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之城 正文 第二章 巖畫
    1

    站台廣播火車只停三分。

    車內擁擠不堪。滿地垃圾。人挨人,人擠人,座位下面都躺著人。

    馬格是這種車廂的常客。他的背囊找不到地方放,一直背著,後來總算擠了個角落坐下來。屁股下面是足有三寸厚的垃圾,餐盒、桔子皮,雞骨頭,酒臭熏天,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身子一歪,像其他人一樣,在夜行火車的顛簸中沉沉睡去。

    他的粉刺已完全經消失了,但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他睜開眼之前已醒了一會兒了。他是被警察踢醒的。皮鞋踢在他屁股上,不算太重,但也不輕,他熟悉那種踢法,除了乘警還有誰那樣厭惡地踢他呢?他搖,他不想醒來。他已記不清這是多少次被踢醒了,他漂了有一年了。

    被乘警帶著,他艱難地走過許多節車廂,到了餐車上。窗外,夜色迷茫,山影重重。火車一直在山裡行駛,大約要進站了,慢慢地行駛,滑行,"匡"的一聲停下來。沒有旅客下車。一個也有。事實上禁止旅客下車。

    他被帶下車。天下著綿綿細雨。一些神神秘秘的人也下了車,他們被一身白衣白口罩的人押送。箱式卡車停在站台上,那些人被引領著從卡車後部進入車內,車門上鎖,聲音很大。

    他不時回過頭,看那輛神秘的卡車。

    在一個亮著燈的赭紅色的房間,他們停下,門口用紅墨水歪歪斜斜寫著站長室。馬格被帶進去。燈很亮,十分醒目地照著一個火紅的禿頂。這人幾乎不能說有面部,面部像遭過火燒,火紅,沒有一根眉毛,一雙酒泡的細眼睛笑咪咪的。桌上擺著酒,雞骨頭,或狗骨頭。顯然他已喝了有年月了,得喝過去多少火車?

    乘警與站長打著招呼,手一揚,對禿頂說,"又給你帶來一個。"然後很隨便地拿起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禿頂咪笑,眼睛紅得像兔子,喝夜酒的人見人總透著喜,很熱情。乘警一連喝了三杯,喝得很快,對著馬格:"下次別再讓我逮著。"說完,手一揚,把剩下的酒潑在馬格臉上。然後笑著對老頭說:"你真得感謝我,這回給你弄來一頭騾子,車上我踢他都踢不醒,上滿了弦使他,沒問題。"

    火車要啟動了,乘警走了。

    火紅的禿頂站長看著馬格一直迷糊地笑著。

    “站,站著干嗎,坐坐下,喝點兒嗎?喝,喝點兒。”把酒瓶推給馬格。馬格坐下來。禿頂站長說:“這兒歸我管,是,是我的天下,叫你喝,你就喝。”馬格給自己倒了半杯,皺著眉喝下去。

    “你,這是第幾次了,規,規矩都懂嗎?”

    馬格點頭。

    “你,你他媽說,說話,哪,哪的人?”

    馬格說,北京人。

    “北,北京人?”一聽北京人,老頭圓睜怪眼,突然拍案:“我就操操你八輩祖宗的北京,你北北京有什麼可牛,牛,牛逼的,總算你北京人今天犯在我手裡了,兔仔子,我不讓你脫脫脫八層皮!福福福貴,福貴,別你娘的睡了!帶帶這兔仔了去去裝卸隊,告告訴隊長,就就說我說說的,別輕輕饒了他,現在就就去。”

    “北京著他哪兒了?”馬格十分奇怪。持槍的福貴帶他走出站長室,向站台裡面走去。這時天已蒙蒙亮,四周大山影子矗立,頭頂電網密布。

    2

    還陽界小站座落在一條江的左岸,江水渾黃,正值夏季,火車爬上這裡必須由電力牽引,路軌兩側布滿金屬架、瓷珠、電線,使這裡的隱秘寂靜又增加了一種恐怖的氛圍。小站沒有站名,這兒的人都叫它還陽界。客車很少白天通過,大多夜間途經此地。附近叢林有秘密工廠、林場,醫院,傳染病院,過去雖寂靜、緊張,但十分興旺。不過近年不行了,時過境遷,大三線迅速解體、衰落,小站也處於無序之中。現在小站簡陋破敗得驚人,幾排發霉的板房,一個赭紅色站長室和調度室,此外還有一個貨場。小站以木材外運為生,貨場堆積著大量的原木。原木經年累月,截得整齊,擺得也整齊,像停屍房那樣。這些森林之屍終日散發某種乙醚的芬芳,初涉此地的人聞到這種芬芳往往瞬間便有些飄然酩酊,突然失去聽覺,接著視覺也開始變形。機車源源不斷從山裡運來屍木,裝卸人員蓬頭垢面,光著古銅色的膀子,揮汗如雨。某些時刻,聽不到聲音,所有人都像表演著瘋狂的啞劇,搬運,奔跑,大張著嘴,呵氣,睜著幾何形的目光,呼喊,牙齒在大笑。

