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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在萬壽寺裡,在金色的琉璃瓦下。從窗子裡看去,這裡好像是硫磺的世界,到處閃著硫磺的光芒,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我多次出去尋找與硫磺有關的工廠,假如找到的話,我要給市政府寫信,揭發這件事,因為硫磺不但污染環境,還是種危險品,不能放在萬壽寺邊上。結果是既沒有找到工廠,也沒有找到硫磺,而且一出了寺門氣味就小了。事實是:我們正在污染環境,我們才是危險品。面館裡的人還抱怨說,我們發出的氣味影響了他們的生意。這樣我就不能寫這封信了──因為人是不該自己揭發自己的呀。
從醫院裡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復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麼受我的歡迎。比方說這一則:我不是歷史學家。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討論我的晉升問題。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著急。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著急。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領導說: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我只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說自己的水平不夠。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升,並且再三聲明,我准備在一百歲時晉升助理研究員,並在翌年死去。誰敢催我早日晉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升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致──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歷史學家。但我還不至於什麼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說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我還出過幾本小說集。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附言裡寫明了是稿費。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說,參加征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露”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性描寫。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但既然是小說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這使我感到失望。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現在我正期待著別人來驗證。我問她道:怎麼樣?她反問道:什麼怎麼樣?這使我感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說,我自己連話都說不明白了。這兩種說法中,後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我說:這回的稿子怎麼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復復的。說完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按說我該感到更加沮喪才對。但是我沒有。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到: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現在我必須接著寫下去。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說說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麼: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背著工具袋,去給系裡修理東西,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系裡領導直言不諱他說: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只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歷史系和別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復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順便說一句,領導對我說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說,學院是什麼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麼鍋爐等等,只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佯的人,就無須解釋。只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鍋爐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這座大塔又在一個新月形的半島的頂端,這個半島伸在一個荒蕪的湖裡。在湖水的四周,沒有一棵樹。湖裡也沒有一棵蘆葦,只有金色透明的湖水。正午時分,塔上金色的琉璃瓦閃著光。我以為,這是很美麗的景色。但薛嵩沒有看風景,他走進了塔裡。在塔的內部,是一個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直抵塔頂。這是很美麗的建築。但薛嵩也無心去看,只顧拾級而上。在塔的每一層,學院裡的姑娘們在打棋譜,研究畫法,彈著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個男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他。這都是些很美麗的女人。但他也無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頂去看那個壞了的鍋爐。這是因為,這台壞掉的鍋爐──說實在的,這算不上是一台鍋爐,只是一個大肚子茶炊,是精銅鑄成的,擦得光可鑒人──是他的一塊心病,是來自內心的奇癢。在茶炊頂上,有一具黑鐵制成的送炭器,是個馬鞍蹬子一樣的東西,用來把炭送進爐膛。這個東西前不久剛修理過,現在又壞了。在折斷的鐵把手上,留下挫過的痕跡。這是破壞……問題在於,誰會來破壞一具茶炊?薛嵩直起身來,看著塔裡來來去去的女人們。在這些女人中,有一個愛上他了。所以她總要破壞茶炊,讓他來此修理。現在的問題是:她是誰?在塔裡那些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姑娘中,她是哪一個?在我已經寫到過的女人裡,她又是誰?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裡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歷史系擁有一批隨時會壞掉的破爛。考古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胡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後,說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她說:你把型號寫下來,我去買。我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污,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污。對於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裡,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這座塔的內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捕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掛的黃緞子;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在塔頂上那片鐵。