,天快黑了。有一個黑人從對面人家的後門裡出來。天寒地凍,他卻只圍一塊腰布;肌膚黑如墨亮如漆,在雪中倒算是相映生趣。黑人身上的肌肉才叫肌肉,塊塊隆起又不粗笨。他頭上一層短短的卷發,圓鼻子圓臉,一雙圓眼睛,看上去很好玩。那黑人說:“王老板,你賣完了沒有?如果賣完了還有湯剩下,請給我一碗。我冷得受不了,你的湯真是御寒的妙品!”

    這位黑哥們兒常來要湯喝,平常王二也就給他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壞,不想給他這碗湯,就說:

    “昆侖奴,你老來喝湯,卻不給錢。這碗湯是白來的嗎?煮這碗湯要用伢狗肉。你來想一想:這伢狗出了娘胎,好不容易長到這麼大,人卻不容它與小母狗親熱,就把它打死煮進了湯鍋!你再看我這煨湯的瓦罐,它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燒成,所以才經火不炸。挖泥時河水好不寒冷,只有童子之身才能抵擋得住。所以年老的瓦工一輩子都不敢親近女人。你再看這湯裡的胡椒桂葉,全是南國生成,飄洋過海到泉州,走萬裡水旱路到黃河邊。黃河的航船過三門,要從激流中上行到關中。千人挽,萬人撐。一個不小心落下水,那就屍骨無存。一碗湯不足惜,可是中間有多少血和淚!你閒著沒事兒一碗一碗地喝,這可不大對勁!”

    昆侖奴說:“王老板,我知道這湯來得不容易,可是我身上冷,需要這碗湯來御寒。我生在東非草原上,哪見過雪,哪見過冰?這都是因為酋長賣我做奴隸。我在地中海上搖船,背上挨了鞭子,又澆上海水!人家把我在拜占庭賣掉,我又渡過水色如墨的黑海,赤足走過火熱的沙漠,爬過冰川雪山,涉過陷人的流沙河。如今在偉大的長安城裡,天上下著大雪,我卻沒有御寒的衣服。貓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可是我在挨餓!真主啊,請你為我的苦難做證!難道人身為奴隸,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御寒的狗肉湯?你讓我向誰去求得憐憫?主人嗎?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王老板,一碗湯對你算得了什麼?你不會因此變窮的!”

    有好多雪片飛到昆侖奴身上,在那兒融化,變成雪水流下去。王二把他拉到草棚裡來,讓他在身邊坐下,接過他的大碗,舀一碗熱湯給他。他拍拍黑人的脊梁說:“昆侖奴,喝吧!”

    昆侖奴喝湯時,王二看著亂紛紛的雪幕背後樓台的輪廓,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慨,這種遠眺華廈的感覺,古今並無不同。我站在窗前,看到腳下是一片平闊的雪地,雪地那邊是新樓。那樓不算好看,不過它叫我想起很多地名,樓上有廣西柳州的水泥,如果那邊也在下雪,雪花會在竹林間飛舞,南來避寒的候鳥會不知所措地瞅瞅。秦皇島的玻璃———一想到秦皇島,就想起在冬季灰色的海面上行進的大輪船。鋼制的門窗與石景山紫色的煙霧有關。送暖的暖氣片產在河北南皮縣。南皮我沒去過,不過這個地名有歷史感——曹操和袁紹在那兒打過仗。袁紹的兵穿魚鱗鐵甲,曹操的兵的皮甲上鑲著銅星。可是在我的屋頂上滿是窟窿,叫人想起漁光曲——爹爹留下這張網,靠它還要過一冬。鐵斗裡的煤球叫人想起煤炭鋪裡穿長衫的胖掌櫃,還有惡霸地主牟二黑子。王二站在這破屋簷下,身穿工作服,瘦長臉上面色陰沉,而一位穿紅毛衣的少女在新樓裡倚著雪白的窗紗遠眺雪景。這種感覺,古今無不同。雪景也是古今無不同。昆侖奴喝下一碗熱湯,黑檀似的身軀上有了光澤。王二看了很高興,就說:

    “昆侖奴,到我家去吧,我要招待你。”

    昆侖奴也很高興,收起木碗,隨王二走過鋪滿了白雪的小巷。那時候他就如白玉的棋盤上一枚黑色的棋子。走到王二那用木片搭起的小屋門前,他驚歎一聲:

    “原來中國也有窮人呀!”

    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干在火上烤軟。他燙熱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幾上,端到席上去。昆侖奴坐在他對面,披著狗皮。他們開始吃喝、談笑,度過這漫漫長夜。當戶外梨花飛舞,雪光如晝時,人不想沉沉睡去。這種感覺,古今無不同。

    小胡睡不著覺,爬上來聊天。聊天可以,你該問問我困不困。可是她根本不想辦這個手續。她坐在我對面,談到和男朋友吹了的事。這話題使我感到屈辱,因為我沒有任何女朋友。然後她又說我個兒矮。混賬,你說我個矮,我就說你腿粗。她說腿粗跑步可以治,個矮只有壓面機能治。這真是豈有此理,她盼我跳壓面機自殺,好得我的遺產。我這個人有好古癖,收藏頗豐、除了破椅子破床板,我還有一箱子線裝書。當然,珍本善本是沒有的。那些書用紀念章、郵票和豆腐干換不來。我有這麼一批書:《三字經》、《千家詩》、《羅通掃北》、《小五義》、《南唐二主詞》、《太平廣記》、《朱子語類》、《牛馬經》、《麻衣神相》、《南華經》、《淨土經》,還有光緒十年的皇歷。為這些破書,逼我慘死,可謂狠毒矣。地下室還有一批破爛,那一年游承德撿的普陀宗勝之廟房上的銅瓦;游東陵揀回的一個琉璃獸頭;長城上的磚頭;黃陵邊的瓦片。北京修地鐵,挖出的各種破爛,其中有一奇形木片,經我考證那是元代窮人買不起手紙用的刮具。此物大英博物館都沒有收藏,可謂無價之寶。小胡逼我死掉,大概志在得此奇珍異寶。

    小胡說,那件寶貝她不想要。她不惟不希望我早死,還盼我能活得長久。所以她要幫我解決困難,為我介紹女朋友。現在的男子身高不足一米八十者,都被列入二級殘廢。我之身高尚不足一米七,屬於微生物一級,女孩子根本看不見。她要起到顯微鏡的作用,讓她們通過她看到我。說完這些傷天害理的話,她打了個呵欠下樓睡覺去了。

    她走以後,我心裡很不安定。我有三種感覺:第一是屈辱感,這不必解釋,是因為我個兒矮。第二是施恩圖報的感覺。本人系有大恩於小胡者。十幾年前,在同一天,因為同一個事故,我們倆都成了孤兒。當時我們是中學生,在同一個中學讀書,同住在這座破樓裡,因為這些共同點,我對她是有求必應。半夜她要上廁所,總把我從閣樓上叫下來,在門前站崗。每隔五秒鍾她叫我名字,有一次不應她馬上嚎出來。她可是一面出清直腸一面叫我的,這種一心二用的方式是不是挺可惡?要沒有我,她早被屎憋死啦!如今她在我面前,居然不避聖諱說出一個矮字來,良心何在!第三,我對她還有一種嫉妒之心。此人五體不全之陰人耳,居然上了美專。而我是如此地熱愛藝術,也畫一手好素描,就進不了美專的門。這只是因為我有點色弱,紅的綠的分不大清楚。其次,她長得比我還高。當然,她極為粗笨。不過嫉妒心一上來,我又覺得她高大健美,和觀音菩薩差不多。這樁事兒不能想,一想奇妒難熬。

    這三種感覺,即屈辱感、圖報感、嫉妒感,正是古今一般同。那天晚上昆侖奴在王二家問:“王老板,你家裡怎麼沒有女人服侍?”王二心裡的屈辱感就油然而生。在唐朝的長安城裡,一個又貧又賤的小販,就如現時之一位一米六八的二級工,根本搞不到對象。此時王二家裡燈光如豆,雪光映壁,火盆裡炭火熊熊,昆侖奴頭上起了油汗。王二雙手把一盆燴狗筋捧到昆侖奴面前,昆侖奴接下來,放在案上。王二又取一把銅勺,在衣襟上一拭,再次雙手捧到昆侖奴面前,昆侖奴接下來,放在羹盆邊。這都是對待貴客的禮節,王二做得一絲不苟。因此他想:昆侖奴,你是一個奴隸。我把你請到家裡來,待以上賓之禮,希望你也自覺一點,別問人家難堪的問題。

    誰知那黑人又問:“王老板,難道你也像我們奴隸一樣,沒女人服伺吃飯嗎?”王二一聽,更加不悅。他想:你要不識趣,別怪我也問出不好聽的來。於是他說:

    “昆侖奴,聽說你們是樹上結的果子,是真的嗎?”

    昆侖奴一聽,把眼珠子都瞪圓了,說:“誰說的?人還有樹上結的嗎?你們唐朝人都是樹上結的?”