它平鋪在惺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滿了黑炭。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樓梯,從喧囂的聲音中走過。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說難聽,但在一座塔裡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我又從令人惡心的香煙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惡心。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著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裡,正絞著一道黃色、熾熱的旋風。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感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著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個大板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面。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全裸著的,雙腳被鐵索鎖住。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裡的。在她身後的板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還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卡在她的嘴裡,後面有鐵箍勒住。至於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這個姑娘閉著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裡出著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著。她臉上沒有化妝,頭發因酷熱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同凡響。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說,學院裡規矩森嚴。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我順嘴問道:她吃豆予了嗎?隨著我的聲音在板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著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污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說說,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鏈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手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縫之間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擺動著。這是一條馬尾巴。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說它像個掛在馬尾巴下面的馬糞袋子。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污漬,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它像什麼。對於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裡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著銜口。然後,我拿著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作出個苦臉,假裝在哭。這就是說,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裡,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但我不急於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著。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溫,說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就離去了。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爪。此時,茶爐間裡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裡,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感到很幸福。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裡,不顧烈日當頭和院子裡的惡臭在徘徊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日靠近。等到兩點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門前跺著腳繞圈子。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裡的那個老虔婆。因為他的催促,白衣女人只好從我這裡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裡。
在我的故事裡,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我馬上撲到她面前,迅速地松開鐵箍,她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說道:苦死了。你猜那是根什麼木棍?黃連樹根。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發蓬松的姑娘抱在了懷裡,一面親吻她的脖子,一面松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然後,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撫摸著她的乳房。這地方比平常柔軟。她說:天熱,缺水,蔫掉了。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松弛了。但只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只是多了就很討厭──轉到她後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箏。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做愛,在這個悶熱、骯髒的茶爐間裡大干一場。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操作。不幸的是,這串鎖只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小聲嚷道:別開了!‘決把我再鎖上!於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裡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根的味道不問可知。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板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面向著茶炊,作修理之狀,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裡,所以帶來了備件。但現在找不到了。怎麼會呢?這麼大的東西,這麼點地方!我滿地亂爬著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鏈重重纏繞的腳在比劃著一個手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這下可糟了。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
白衣女人離開之後,領導繼續在我門口徘徊,誰都不喜歡有人在門口轉來轉去,所以我起身把窗子全部打開,讓他看看我屋裡沒有藏著人。但他不肯走,還在轉著,與此同時,臭味從外面蜂擁而入。所以我只好關上窗子,請領導進來坐。他假作從容地咳嗽一聲,進了這間屋子,在白衣女人坐過的方凳上坐下;我也去寫自己的小說,直到他咳嗽了最後一聲──他咳嗽每一聲,我就從鼻子裡哼一聲,這樣重復了很多回,在此期間,我一直埋頭寫自己的小說──清清嗓子道:看來我們需要談談了。我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看不需要;嗓音尖刻,像個無賴。他又說:請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我在和你說話。我把句子寫完,把筆插回墨水瓶,轉過身來。他問我在寫什麼,我說是學術論文。他說:能不能看看,我說不能。就是領導也不能看我的手稿,等到發表之後我自會送他一份。隨著這些彌天大謊的出籠,一股好邪的微笑在我臉上迅速地彌散開來。看來,我不是個良善之輩,我又把自己給低估了……
領導和我談話時並沒有注意到,我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宇宙;在其中不僅有紅線、有薛嵩、有小妓女和老妓女,還有許多別人。舉個例子,連他自己也在內,但不是穿藍制服、戴白邊眼鏡,而是個太陽穴上貼著小膏藥的老虔婆。假如他發現自己在和如此龐大的一群人說話,一定會大吃一驚,除此之外,我還是相當廣闊的一段時空。他要是發現自己對著時空作思想工作,一定以為是對牛彈琴,除了時空,還有詩意──媽的,他怎麼會懂得什麼叫作詩意。除了詩意,還有惡意。這個他一定能懂。這是他唯一懂得的東西。
在我這個宇宙裡,有兩個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處是長安城外金色的寶塔,另一處是湘西草木蔥寵的風凰寨。金色的寶塔是陽具的象征,又是學院所在地。看起來堂皇,實際上早就疲軟了,是一條歷史的臍帶……領導對我說,我現在有了中級職稱,每年都要有一定的字數(他特別指出,這些字數必須是史學論文,不能拿小說來湊數),如果完不成,就要請我調離此地。不是和我為難──這是上級的規定。說完了這些屁話,他就起身從我屋裡踱了出去。他走之後,我感到憤怒不已,決定摔個墨水瓶子來洩憤。然後我就驚詫不已:墨水瓶子根本就摔不碎……
我把故事和真實發生的事雜在一起來寫,所以難以取信於人。如果我說,我們領導教訓了我一頓,一轉身就變成了一條老水牛,甩著沾了牛屎的尾巴,得意洋洋地從我房裡走了出去,兩個睪丸互相撞擊,發出簷下風鈴的金屬聲響,你也不會詫異──但墨水瓶子摔不碎不是這類事件。我有很多空墨水瓶,貼著紅色的標簽,印著中華牌炭素墨水,57ml,還有出廠日期等等。你把它往磚地上一摔,它就不見了,只留下一道白印。與此同時,頭上的紙頂棚上出現了一個黑窟窿,再摔一個還是這樣,只是地下有了兩道白印,頭上有兩個黑窟窿。這些空瓶子就這樣很快地消失了,地上沒有一片碎玻璃,頂棚上有很多窟窿──隔壁的人大聲說道:頂棚上鬧耗子!最後剩下了一個墨水瓶,我把它拿在手裡端詳了一陣:這種扁扁的瓶子實在是種工程上的奇跡,設計這種瓶子的肯定是個大天才。我把它拿到外面去,灌滿了水,在石頭台階上一摔,這回它成了碎片。隨著水漬在台階上攤開,我感到滿意,走回自己屋裡。
我站起來,轉向老虔婆,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茶炊壞得很厲害,無法馬上修好。那個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那怎麼辦?樓下這麼多姑娘要喝水……越過老虔婆,身後的姑娘在板凳上往後仰,做哈哈大笑之狀。我說:我回去做備件,做好了明天再來。現在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裡。我只好提起工具袋……那個姑娘朝我送了一吻,這一吻好似猩猩的吻──這當然是因為嘴裡銜著木棍。這一吻可以把我的左頰和右頰同時包括在內。趁那老虔婆不注意,我朝她做了個鬼臉,走出了這座塔,走到外面金色的風景裡去,但也把一縷情絲留在了身後。無論是我,還是薛嵩,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算是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那黃連樹根,誰也不願把那麼苦的東西放到愛人嘴裡。假如有一種木頭是甜的就好了。我可用它作根銜口,把塔裡的黃連樹根換掉……說實在的,塔裡的茶炊設得不好,尤其是送炭器。那地方不該做成馬蹬狀,而是應該做成滾筒狀。當然,做成滾筒狀,破壞起來就更難了。
我在金色的風景裡徘徊……實際上,我是在萬壽寺裡,面對著一張白色的稿紙。如前所述,我總是用發黃的舊稿紙寫小說,現在換上了這種紙,說明我想寫點正經東西。在昏迷之中,我已經寫出了題目:《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這個題目實在讓我倒胃……回頭看看那座金色的塔,它已經是金色余暉中的一道陰影。很多窗口都點起了金色的燈火。在這個故事開始時,我走上這座塔,假作修理茶爐,實際上是來會我愛的姑娘;在這個故事結束時,我用重重枷鎖把她鎖住,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在了她嘴裡。現在我發現,我把這個故事講錯了。實際上,是別人用重重鎖鏈把我鎖住,又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到了我的嘴裡,我憤然抓起那張只寫了題目的稿紙,把它撕得粉碎,然後在晚風中,追隨那件白色的衣裙回到家裡;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到了午夜──在床上,她拿住了我的把把,問道:怎麼,沒有情緒?我答道:天熱,缺水,蔫掉了……與此同時,我在蔫蔫地想著: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湊出個《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假如不能,就要編造史料。這件事讓人惡心:我是小說家,會編小說,但不編史料……
在長安城外的大塔上,在烏黑悶熱的茶爐間裡,帶著重重枷鎖縮成一團,我也准備睡了。這個故事對我很是不利:灼熱的空氣殺得皮膚熱辣辣的,嘴裡又苦得睡不著。板凳太窄,容不下整個屁股,脖子上的鎖鏈又太緊,讓我躺不下來。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還會再來。他會松開我身上的鎖鏈──起碼會把腳腕上的鎖鏈松開。此後,就可以分開雙腿,用全身心的歡悅和他做愛。生活裡還有這件有趣的事,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這樣想著,我忽然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仿佛很多年後薛嵩射出的標槍現在就射穿了我的胸膛……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現在是那個塔裡的姑娘,也就是那個後來在鳳凰寨裡被薛嵩射死的老妓女。對她的命運我真是深惡痛絕──這哪能算是一種人的生活呢?不幸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別無選擇。假如我能選擇,我也不願生活在此時此地。
第二天早上,帶著紅腫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鎖鏈的壓痕,我從板壁上被放了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這間房子在塔角上,兩面有窗子,還有通向圍廊的門。在門窗上釘有絲質的紗網。就是在正午,這裡也充滿了清涼的風,何況是在灰色的清晨。地板上鋪著籐席,假如我倒下去,立刻就會睡著,但現在塔裡已是起身的時節。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用冷水洗臉,以後在鏡前描眉畫目,遮掩一夜沒睡的痕跡,以免被人笑話。再以後,穿上黃緞子的衣服,在席子上端坐。在我面前的案上,放著文房四寶,一大疊宣紙的最上面一張,在雪白的一片上,別人的筆跡赫然寫著題目:《先秦精神文明建設考》。很顯然,這個題目不能醫治,而是只能加重我的瞌睡。現在我有幾種選擇:一種是勉強瞎制上幾句。這麼大的人了,連官樣文章都寫不出,也實在惹人笑話。另一種選擇是用左手撐著頭,作搜索枯腸狀,右手執筆在紙上亂描。實際上我既不是在搜索枯腸,也不是在亂描,而是在打瞌睡。還有一種選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倒了就睡。等他們逮到我,想怎麼罰就罰好了。但這都不是我的選擇。我端坐著,好像在打腹稿,眼睛警惕著在門外巡逡的老虔婆,一只腳卻伸到了席子下面,足趾在板縫裡搜索著,終於找到了幾條硬硬的東西。我把其中一條夾了出來,藏在袖子裡──這是一把三角銼。這樣,我又能夠破壞茶炊。然後被鎖在茶爐間裡。然後薛嵩就會來修理。然後就有機會和他做愛。性在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不如在這座塔裡重要。在這裡,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一做的事了。