    “我們當然是母親生的啦!但是你們就不同了。聽說非洲有一種大樹,名為黑檀,高有百丈,粗有十人不能合抱者,鋸之則流血。樹葉大如蒲團,樹枝上臍帶掛著一樹的小黑孩。自掛果至成熟,歷時十個月,熟則墜地,能言語能行走。波斯商人在樹下等著,撿起來販為奴隸。因為是樹生的果實,所以男身者,有男之形無男之實,不能御女成胎;女形者有女之態無女之實,亦不能懷孕生子。我們大唐只有皇帝才得用閹人為太監,所以王侯之家不惜以重金購進黑奴,在內宅中服務。也許你不是樹上結的,不過別的黑人卻可能是樹上結的?”

    昆侖奴說這是謠言,非洲絕沒有能結出人的樹。黑人也如其他人一樣,是母親腹中所生。在非洲時,每逢旱季,他也常和膚色黝黑的女子到草原上去,在空曠無人的所在性交,到下一個雨季,小娃娃就出生了。那些娃娃的皮膚也如黑玉一般,閃著光澤,叫人想起藍天下那些快樂時光。那時草原上吹著白色的熱風,羚羊、斑馬、大象、獵豹,都在干同樣的事。他知道這謠言的來源,因為黑奴很值錢,所以主人很希望他們能夠增殖。他們往往把男女黑奴關在一個籠子裡,但是結果總讓他們失望。籠子不是草原,籠子裡沒有草原上的風。籠裡的女人也是奴隸,誰樂意傳下奴隸的孽種!啊,黑非洲,黑非洲!說到非洲,昆侖奴哭起來。

    王二又問,公侯內宅裡的姑娘,難道不漂亮嗎?她們對昆侖奴不好嗎?昆侖奴對那些女孩,難道就沒有感情?昆侖奴說,那些姑娘都像月亮一樣的漂亮,心地也很善良。她們對他也很好。如果他挨了鞭子,她們就會伸出嫩蔥般的手指來撫摸他的黑脊梁,灑下同情的眼淚。昆侖奴挨餓的時候,她們還省下點心給他吃。昆侖奴也愛她們,不過那只是一種兄妹之情。於是王二想,他是多麼地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昆侖奴說,在王二家裡做客,又溫暖又快活。下次他要帶個姑娘來,讓她也享受這種樂趣。三更時他起身告退,回主人家去,給王二留下嫉妒和期望。王二羨慕那黑人,有與美麗女郎朝夕相處的幸福,這種感覺,古今無不同。

    轉眼間冬去春來,暖和的風從破樓一百多個窟窿裡吹進來。從窗口往外看,北京城裡一片嫩黃煙柳世界。在屋裡也能感到懶洋洋的春意,這種感覺古今無不同。我想得到唐代的王二是怎麼感覺春意的:當陽光照到桑皮紙糊的木格門上時,他把洗淨的瓦罐放到格於下層。把辣椒、桂葉用紙包好,放到架子上層。如果它們經過雨季不發霉,下個冬天就不必再買。他取出銅鍋,用柴灰擦去銅綠,准備去賣陽春面。心裡在盤算煮湯的牛骨是什麼價錢,青蔥、嫩韭是什麼價錢,面湯裡放幾滴麻油才合適。春意熏熏時,他做這種事感到興奮,也許賣陽春面能多賺一點錢,勝過了狗肉湯。

    我也想為春天做點事:到長城邊遠足,到玉淵潭游泳,到西郊去看古墓,可是哪一樣都做不成。西郊的古墓全沒啦,上面蓋了樓房。長城現在是馬蜂窩,爬滿了人。我也不像十幾歲時了,要從歷史中尋求安慰。二十歲以前,我和小胡在初春去游泳,從冷水裡爬出來,小風一吹渾身通紅。現在可不行,我見了冷水渾身發紫,嘴唇烏青,像老太太踩了電門一樣狂抖。這都是因為抽了十幾年煙,內髒受了損害。因此我只能一個人呆在家裡。