後來,這個塔裡的姑娘離開了長安城,隨著薛嵩來到了鳳凰寨。在這個綠葉和紅土相間的地方,歲月像流水一樣過去,轉眼之間就到了生命的黃昏。她始終愛著薛嵩,但薛嵩卻像黃連木一樣的苦──他用情不專,到處留情……而且,不管是有意無意,反正最後還是薛嵩把她射死了。對此,我完全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是不可原諒的。看著他假模假式的哀痛之狀,紅線幾番起了殺心──假如她要殺他,就可以把薛嵩當作一個死人了,因為那就如白衣女人要殺我,是防不勝防的。但是最後紅線決定不殺薛嵩,這是因為薛嵩是個能工巧匠──一個勤奮工作的人。一個人只要有了這種好處,就不應該被殺掉。
上述故事可以發生在薛嵩到鳳凰寨之前,也可發生在薛嵩離開鳳凰寨之後;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開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終結。故事裡的女人可以是老妓女,也可以是小妓女、紅線,或者是另外一個女人。只有薛嵩總是不變。這是因為我喜歡薛嵩。
這座金色寶塔裡佳麗如雲,長安最漂亮女人住在裡面。進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榮,但是在這座塔裡面,漂亮絕無用武之地。學院也是這樣的地方,能進學院說明你很聰明,但在學院裡面又最不需要聰明。在這裡呆久了,人會變得癲狂起來──我就是這麼解釋自己。我學了七年歷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萬壽寺裡呆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會更聰明。假如那個塔裡的姑娘也呆了這麼久,她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在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再呆下去,她也不會更加美麗。
轉眼之間已經入秋,塔裡的人脫下身上的黃緞子,換上開司米的長袍。我大概是最後換季的人,因為我喜歡秋天的涼意──現在已是深秋時節。深秋時的早晨有種深灰色的霧籠罩著一切,穿過窗紗,鑽進網裡來──既是霧,又是露水。黃緞子不再娑娑做聲,開司米表面也籠罩著一層水珠。此時我正對著鏡子更衣。這面鏡子有粗笨的鏡座,厚重的鏡片,都用黑色的古銅制作,鏡背上錯有銀絲的圖案,鏡面上鍍了一層錫──但薛嵩騙管總務的老虔婆說,鍍的是銀。這座塔裡的器具多半是薛嵩所制,因為薛嵩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正因為如此,塔門口就立了一塊牌子:不通琴棋書畫者,以及薛嵩,禁止人內。如你所知,這塊牌子拾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牙慧。在這座寶塔裡,人們認為琴棋書畫的層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層次很低。薛嵩是所有的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所以他層次最低;即便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不能讓他入內。坦白地說,我認為這種算法是有問題的:就算能工巧匠層次低,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層次應該是較高才對;不應該把他算成層次最低。但是,我也不想去和老虔婆說理。因為女人給自己的愛人說理,層次已經很低,假如說贏了,層次就會更低。既然如此,就不如不說理。
在那座金色的寶塔下面,所有的蘋果樹都樹起了綠葉,和南方的橡皮樹相似;並且掛滿了殷紅的果實,這些果子會在枝頭由紅變紫,最後變成棕黑色,同時逐漸萎縮,看上去像枯葉或者狀似枯葉的蛾子。所幸這是一些紅玉蘋果,只好看,不好吃;所以讓它們干掉也不特別可惜。全中國只有這個地方有蘋果樹,別的地方只有“揪子”,它也屬蘋果一類,樹形雄偉,有如數百年的老橡樹,但每棵上只結寥寥可數的幾個果子,吃起來像棉花套子──雖然是甜的。水邊的楓樹和山毛櫸一片鮮紅,湖水卻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墨綠色。在這片景色的上空,彌散著輕羅似的煙霧,一半是霧,一半是露水。
在鏡子裡看到的身體形狀依舊,依然白皙,但因為它正在變軟,就帶著一點金黃色。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為這身體正在變軟,所以格外的需要它。假如一個身體年輕,清新、質地堅實,那就只需要觸摸,只有當它變軟時,才需要深入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後,她穿上細毛線的長袍,這件衣服朦朦朧朧地遮住了她的全身,有如朦朧的愛意。但是朦隴的愛意是不夠的,她需要直接的愛。
對這個金色寶塔的故事,必須有種通盤的考慮。首先,這塔裡有個姑娘,對著一面鍍錫的青銅鏡子端詳自己。她的身體依舊白皙,只是因為秋天來臨,所以染上了一絲黃色。秋天的陽光總是帶著這種色調,哪怕是在正午也不例外。在窗外,萬物都在凋零:這是最美的季節,也是最短暫的季節。所以,要有薛嵩──薛嵩就是愛情。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著一件黑斗篷在石岸上徘徊,從各個方向打量這座塔,苦思著混進去的方法。他在想著各種門路:夜裡爬上寶塔;從下水道鑽進地下室,然後摸上樓梯;乘著風箏飛上去。所以,塔裡要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愛情。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考慮,早上,這個石頭半島上彌漫著灰色的青煙──既是霧,又是露水,青煙所到之處,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冰人指尖;令人陰囊緊縮,陰莖突出;或者打濕了毛發,繃緊了皮膚。這種露水就是愛情。所以,要有薛嵩,也要有塔裡的女人。我自己覺得這最後一種考慮雖不真實,但頗有新奇之處,是我最喜歡的一種,作為一個現代派,我覺得真實不真實沒什麼要緊。但白衣女人卻要打我的嘴巴:我們不是愛情,露水才是愛情?滾你的蛋吧!這就提出了一種新的思路:對方不是愛情,環境也不是愛情。“我們”才是愛情。現在的問題是:誰是那些“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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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系裡修理儀器時,經常看到那位白衣女人。她穿著一件白大褂,在藍黝黝的燈光下走來走去;看到我進來就說:喲,貪污分子來了。我一聲不吭地放下工具,拖過椅子坐下,開始修理儀器。這種態度使她不安,開始了漫長的解釋:怎麼,生氣了?──開個玩笑就不行嗎?──嘿!我知道你沒貪污!說話呀!──是我貪污行不行?我貪污了國家一百萬,你滿意了吧?……我是愛國的,有人貪污了國家一百萬,我為什麼要滿意?但我繼續一聲不吭,把儀器的後蓋揭開,鑽研它的內髒。直到一只塑料拖鞋朝我頭上飛來,我才把它接住,鎮定如常地告訴她:我沒有生氣,何必用拖鞋來扔我呢。我從來沒有貪污過一分錢,卻被她叫作貪污分子,又被拖鞋扔了一下,我和那個塔裡的姑娘是一樣的倒霉。
秋天的下午,我在塔裡等待薛嵩。他的一頭亂發亂蓬蓬地支愣著,好像一把黑色的雞毛撣子;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在塔下轉來轉去,好像一個盜馬賊。在他身後,好像攤開了一個跳蚤市場,散放著各種木制的構架,鐵制的搖臂,還有夠駕駛十條帆船之用的繩索。除此之外他還在地上支起了一道帷幕,在帷幕後面有不少人影在晃動。這樣一來,他又像一個海盜。天一黑他就要支起一座有升降臂的雲梯,坐在臂端一頭撞進來,現在正在看地勢。因為沒有辦法混進這座塔,他就想要攻進來。通常他只是一個人,但因為他是有備而來,所以今天好像來的人很多。
對於薛嵩,塔裡已經有了防范措施,在塔的四周拉起了繩網。但如此防范薛嵩是枉然的,也許那架繩梯會以一把大剪子為前驅,把繩網剪得粉碎,也許它會以無數高速旋轉的撓鉤為前驅,把繩網扯得粉碎。塔裡的人也知道光有繩網不夠,所以還做著別的准備。如前所述,我在等待薛嵩,所以我很積極地幫助拉繩網,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找點別扭。
在繩網背後,有一些老虔婆提來了炭爐子,准備把炭火倒在薛嵩頭上,把他的雲梯燒掉。我也幫著做這件事:用扇子煽旺炭爐子。但做這些又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會帶有一個大噴頭,噴著水沖過來,連老虔婆帶她們的炭爐子都會被澆成落湯雞。又有一些老虔婆准備了油紙傘,准備遮在炭爐上面。這也是枉然的,薛嵩的雲梯上又會架有風車,把她們的油紙傘吹得東歪西倒。塔裡傳著一道口令:把所有的馬桶送到塔頂上來,這就是說,她們准備用穢物來潑他。聽到這道命令,我也坐在馬桶上,用實際行動給防御工作做點貢獻。但這也沒有用處,薛嵩的雲梯上自會有一個可以靈活轉動的喇叭筒,把所有的穢物接住,再用唧筒激射回來。只有一位老虔婆在做著最英明的事情,她把塔外那塊牌子上“薛嵩不得入內”的字樣塗掉了。這樣他就可以好好地進來,不必毀掉塔上的窗子。但這也是枉然的,薛嵩既已做好了准備,要進攻這座塔,什麼都不能讓他停下來。塔裡所有的姑娘都擁到了薛嵩那一側的圍廊上,在那裡看他作進攻的准備,這就使人擔心塔會朝那一面倒下來……
有關這座寶塔,我已經說過,塔裡佳麗如雲。全長安最漂亮的女人都在裡面,所以,能進這座塔就是一種光榮。但是光有這種光榮是不夠的。還要有個男人在外面,為你制造愛情的雲梯,來進攻這座反愛情的高塔。因為這個原故,那些姑娘在圍廊上對薛嵩熱情地打招呼、飛吻,而薛嵩正在捆綁木架,嘴裡咬著繩索不能回答,只能招招手。因為他是個暫時的啞巴,所以誰是他此次的目標暫時也是個謎。說實在的,我也不想過早揭開謎底。
天剛黑下來,薛嵩已經把雲梯做好,坐在自己的雲梯上,就如一個吊車司機。但整個升降臂罩在一片黑布帷幕下面,就如一座待揭幕的銅像。他打算怎樣攻擊這座塔也是一個謎──所有的姑娘都屏住了呼吸,把雙手放在胸前,准備鼓掌。我也想看看他這回又有什麼新花樣,但我不會傻到站在圍欄邊,因為所有的老虔婆都在圍欄邊上找我。我混在防御的隊伍裡,忙前忙後,這一方面是反抗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和自己作對,另一方面也是在躲風頭。每當有老虔婆從身邊走過,我就把頭低下去,因為我很怕被人認出來。但這是現代派的劣根性,有個人老是低著頭顯得很扎眼,招來了一個老虔婆站在我身邊。我把頭低下去,她就把頭低得更低,幾乎躺在了地下。最後,她對我說道:孩子,低著頭就能躲過去嗎?這時我勇敢地抬起頭來,含笑說道:要是抬著頭,你早就認出來了。
那個塔裡的姑娘被認出之後,就在一群老虔婆的簇擁之下來到了總監的面前。她勇敢地提出一個建議說:薛嵩大舉來犯,意在得到她。雖然她最憎惡薛嵩,但准備挺身而出,把自己交給薛嵩,任憑他凌辱,犧牲自己保全全塔,這是最值得的。一面說著,她一面憋不住笑,看得出說的是反話。因為自己的情人來大舉進攻本塔,對她來說是個節日,所以她很是高興。總監婆婆表揚了她的自我犧牲精神,但又說,我們決不和敵人作交易,寧可犧牲全塔來保全你一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你藏起來,不讓薛嵩找到。這話本該讓人感動,但那姑娘卻發起抖來,因為總監婆婆說的也是反話。她趕緊提出個反建議,說應該大開塔門,沖出去和薛嵩一拼。很顯然,這個建議薛嵩一定大為歡迎;他不可能沒有准備──再說,她也可以趁機跑掉。總監婆婆又指出,我們不能沖到外面和男人打架,有失淑女的風范。然後,不管樂意不樂意,她被擁到了塔的底層。這裡有一塊巨大的青石板,揭開之後,露出了一個地穴,一道下去的石階和一條通往黃泉的不歸路。假如有姑娘犯了不能饒恕的錯誤,總監婆婆就送她下去,然後自己一個人上來,此後,這姑娘就不再有人提起。總監指著洞邊的一個竹筐說道:把衣服脫掉吧,下面髒啊;好像這姑娘還會回來,再次穿上這件衣服,這就顯得很虛偽。
我們知道,總監是捨不得這件開司米的長袍,它值不少錢,不該和這姑娘一樣在地下室裡爛掉。而她現在很需要這件長袍,因為她冷得發抖:但她沒有提出反駁,只是眼圈有點紅,嘴唇咬得有點白,但是益增嫵媚。她憋了一會氣,終於粗聲大氣他說道:這也沒什麼;就把衣服脫掉,赤身裸體地站著。然後,總監笑瞇瞇地看著她說:不是不信任你,但要把你的手綁起來。此時那姑娘的嘴唇動了動,現出要破口大罵的樣子。但她還是猛地轉過身去,把雙手背著伸了出來,說道:討厭!捆吧!總監婆婆接過別人遞過來的皮繩,親自來捆她的雙手,那姑娘惡狠狠他說道:捆緊些啊!掙脫了我會把你掐死。總監婆婆說:這倒說的是。我要多捆幾道。於是就把她捆得很結實。然後總監取出一條精致的鐵鏈子,扣在姑娘的脖子上,很熟練地收了幾下,就勒得她不能呼吸,很馴眼地倚在自己肩上。順便說一句、總監婆婆的手指粗大,手掌肥厚,小臂上肌肉堅實,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力氣。她用右手控制住女孩,左手拿起了燈籠,有人提出要跟她去,她說:不用,下面的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把女孩拖下了右頭樓梯──下樓時手上松了一下,讓她可以低頭看路,一到了底下就勒緊了鏈子,讓那姑娘只能踏著腳尖走路,看著黑洞洞的石頭天花板。就這樣呼吸了不少霉臭味,轉了不少彎,終於走到一面石牆面前。在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到牆上不平之處滿是塵土,牆角掛滿了蛛網。那女孩想: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飛蟲?蜘蛛到此來結網,難免要落空。她為蜘蛛的命運操起心來,忘掉了鐵索勒住脖子的痛苦……
總監婆婆把燈籠插在牆上的洞裡,用牆上鐵環裡的鎖鏈把女孩攔腰鎖住,然後松掉了她脖子上的鐵鏈。此後那姑娘就迫不及待地呼吸著地下室裡的霉臭氣。總監婆婆說道:好啦,孩子,你在這裡安全了。沒人能到這裡來玷污你的清白……那女孩忍著喉頭的疼痛,扁著嗓子說:快滾,免得我啐你!總監說,你說話太粗,沒有教養。看來早就該來這裡反省一下──反省這個詞我很熟,人們常對我說,但我對它很是反感──女孩說:反省個狗屁。總監婆婆不想再聽這種語言,就拿起燈籠准備離去。此時女孩說了一句:薛嵩一定會來救我的。雖然薛嵩本領很大,卻不一定能找到地下來,更不一定能在迷官似的地下室裡找到她。她把不一定說成了一定,是在給自己打氣。但是總監婆婆卻轉了回來,插好了燈籠說:你提醒得好。萬一薛嵩進到這裡來,你開口一叫,他就找到你了。所以,要把你的嘴箍起來。然後,她老人家從長袍的口袋裡掏出一根黃連木的銜口來。
此後,那女孩就把頭拼命地扭到一邊,緊閉著牙關;直到總監婆婆狠命地揪住了她的頭發,使勁扭她的鼻子,她才說道:我真多嘴!算我自己活該吧……於是,她轉過頭來,使勁張開了嘴巴。總監婆婆以為她要咬她,往後退了退。但她又說:箍上吧。然後像請大夫看喉嚨一樣張大了嘴,仔細地咬住了黃連木;然後低下了頭,讓婆婆把銜口的皮繩拴在腦後。再以後,她揚起了頭,像個吹口琴的人一樣環顧四周。這回總監婆婆真的要走了,但她又覺得必須交待幾句,就說:其實,你是個很好看的姑娘。我不想這樣待你。那女孩在鼻子裡哼出一句話,好像是“操你媽”。總監婆婆又說:等薛嵩走了之後,也許我會來放你。因為這是彌天大謊,所以她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女孩又哼了一句,好像是“操你姥姥”。然後,總監就離去了,把這女孩留在墳墓一樣的黑暗裡。
我孤身在黑暗裡,品嘗著黃連木的苦味,呼吸著地下的霉臭氣。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這裡沒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風,但這裡沒有風;生活中重要的是聲音,但這裡沒有聲音。地下的寒意從身體的表面侵入到腋下、兩腿之間。這種處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還可以想事情。思維這種樂趣,與生俱來,隨死亡而去。當人活著的時候,這種樂趣是不可剝奪的……那位白衣女人看到此處說:你瞎扯什麼呀!我從來不這樣想問題。這評論使我如受電擊:我覺得在寫自己,但聽她的意思,此處是在寫她。實際上,她說得更對。我恍恍惚惚地說:這樣一來,你就不是學院派了──這句話招致我額頭上的一次敲擊和一頓斥罵:混帳!我要是學院派,能嫁給你嗎?看來,她的確是嫁給我了。雖然我不願相信,但對此不應再有疑問。
我總覺得,說一個人是學院派是一種贊譽。對於男人來說,這是稱贊他聰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是稱贊她漂亮。只有極少數的人不需要這種贊譽,比方說,我和薛嵩。那個地下室裡的女孩在黑暗中站著,漸漸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來休息……地下室裡沒有一點聲音,寂靜使耳膜發起疼來。最後她覺得,反正沒人看見,可以哭一會。於是,對面響起了抽泣聲。這使她知道對面不很遠的地方有堵牆壁。忽然她仿佛聽到一聲嗤笑,趕緊停止了哭泣,凝神去聽,什麼都沒聽到。但是她又覺得在霉臭味裡雜有薛嵩特有的體臭──這個家伙經常弄到一身大汗,嗅起來有點餿。於是她使勁去嗅,結果馬上就被霉味把鼻子嗆住了。然後她就叫起來,但那塊黃連木壓住了她的舌頭,只發出了一陣嗚嗚的聲音。然後她又凝神去聽,還是什麼都聽不到……猛然間,沒有任何徵兆,她的乳房落進了男人溫熱的手掌。薛嵩的聲音在她耳畔轟鳴著:怎麼,不哭了?此後,她就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聽,冒了被鐵鏈勒斷腰的危險,踢開了薛嵩身上的斗篷,兩只腳順著薛嵩的腿爬了上去,緊緊地盤住了他的腰,和他做愛。
與此同時,薛嵩像驢鳴一樣解釋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外面扮作薛嵩的那個人是他的表弟。他自己早就鑽了進來,一直躲在這裡,看到了總監老太太怎麼把她揪了進來,鎖在牆上,又看到了她們倆怎麼吵嘴。他還說,今天的計劃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那女孩早就不想聽他解釋,她還覺薛嵩的聲音像是驢鳴──但這不是薛嵩之過,他並沒有把嗓音放大,是這裡過於安靜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閉嘴了。最後,當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解開時,她才說了一句早就想說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壞呀你!