    傍晚時分小胡回家來,站在樓梯口叫我。她可真是臭美得緊啦!頭戴太陽帽,身穿鵝黃色的毛衣,細條絨的褲子,豬皮冒充的鹿皮鞋,背上背著大畫夾,叫我下去看她的畫。我馬上想到本人夭折了的美術生涯,托故不去。過了一會兒,她又爬上來,身上換了一套天藍色的運動裝。這套衣服也是對我的傷害,因為它是我買來給自己穿的。穿了一天之後,發現別人看我的眼色不對勁兒。原來它是淡紫色的,這種顏色正是青春靚女們的流行色。演出了這場性倒錯的丑劇之後,我只好把這套衣服送給她,讓她穿上來刺激我。第一,我是半色盲,買衣服時必須由她來指導,如果自行出動,結果正合她意。第二,我個矮,我的衣服她也能穿。我正傷心得要流鼻血,她卻說要報告我一個好消息。原來她給我介紹的對象就要到來,要我馬上吃飯,吃飽後盛裝以待。我就依計而行。飯後穿得體體面面地坐在椅子上出神兒,心裡想這事不大對勁兒。我也應該給這位身高腿粗的伙計介紹個對象。我們車間的技術員圓頭圓腦,火氣旺盛,老穿一件海魂衫,像瘋了一樣奔來跑去,推薦給她正合適。正在想這個事,她在樓下喊我,我就下去,如待宰之綿羊走進她的房間。你猜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一個娘們坐在床上,身上穿著蔥綠的絲綿小夾襖,腿上穿一件猩紅的呢子西裝褲,足蹬千層底圓口布鞋。我這眼睛不大管事,所以沒法確定她身上的顏色。該女人白淨面皮,鼻子周圍有幾粒淺麻子,梳一個大巴巴頭,看起來就如西太後從東陵裡跑了出來。憑良心說,長得也還秀氣,不過對我非常無禮。下面是現場記錄,從我進了門開始:

    該女人舉手指著我的鼻子,唉聲嗲氣地說:“就是他呀!”

    小胡坐到她身邊去,說:“沒錯兒!”

    這就驗明正身,可以槍斃了。該女人瞇起眼睛來看我,這不是因為我和基督變容一樣,光焰照人,而是這娘們要露一手職業習慣給我瞧瞧,她老人家是一位自封的畫家。然後——

    該女人又說:“行哦,挺有特點。鷹鉤鼻子卷毛頭,臉色有點黑,像拉丁人。”

    小胡浪笑幾聲說:“他在學校裡外號就叫拉丁人!”

    該女人間:“脾氣怎麼樣?”就如一位獸醫問病時說:“吃草怎麼樣?”

    小胡說:“凶!在學校裡和人打架,一拳把三合板牆打了個窟窿!他發了脾氣,連我都敢打!不過一般來說,還算遵紀守法。”

    然後兩個女人就咬起耳朵來,嘰嘰喳喳。我在一邊抽煙,什麼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她送那娘們出去,又在過道裡咬了半天耳朵。然後她回來間:

    “怎麼樣,你有什麼看法?”

    我先問那女人走遠了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後才說:“這算啥玩藝?一個老娘們嘛!而且還小看人!”

    她聽了就皺起眉頭來說;“你不覺得她很有性格,很有特點?”

    我說這人好像有精神病。她很不高興,說這是她的好朋友,要我把嘴放干淨點兒。後來她又說,對方還說可以談呢,我這麼堅決拒絕,真是豈有此理。我跟她說:你少跟我說這些,免得招我生氣!說完我就回樓上去了。在那兒我想:我也不必給她介紹對象。不知為什麼,這種事有點傷感情。

    過了半個鍾頭,小胡忽然很沖動地跑到樓上,臉色通紅地宣布說,她發現自己干了件很糟糕的事,希望我不要介意。後來就沒了下文。她好像在等我說下文,我又好像在等她的下文,於是就都發起呆來。這種窘境,也是古今一般同。春天的午夜,昆侖奴到王二家做第二次訪問。他沒和佳人攜手而來,卻背來了一個沉重的大包袱。王二擔心這是贓物,他是本分買賣人,不願當窩贓的窩主。他想叫昆侖奴把東西送回去,但是不好意思開口。他對昆侖奴還有所期待。

    我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麼,只覺得嘴唇沉重,舌頭沉重,什麼也說不出。我就如唐之王二,默默地等待昆侖奴打開包袱。包袱裡坐著一個絕代尤物。那是一位金發碧眼的女郎,穿著輕羅的衣服,皮膚像雪一樣白,像銀子一樣閃亮。嘴唇像花一樣紅,像蜜糖一樣濕潤。她跳起來,在屋裡走動,操著希臘口音說:“這就是自由人的住處嗎?我聞到的就是自由的氣味嗎?”

    王二家裡充滿了煙味、生皮子味、霉味和臭味,可是她以為這就是自由的氣息,大口地呼吸。她對什麼都有興趣,要王二把壁架上的紙包打開,告訴她什麼是辣椒什麼是桂葉,把梁上的葫蘆裡的種子倒出來,告訴她什麼是蔥籽,什麼是菜籽。她還以為牆上掛的餅鐺是一種樂器,男用的瓦夜壺是酒器。她就如一個記者一樣問東問西,這也不足為奇。原來那些內院的姑娘都想出來看看,而她是第一個中選者。她有詳盡報告的義務。後來她穿上王二的破衣服,用布包了頭面,到外面走了一小圈,看過了外面的千家燈火,就回來吃自由的陽春面。她宣布自由的面好得很,但又不敢多吃。飯後他們三人同桌飲酒,女孩起身跳了一段胡旋艷舞。原來她正是跳胡旋舞的舞姬。