在薛嵩的故事裡出現了一個表弟,使我深為不快。如你所知,我也有一個表弟,而且我不喜歡和薛嵩搞得太相像。午夜時分,這位表弟在塔外面辛苦地工作著。他一會爬上雲梯,一會兒爬下來跑到幕後,轉動一個滿是假人的圓盤,借助一個銅皮喇叭發出眾多人的吶喊,敲鑼打鼓,並且給到處點著的燈籠添油。直到他聽到塔上的姑娘們歡聲雷動,才松了一口氣,從帷幕後面跑了出來。如你所猜到的那樣,那些姑娘看到兩個人影從塔下的亂石縫裡鑽了出來。其中一個披著男人的黑斗篷,長發披肩,身材嬌小;另一個則身材高大,一絲不掛,長著緊湊的臀部和兩條長腿,小腿的下半部還有一些毛。後一個把手搭在前一個肩上,兩人從容不迫地走開。只有看到過薛嵩屁股上的肌肉是怎樣的一起一伏,你才會知道什麼叫作從容不迫。只有看到過薛嵩站定時的樣子,你才知道什麼叫作男人的屁股──那兩塊堅實的肌肉此時緊緊地收在他的腰後,托住他的上半身──我只是轉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實我也不能算見過男人的屁股。總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徹底動搖了學院派對愛情的說法:這種說法強調愛情必須以琴會友,在紅葉上寫情書,愛人之間用詩來對話,從來沒有提到過屁股。當然,姑娘們不會把這個不雅的部位掛在嘴上,她們說的是:我就想有這麼個人,把我從死亡中救出來,脫下斗篷裹住我的裸體,然後赤身裸體地走在我身邊。因為她們都這樣想,就給塔裡帶來了無數的麻煩;不久之後,這座塔就倒掉了。
從那位表弟的眼裡看來,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來,在黑毛氈的籠罩之下,那女孩的臉和從斗篷縫裡伸出的手顯得特別白。她臉上帶著快活的微笑,但笑容裡又有幾分苦澀。而薛嵩前面的樣子,塔裡的姑娘們看了更會滿意──他上身肌肉勻稱,腹部凹陷下去,因為寒冷,陰囊緊縮著,已經松弛下來的陰莖依然很長很大,像大象鼻子一樣低垂著。他自己也覺得這樣子不雅──雖然赤身裸體地維護愛人可以得到塔上姑娘們的高度評價,但也會著涼的──就對表弟說,脫件衣服給我!那位表弟動手脫外衣,同時盯著表嫂猛看,她只好假作無意地側過臉去。總而言之,經過短暫的准備,這三個人從幕後走了出來,和塔裡的人告別。女孩大聲叫著總監婆婆,這位婆婆本不想露面,但又想,不露面更不光彩,就走到圍廊上,假作慈愛他說:本想等薛嵩走後再到地下室去放她,不想她已經脫困,真是可喜可賀;她還想說,今後這位姑娘就交付給薛嵩,希望他好好待她──把虛偽扣除在外,這會是很好的演說詞,只可惜那女孩不想聽下去,猛地轉過身去,把斗篷一撩,露出了整個屁股,總監的演說詞就被老虔婆們的一片噓聲淹沒了。本來大家是要噓女孩的屁股,結果把總監噓倒了,她也只好閉嘴,同時惡狠狠地想道:這個小婊子可真狡猾──這種壞女人走掉了也不可惜。然後就輪到了薛嵩,他把雙手放到唇上,給塔上送去一個大大的吻,博得了姑娘們的喝彩聲。至於那個表弟,他什麼都沒有說,因為這本不是他的故事。此後,這三個人就轉身行去,把這座徹底敗壞了的塔留在身後,走進了長安城……這個故事得到了白衣女人的好評,但我對它很不滿意。因為故事裡的薛嵩敢作敢為,像一個斗士,這不是我的風格。那個白衣女人拍拍我的頭說:沒關系、用不著你敢作敢為。有我就夠了。
秋天的長安城滿街都是落葉,落葉在街道兩側堆積起來,又延伸到街道的中間。在街道中間,露出稀疏的鋪街石板。人在街上走著,踩碎了落葉,發出金屬碎裂的聲響,很不好聽。但是深秋時節長安城裡人不多。清晨時分,在街上走著的就只有三個人。風吹過時,這些落葉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這就很好聽了。秋天長安城裡的風零零落落,總是在街角徘徊。秋天長安城裡有霧,而且總是搶在太陽之前升起來,像一堵城牆;所以早上的陽光總是灰蒙蒙的。我們從翻滾的落葉中走過無人的街道,爬上樓梯,走過窄窄的天橋,低下頭走進房門,進了一間背陰的房子。這裡灰蒙蒙的一片,光線不好,好在頂上有天窗,這房子又窄又高,就是為了超過前面的屋脊,得到一扇天窗──就如一個矮人看戲時要踞腳尖。前面的地板上鋪著發暗的草席,靠牆的地方放著幾個軟墊子,墊子裡漏出的白羽毛在我們帶進來的風裡滾動著,薛嵩說:房子比較差啊。他的嗓子像黃金一樣,雖然高亢,但卻雍容華貴。這也不足為奇,他畢竟是做過節度使的人哪。那女孩說:沒關系,我喜歡。她的聲音很純淨,也很清脆。薛嵩抬頭看看天窗──天窗不夠亮,就說,我該幫你擦擦窗戶。女孩說:等等我來擦吧,這是我的家啊。每次說到“我”,她都加重了語氣。但她臉上稍有點浮腫,禁不住要打呵欠。按照學院派的規矩,打呵欠該用手遮嘴,但她手在斗篷下很不方便。於是她垂下睫毛、側著臉,俏俏打著小呵欠,樣子非常可愛──但最終她明白這種做作是不必要的,她自由了,就伸了一個大懶腰,使整個斗篷變成了一件蝙蝠衫,同時快樂地大叫一聲:現在,我該睡覺了!
既然人家要睡覺,我們也該走了。薛嵩壓低了聲音說:要不要我給你買衣服?那姑娘微微愣了一下,看來她想自己去買,但又想到自己沒有錢,就說:知道買什麼樣子的嗎?薛嵩當然知道。於是,女孩說:好吧,你去買。我欠你。從這些對話裡我明白這個女孩從此自由了,既不倚賴學院,也不倚賴薛嵩──雖然是他把她從學院裡救了出來。我非常喜歡這一點。
後來,那姑娘像主人一樣,把我們送到了街上。此時街上依舊無人,只有風在這裡打旋。在這裡,她把手從斗篷下面伸出來,摟住薛嵩的脖子,縱情地吻他,兩件黑斗篷融成了一件。薛嵩大體保持了鎮定,那姑娘卻在急不可耐地顫抖著──可以看出,她非常的愛他。除此之外,她剛從死亡的威脅中逃出來。這種威脅在我們看來只是計劃的一部份,但對她就不一樣,她可不知道這個計劃啊……
後來,那姑娘放開了薛嵩。他們帶著尷尬的神情朝我轉過身來。我穿著白色的內衣,在冷風裡發著抖,流著清水鼻涕,假裝輕松地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可以假裝沒看見。如你所知,我是那個來幫忙的表弟,在高塔下面狂喊了半夜,嗓子都喊啞了,又敲了半夜的鼓,膀子疼痛不已。最糟的是,在高塔外面陳列著的那些器材──雲梯、帷幕、燈籠、火把都是我的,值不少錢。此時回去拿就會被人逮住,只好犧牲了。這件事我決定永不提起,救了一個人,還讓她出救命的錢,實在太庸俗。這筆錢她也不便還我,還別人救命的錢也太庸俗。當然,見死不救就更庸俗。不知為什麼,我竟是如此的倒霉……
後來,那姑娘朝我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謝謝你啊,表弟,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就把我給打發了。我獨自走開。長安城裡的鳳越來越烈,所有的落葉就如在篩子上一樣,劇烈地滾動著。那姑娘的體味就如沒有香味的鮮花,停留在我面頰上──這是一種清新之氣,一種潛在的芳香,因為不濃烈,反而更能持久。我獨自下定了決心:在任何故事裡,我都再不作表弟了。
現在來看這個故事,仿佛它只能發生在薛嵩從湘西回來之後。既然如此,我就必須把湘西發生的事全部交待清楚。我開始考慮紅線怎樣了,小妓女怎樣了,田承嗣又怎樣了,覺得不堪重負。尤其是田承嗣,他像只巨大的癩蛤蟆壓在我身上,叫我透不過氣來。癩蛤蟆長了一身軟塌塌、疙疙瘩瘩的皮,又有一股腥味,被它壓著實在不好受。史書上說,董卓很肥,又不討人喜歡,但他有很多妾。董卓的小妾一定熟悉這種被壓的滋味。除此之外,我一會兒是薛嵩,一會兒是薛嵩的情人,一會兒又成了薛嵩的表弟;這好像也是一種毛病。但我忽然猛省到,我在寫小說。小說就不受這種限制。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又可以拒絕任一時間,任一地點,拒絕任何一人。假如不是這樣,叉何必要有小說呢。
後來,那個從塔裡逃出來的姑娘就住在長安城裡。我很喜歡這個姑娘,正如我喜歡此時的長安城:滿是落葉的街道,鱗次櫛比的兩層樓房,還有緊閉的門窗。長安城到處是矮胖的法國梧桐,提供最初的寬大落葉;到處是年輕的銀杏樹,提供後來的杏黃色落葉,這種落葉像蝴蝶,總是在天上飛舞,不落到地下來;到處是鑽天楊樹,提供清脆的落葉。最後是少見的楓樹,葉子像不能遺忘的鮮血,凝結在枝頭。在整個自由奔放的秋季,長安是一座空城。你可以像風一樣游遍長安,毫無阻礙。直到最後,才會在一條小街裡,在遙遠的過街天橋上看到這個姑娘,獨自站著,白衣如雪。作為薛嵩,你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相當令人滿意。但我更想作那個姑娘,在天橋上憑欄而立;看到在如血殘陽之下,在狂濤般的落葉之中,薛嵩舞動著黑色的斗篷大踏步地走來。這家伙豈止像個盜馬賊,他簡直像個土匪……我作薛嵩作得有點膩,但遠遠地看看他,還覺得滿有興趣。
在長安城裡看這篇小說,就會發現,它的起點在千年之後的萬壽寺,那裡有個穿灰色衣服的男人,活得像個窩囊廢;他還敢說“作薛嵩作得有點膩”,把他想出了這一切扣除在外,他簡直就是狂妄得不知東西南北。
在薛嵩到來之前,我走進自己的房間。除了不能改變的,這間房子裡的一切都改變了。不能改變的是這座房子的幾何形狀,窄長、通向天頂,但我喜歡這種形狀。以前的草席、軟墊子通通不見了,四壁和地板都變成了打磨得平滑的橡木板。當然,推開牆上的某塊木板,後面會有一個櫃子,裡面放著衣物,被褥等等,但在外面是看不到的,頭頂的天窗也沒有了,代之以一溜亮瓦,像一道狹縫從東到西貫通了整個房間。於是,從頭頂下來的光線就把這間房子劈成了兩半。這間房子像極北地方的夏季一樣,有極長的白天和極短的夜。從南到北的雲在轉瞬之間就通過了房頂,而從東到西的雲則在頭上徘徊不去。這個季節的天像北冰洋一樣的藍。這正是畫家的季節。
從塔裡逃出來之後,我是一個獨立的人。也許,如你所猜測的那樣,我是一個畫家,也許是別樣獨立謀生的人,像這樣的人不分男女,通通被稱作“先生”。我喜歡作一個“先生”,只在一點上例外。這一點就是愛情。薛嵩走進這間房子,轉身去關門。此時我體內鬧起了地震,想要跳到他身上去,用腿盤住他的腿爬上去……女人就像這間房子,很多地方可以改變,但有一點不能改變。不能改變的地方就是最本質的地方。
後來,薛嵩朝我走來,我則朝後退去,保持著舊有的距離,好像跳著一種奇異的雙人舞。就這樣,我們在房子中間站住,中間隱了兩臂的距離;黑白兩色的衣衫從身上飄落下來,起初還保持著人體的形狀,後來終於恢復了本色,委頓於地。薛嵩仿佛永遠不會老,膚色稍深,像一個銅做的人,骨架很大,但是削瘦,肌肉發達,身上的毛發不多,只有小腹例外。這家伙有點斗雞眼,笑起來顯得很壞,但他是個好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他低下頭去,動了動腳趾,然後帶著一臉好笑抬起頭來。他是不會隨便笑的──果然,他勃起了。那東西可真是難看哪……薛嵩留著八字胡,整個胡子連成了一片,呈一字形。而在他身體的下部,陰毛就像濃烈的胡須,那個東西就如翹起的大鼻子,這張臉真是滑稽得要死……
而我自己渾圓而嬌小,並緊腿筆直地站著。腿之間有一條筆直的線,在白色的朦朧中幾不可見。假如它不是這樣的直,本來該是不可見的……我像在塔裡時那樣端莊,不顧他的好笑,毫無表情。但微笑是不可抑制的,水面凝止的風景終究是會亂的──這道縫隙也因此變顯著了──如你所知,我在萬壽寺裡寫這個故事,那位白衣女人在我身邊看著。她在我腦袋上敲了一下,叫道:變態哪!我也就寫不下去了……
不管那位白衣女人說什麼,我總願意變得渾圓、嬌小,躺在堅硬的橡木地板上,看亮瓦頂上的天空,躺在露天地上,天絕不會如此的遙遠,好像就要消失;雲也不會如此近,好像要從屋頂飄進來。起初,我躺得非常平板,好像一塊雕琢過的石材平放在地板上,表情平板,灰白的嘴唇緊閉,渾身冰冷,好像已經沉睡千年。然後,雙唇有了血色,逐漸變得鮮紅,鼻間有了氣息;肩膀微微抬了起來,乳房凸現,腹部凹陷,臀部翹了起來。再以後,我抬起一只手,抱住薛嵩的肩頭。再以後,這間屋子裡無塵無嗅的空氣裡,有了薛嵩的氣味。坦白地說,這味道不能恭維,但在此時此地是好的。我的另一手按在他的腰際。就這樣,我離開地板,浮向空中,迎接愛情。愛情是一根圓滾滾、熱辣辣的棍子,浮在空中,平時丑得厲害,只有在此時此地才是好的。寫完了這一句,我憤怒地跳了起來,對白衣女人吼道:你有什麼意見可以直說,不要敲腦袋。這又不是一面鼓,可以老敲!這樣一吼,她倒有點不好意思。噎了一下,才說:不是我要敲你──像這種事總不好拿來開玩笑。我說:我很嚴肅,怎麼是開玩笑!她馬上答道:得了吧,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你。你滿肚子都是壞水,整個是個壞東西……說完她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發愣,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笑面人》。那個人誰看他都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樣子,只有他還挺拿自己當真──但我又想不起維克多·雨果是誰。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假如去問那個白衣女人,肯定是找挨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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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終於明白,在長安城裡我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薛嵩。薛嵩也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我。我的故事從愛情開始,止於變態,所以這個故事該結束了。此時長安城裡金秋已過,開始刮起黑色的狂風。風把地下半腐爛的葉子刮了起來,像膏藥一樣到處亂貼,就如現在北京刮風時滿街亂飛的塑料袋。一股垃圾場的氣味彌漫開來。我(或者是薛嵩)終於下定了決心,要離開長安,到南方去了。