    胡旋舞在唐朝十分有名。一聽胡旋兩個字,光棍就口角流涎。女孩起舞時,把輕羅的衣服脫下來,渾身只穿了一條金鍛子的三角褲,她的裸體美極了。王二把眼睛瞇起來,盡量不看她那粉櫻桃似的乳頭,輪廓完美的胸膛,修長的玉腿,絲一般的美發。他的心髒感到重壓,呼吸困難。就如久日饑渴的人見不得豐盛的酒筵。王二看到這位金發妖姬,也有點頭暈。

    五更時,昆侖奴要回去,他把那位舞姬又打到包袱裡。女孩兒說:“大哥,你讓我露出頭來看看外面好不好?”可是昆侖奴說不行。爬牆時樹枝剮破了你的小臉兒主人間起來怎麼說?咱們都要完蛋。他們就這樣走了。不知為什麼,王二微微感到有點失望。這個女人美則美矣,卻像個幻影不可捉摸。他又寄希望於下一個來觀光的女人,這種感覺,真是古今一般同。

    小胡在我對面坐了很久,我們什麼都沒有說。後來她微感失望地歎了一口氣,這股窘意就過去了。她開始談房子的事,聽到這種話題,我也微感失望,但是我們還是就這個問題談了很久。

    話頭從甲一號的破樓扯起,它在庚子年間被打了一身窟窿,應該拆了,可是教皇不答應。他說當拳民攻擊破樓時,上帝保佑了此樓,所以要讓它永遠不倒,以揚耶和華之威。他還說了些上帝不老,此樓不倒之類的瘋活,然後請一位主教來修理此此樓。如果當時把這樓好好修修,它不至於這麼破。可惜該主教把它用青灰抹了抹就賣給了一個商人。商人付款後,牆上的青灰落下來,他一看此樓是一副蜂窩煤的嘴臉,就對自己摳響了駁殼槍,最後血糊淋拉地跳進北海。然後這座破樓裡住滿了想自殺又沒膽量的人們,自然是越來越破的沒溜啦。

    這些解放前的事兒是我考證出來的。解放後,為置甲一號這破樓於死地,頭兒們制定了上百個計劃。計有大躍進建房計劃、抓革命促生產扒舊樓建新樓計劃、批林批孔建新樓計劃、批臭宋江再建梁山計劃、批倒“四人幫”蓋新樓計劃、房產復興百年大規劃、排干擾建房計劃、拔釘子建房計劃等等。但是這破樓老拆不倒,新房也建不起來。經事後分析,這房子有大批的反動派做後盾,計有(國外不計)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走資派、林禿子、孔老二、“四人幫”、宋江、盧俊義、司馬光、董仲舒、孟柯、顏回等等從中作祟。現在的反動派是小胡和我,我們倆賴著不搬,是釘子戶。現在報紙上批釘子戶,不弱於當年批宋江的火力。我實在為自己和宋江並列感到羞辱——他算什麼玩藝兒?在水游傳裡沒干一件露臉的事兒,最不要臉的是一刀桶死了如花少女閻婆惜。我確實想搬走,可是沒地方可去。頭兒們說,我在破樓裡是寄居的性質,不能列入新樓計劃。可是廠裡有豆腐干往的地方,沒我住的地方呀!

    小胡說,她也想搬出去,可是一到公司裡要房,領導就勃然大怒說:“你也來鬧事,在甲一號樓不是住得挺好的嗎?”電影公司一到分房時,全體更年期婦女的臉就如猴屁股一樣紅起來,毛發也根根百立。老頭子們就染頭發,生怕分房前被列入退休名冊。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男朋友身上。如果嫁到有房的人家,剩下我一個就好辦啦。甲一號還能不給我一套新房?春天到來,她穿上春裝在街上一走,路邊的男子回頭率頗高。憑她這等身材相貌,嫁出去不成什麼問題。所以我只有坐在家裡,淨等她的勝利消息!