在《暗店街》裡,主人公花了畢生的精力去尋找記憶,直到小說結束時還沒有找到。而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很多事情想了起來,這件事使我慚愧,莫迪阿諾沒有寫到的那種記憶必定是十分激動人心,所以拼老命也想不起來。而我的記憶則令人倒胃,所以不用回想,它就自己往腦子裡鑽,比方說,我已經想起了自己是怎樣求學和畢業的。在前一個題目上,我想起了自己是怎樣心不在焉地“坐在階梯教室裡,聽老師講課。老師說,史學無它,就是要記史料;最重要的史料要記在腦子裡。腦子裡記不下的要寫成卡片,放手邊備查。他自己就是這樣的──同學們如有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可以自由地發問。我一面聽講,一面在心裡想著三個大逆不道的字:“計算機”,假如史學的功夫就是記憶,沒有人可以和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機器相比。作為一個史學家,我的腦殼應該是個monitor,手是一台打印機,在我的胸腔裡,跳動著一個微處理器,就如那廣告上說的Pentium,給電腦一顆奔騰的心。說我是台586,是不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的腸胃是台硬磁盤機,肚臍眼是軟磁盤機。我還有一肚子的下水,可以和電腦部件一一對應。對應完了,還多了兩條腿。假如電腦也長腿,我就更修不過來了。更加遺憾的是,我這台計算機還要吃飯和屙屎。正巧此時,老師請我提問(如前所述,我可以問任何有關古人的問題),我就把最後想到的字眼說了出去:“請問古人是如何屙屎的”。然後,同學笑得要死,老師氣得要死。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沒有人知道古人是怎樣屙屎的:到底是站著屙,坐著屙,還是在舞蹈中完成這件重要工作……假如是最後一種,就會像萬壽寺裡的燕子一樣,屙得到處都是。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跡。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捨,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裡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作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我到醫院去復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裡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台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裡,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他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仙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裡,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裡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作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很夠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裡。
我表弟在北京呆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麼呆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呆在飯店裡不知有什麼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我敷衍他說道:是呀,是呀;心裡卻盼著他早點登機。只要他通過了安全門,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他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面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裡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裡的黃瓜、茄子、胡蘿卜,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發,面頰松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裡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他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家伙,心裡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出租車裡,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成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裡,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消息。我問她准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消息大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料百葉窗裡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鍾,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態度。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奸污姑母的罪行。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窪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裡來。我終於抑制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作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裡──這種屎裡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復,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只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只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准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裡,這干你什麼事啊;就離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裡。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裡,不干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麼要樂意坐在屎裡?但爬到第三層,手裡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