    小胡的一切都是跟我學的,而且每一項都是青出於藍。首先是我畫兩筆畫,她也學著畫,結果學出點名堂。現在光業余時間畫小人書就有不少收入。我好古成癖,她也跟著學,結果畫法有漢磚、敦煌畫之風,在畫壇上也小有名氣。我會胡說八道,她也跟著學,從一個靦腆的小女孩,學到大嘴啦啦。我一長青春痘,就喊出要找對象的口號,不過一個也沒找著。可是她談過無數男朋友,常常摟著一個在樓道裡“叭嘰”,好像在向我示威。只有一樣本事她沒有學會,就是站著撒尿。

    夏天到了。豆腐廠改為一律早班,這樣造出的豆腐,中午和下午上市,不用過夜,就不會酸。一到夏天我就困得死去活來,因為凌晨兩點涼爽的時候,別人正睡得安穩,我卻出門去蘑豆漿。到中午我回來時,陽光已經把薄鐵皮的屋頂曬得火熱。我在下面躺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純粹是發暈。到口干得不能忍受時,就喝臉盆裡的清水。每天都能喝掉一盆。就這麼熬到太陽偏西,閣樓才剛剛有點涼風,可以睡一會兒了,小胡又爬上來。這時我真盼她早點找到主兒嫁出去,哪怕嫁給宋江也罷!

    小胡上來時穿著短衫短褲,右手端著一個大碗。碗裡是熱氣騰騰的餛鈍湯。這麼大熱的大,她請我吃這種東西,簡直就像潘金蓮對付武大郎。左子提著的東西更可惡,那是一個水桶。她要借我的房子洗澡,把我轟到她房裡去。她的房問朝西,現在就加點著了的探照燈。她來了我只好坐起來,看見她那對大奶於東搖西晃,我就如見了拳王阿裡的拳頭,太陽穴一陣陣發炸。順手拿過鏡子來一照,眼珠子通紅。我說:“小胡,你不能這麼干。我也是個人,他媽的,你怎麼不給我人權?”這種話對她不起作用。她說:“呀!上來看看你不好嗎?一天沒見了,你不想我?”我什麼都教給她了,就是沒教她要臉,因為我自己也不要臉。後來她說,她上來不單是和我閒扯談,還有要緊的事情。但是她說起這件要緊的事兒,又沒有要緊的樣子,倒像要給我上一大課。第一,這房子實在住不得了。夏天是這樣熱,以致她的頭發不用去理發館,自己就打起卷來。冬天呢,能把人凍死。春秋天刮大風,滿屋都是沙土,可以練習跳遠兒。除此之外,它還隨時有可能塌倒。因此就有第二,有必要從這裡搬出去。豆腐廠和電影公司不能解決這個問題。男朋友也愛莫能助。最後只剩下甲一號。她已經和頭兒們談了很多次,以我們兩人的名義和他們談條件。然後她就解釋為什麼自己去和人家談判。她說這裡絕無看不起我的意思,只是因為她是二十三級干部,而我是二級工。干部比較受人尊重,這是一個有利條件。而且她姓胡,胡這個姓比較少,所以容易引起重視。姓王的太多了,多到不成體統。所以姓王的去談事情就沒人答理。她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扯,漸漸扯到沒影的地方去。我知道她心裡有鬼,就說:“你要說房子問題,就直說吧!”

    她的臉當時就紅了,結巴著說:經過反復交涉,頭兒們答應給一套房子,交換條件是兩個人都搬出去。這有什麼可臉紅的?給一套你就先搬進去,我到頭兒們問口搭小棚住。古人雲,先有太極,後有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六十四,循環無窮,乃孔明八陣圖也。故而世上事,有一就有二,只怕他不松口。小胡說,你不要臭美,甲一號准不知咱倆是沒溜兒的人?人家會輕易上當嗎?這一套房子不是這麼來的,她對人家說,我們是一對情人,不久就要結婚,當然這是騙他們的。說到這兒她愉眼看看我,我當然有點兒暈乎,不過沒什麼外在的表示。她就繼續說下去:她告訴他們,在破樓裡,我們倆天天演戲。半夜三更她會站在門口長歎一聲:

    “啊,王二,王二,為什麼你是王二?”

    我就說:“聽了你的話,我從此不叫王二。”混充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陽台說情話哩。或者是唱山歌“胡家溜溜的大姐,人材溜溜的好,王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還唱越劇:“小別重逢胡XX!”

    這些鬼話我聽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憑她那男性化的公鴨嗓和我這驢鳴似的歌喉,真要唱有可能把西山上的狼招來。頭兒們聽了將信將疑。要說信,我們倆在一個樓裡住了多年,真要搞上了也算不上什麼新聞。要說不信,誰不知這兩個家伙大嘴啦啦,什麼都敢說?頭兒們就組織專案組去調查。首先查到十幾年前給我們發撫恤金的會計,她說有一次我們沒去領錢,她就給送來,發現我們兩個小孩在樓道裡十分親呢地斗毆,敲到雙方都是滿頭大包猶不肯住手,打完了架又在一個鍋裡吃飯。居委會的大娘們揭發了當年我帶小胡爬樹摘桑葚的事,以及某一天我出門時她從樓上探身出來大叫:“給我帶包婦女衛中紙來,不帶花了你!”最後的事例有小胡前天在小賣部給我買了一條男用針織褲權。專案組根據這些材料,下結論道:胡王戀愛一案,可以基本肯定。因此頭兒們代表組織上宣布,什麼時候交來結婚證和永不翻案(即離婚)的保證書,什麼時候姓胡的和姓王的就能領到一套兩居室的住房證和鑰匙。她說為了這套房子我們可以假結婚,結了再離,房產科又不是法院,無法制止。

    雖然說是假結婚,她說起來還是有點結巴,我也有點兒喘。等到說完了這一節,她又辯才自如,立論說,由於假結婚,她將受到重大損失,將來再找對象時,人家總要懷疑她有個孩子養在鄉下姥姥家。但是為了我們的共同福利她已不惜火中取栗。不知為什麼我對她的胡扯失去了興趣,就干脆說:“不必廢話了,明天就去登記。”

    決定了這件事以後,小胡要洗澡,我按慣例該到她房裡烤著去。可是今天本人別出心裁,從窗口爬上了房頂。一出來我就後悔了,因為太陽雖已西斜,屋頂的鐵板還挺烙腳,坐下又覺得烙屁股。此時閣樓裡已響起了濺水聲,我欲舊無路,只好在房上吃完了餛飩,就坐下發傻。這時我看到一位少女從對面新樓裡走出來,身穿潔白的連衣裙,真是秀色可餐。我以前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因此就愛心大熾。這種心境,正是古今一般同。

    話說王二和昆侖奴拉上了關系,就常在家裡接待王侯家裡的姑娘。他真是大開眼界,見過了跳肚皮舞的阿拉伯女郎,跳草裙舞的南洋少女,跳土風舞的黑人姑娘。這種女孩個個美得很,人也十分熱情,不過他對她們只存欣賞之心,絕沒動過愛欲。有一天昆侖奴說,他要帶一位特殊的姑娘來,要王二早做准備。當然,特殊的姑娘也是奴隸,但是這一位身價不同。原來王侯家裡的女奴分為三等,最下者為丫環僕婦。針線娘子洗衣婦,大抵是長安城裡窮人家養不起賣給大戶人家者,身價不過三兩五兩七兩八兩。門衛不禁止他們隨意出門,所以也不必帶她們出來。更高級的是歌姬舞娘,都是從四方販來之絕色絕藝者,身價幾十兩、幾百兩不等,不能出門宅一步,王二看過的都是這種人。最高的身價在千兩至萬兩之間,在內宅裡養著,也不唱歌,也不跳舞,也不操家務,也不大吃,也不大喝,也不大走路,也不大說話,只管坐著充當擺設。如今有這麼一位聽說王二家好玩得要命,也要來看看。昆侖奴不好厚此薄彼,只得答應,他特地來關照王二,要他把家裡好好收拾一下。於是王二把房子徹底清掃,換上一張新草席,借了上等茶具,就在家裡靜等。

    是夜昆侖奴來時,背了個極大的包,好像裡面是大肚子彌勒佛。開包後先是三重棉絮,六層綢緞,八層輕紗,然後才是這位佳人。這是位中國少女,在席上坐得筆直,從始至終,眼簾低垂。她穿著白軟緞的衣裙,臉色蒼白有如貧血,面目極其娟秀,嘴極其小,鼻極其直,眉極其細,身材也極其苗條,肩極其削,腰極其細,手指極其細長,腳極其小。坐了許久,才發出如蚊鳴的細聲,請求一口茶。王二急取黃泥爐,紫砂壺,燃神川之炭,烹玉泉之水,徹清明前之雀舌茶,又把細磁茶具洗涮二十通後,淺斟奉上。少女潤唇之後,把茶杯放下,又坐半個更次,乃出細聲曰:

    “多謝款待。盛情今生難報,留待來世。”然後就離去了。

    王二見過這位女郎,頓時失魂落魄,愛了個發昏章第十一。雖然她在他對面坐過,他卻如在十裡地之外見過她似的,回想起來只有一點模糊的輪廓。他想,這才是女人!極其高貴極其純潔,想到她就有天上人間之感。這種感覺,正是古今一般同。

    第二天,我要和小胡登記結婚,這件事想起來就忐忑不安。等到閣樓沒了聲息,我從窗子裡爬回去,只見桌子上留一張條子,上書:

    1、今晚不聊天了。

    2、明天下午三點鍾辦事處門口見,請著白色西服。

    3、明晚上我請客。

    屋子裡到處是水漬,還有一種淡淡的石灰水氣味。聞見這種味兒,就想起小胡來,覺得她很不錯。古人雲,環肥燕瘦各有態。她是屬於環肥那一種。無論怎麼說,我不能拒絕這種結論,即小胡是漂亮女孩。只要不是神經病似的非絕代佳人不娶,大概也可以滿意了。

    當然,我對身輕如燕,舉止端莊,沉默寡言者更為傾心。這種感覺,正是古今一般同。當年王二在家裡見過這樣一位佳人,就愛心大熾,一再托昆侖奴傳後請她再來。她拒絕了好幾次,最後終於來了,坐在王二對面,還是低垂著眼簾,什麼都不說。王二一再勸誘她稍進飲食,她終於從盤裡取一粒櫻桃吃下去,流淚說道:“情孽。”然後又什麼也不說了。到天明前,她和昆侖奴一起離去,王二想問她什麼時候再來,但恐怕太唐突,就沒有問。

    我一直睡不著。到半夜時分,小胡輕輕地爬上樓來,坐柱對面的椅子上,沉默了好久以後,忽然問我睡著了沒有。她顯然是明知故問。我翻身坐起來,看著窗前的月光。是夜有薄雲,故而月光也如一抹石灰水,就如她身上白色的內衣一樣淡薄。我想到如下事實:

    以前我們都有凌雲壯志,非絕代佳人不娶,非白馬王子不嫁。所謂絕代佳人者,自然是身輕如燕,沉默寡言者,而非高大健美,大嘴啦啦者。至於白馬王子,身高一米九十以上,面白無須。因此我們結成同仇敵愾的統一戰線,立志開拓我們的世界,看今夜的形勢,只怕要壯志成灰。

    小胡忽然哭起來,提到如下事實:

    小時候她被人揪小辮子(其實是她先招惹了別人),要我給她撐腰,而我跑去以後,只要叉著腰在一邊站著,喝道:“你揍他!我不信你揍不過!”她得了我的教唆,就撲過去又抓又咬。

    半夜裡我叫她參加我的午夜行動,從窗戶裡爬出去騎在屋脊上。屋脊非常光削,她感覺它要把她從下到上一切兩半,就像豬崽子一樣嚎叫,卻被我厲聲喝止。下來以後我還打了她兩拳,打在腰眼上。

    小胡說,這種行為很野蠻,我這麼對待她不公道,她要求立即改變,因此我過去和她擁抱接吻。這種身體接觸是平生第一次,我非常的興奮。但是想起我的絕代佳人計劃,又有點害羞。於是我放開她,回到板床上坐下,又覺得心有未曾。幸好她跟過來,兩個人樓在一起,覺得很不錯。我的手放肆起來,此時有如下想法:

    小胡和我這麼摟著,實在是很自然的事。

    假結婚是扯談。

    於是我說,現在我們這樣,雖然非常之好,可是我的絕代佳人和她的白馬王子計劃豈不是完全失敗?但是小胡說,現在很快活,這顯然是偉大勝利,怎麼能說是失敗?

    那位絕代佳人第三次到王二家去,帶了一個小丫頭和很多東西。昆侖奴幾乎背不動,當她和王二對坐無言時,小丫頭就勤快地動起手來。先掛起羅銷帳,又陳放好博山爐,在爐裡點上檀香。她在草席上鋪上猩猩氈,又在氈上鋪上象牙細席,放上一對鴛鴦枕,就和昆侖奴到門外去嗑瓜子兒。王二和她靜坐多時,終於拉著手到帳裡去。在那兒他懷著虔誠的心情為她寬衣解帶,扶她在席上躺下。然後定睛一看,席上是一個女人的裸體,並非什麼不可思議的怪物,只不過腿非常細長,臍窩非常小而淺,腰非常細,乳房小而圓,非常精致,肋骨非常細,如同貓肋一樣。王二就膽壯起來,先正襟危坐,如撫琴一般輕撫她身體三匝,又俯身在她的櫻唇上一吻,然後就寬衣拉下帳子完成夫婦大禮的其他部分。

    我也和小胡行了夫婦之大禮,不過弄得不依古格,亂七八糟,就連我這嗜古成廝的人都不能克己復禮,可見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但是禮畢時,我們倆都很滿意。這種感覺,大概古今無不同。

    根據史籍記載,王二和那位美女行過禮之後就逃到外鄉去做豆腐為生,和我的職業一模一樣。昆侖奴回主人家去。不久此事敗露了,那位主人派了三十個兵去捉他,可是沒想到這位黑先生在非洲以爬樹捉猴子、跑步追羚羊為生。他見勢不好,把木碗別在腰裡拔腿就跑,大兵根本追不上,終於跑得無影無蹤,音信全無,一直跑回非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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