    熊生著兩條毛茸茸的手臂,肩膀呈古銅色,太陽照在上面,渾厚,使人想起非洲高原。必須有相應重量壓在他肩上,比如兩人扛的原木放在他一人肩上,這會使他快樂,健步如飛,否則他就會躁動,滋事,尋釁,喝得爛醉如泥。這時,除了隊長鷹一樣陰鷙的目光,沒人能使他安靜下來。不過到了殘酷的五月,甚至隊長也拿他沒什麼辦法。五月,熊整日口水涎涎,褲襠裡沒有一天不是粘糊糊的,他沖隊長傻笑,收工後饞饞地望著隊長離去的背影,直到隊長進了自己的木屋。隊長是這裡惟一有女人的人。熊找各種理由到隊長的木屋串門,送一兜鮮蘑,提一只火雞,摸幾尾草魚,隊長照收,熊希望留下吃飯,但隊長不發話,他總是悻悻而去。只有極少數幾次隊長收下東西留下了熊。熊見到了女人,那曾有可能是他的女人,一夜一夜不睡,坐在集體工棚沿下,癡癡地遙望隊長的木屋,遙望那孔爬滿青籐透露出燈光的小窗。許多次熊鬼使神差,夜半三更聽隊長家的窗根,或趴窗看一眼那神秘的女人。屋裡沒動靜還好,倘若有什麼動靜,哪怕是輕輕的酣聲,熊也會激動得渾身打戰,毛發張開,汗如雨下,禁不住悲痛欲絕地抓住窗欞,使勁搖晃。

    屋裡的隊長一般不為所動。但有一次熊正鳴鳴地搖窗欞,隊長出現了,窗簾突然像幕布一樣拉開,窗子洞開,月光如水。熊驚呆了,張著厚厚的嘴唇,隊長年輕的女人站在窗前,一頭秀發直瀉明亮的胸前。女人幾乎裸體,僅在下體圍了一小塊獸皮,披著月光,面若天仙。站在女人身後隊長裹了一件紫色大袍,雙臂抱肩,一動不動俯視著熊。熊“嘿嘿”笑著,一個倒仰,翻了過去,從此一厥不振。

    熊再次興奮起來是因為馬格的到來。隊長把馬格交給了熊,也沒特意交待什麼,交給熊是不用說什麼的。熊上下打亮著馬格,快樂得直搓手,非常滿意。那樣子如果馬格是個羔羊他無疑會失望,而恰恰相反,馬格的彪形讓熊無比興奮。他拿起馬格的胳膊,一邊捏著一邊不住地點頭,嘿嘿笑著。那麼多原木堆在貨場上,樹香芬芳,讓人迷醉。馬格和熊搭檔,熊專撿粗大的原木上肩,馬格跟著他,步履如飛。一個上午過去了,馬格撐了下來,看上去安然無恙。馬格漂泊兩年,居無定所,干過的活不下四五種,多苦多累的活也干過,礦山,采石場,碼頭,扛大包,因此他並不怕扛原木這種活。不過,說實話碰上熊這種瘋子這還是頭一遭。熊腳底生風,一路小跑,到了下午馬格已氣喘噓噓,真的有些吃不消了,但第一天總算堅持到了收工。

    一連三天,馬格的肩膀磨爛了,手上滿是血泡,後來手也爛了,鮮血迸流。手臂、肩頭上的劃痕擦傷血印比比皆是,不堪入目,加上汗流夾背,以致襯衫爛在了身上,脫都脫不下來。後來脫下來就再也沒穿上,像熊那樣裸著上身,暴露於強烈的陽光之下。他們在貨場上無聲無息地往來穿梭,表演著一出地獄般瘋狂的勞動。熊這回也累得夠嗆,不住地咒罵,吼叫,狂奔。夜晚,馬格覺得渾身上下像有人縱火,通體都在燃燒。人在失火後會成為廢墟,成為灰燼,馬格最初許多天的睡眠就是這種廢墟和燃燒的感覺,這時的睡眠無異於死亡。而這一切都在隊長的眼中,但隊長看上去熟視無睹,從沒正眼看過馬格,更不用說與馬格說上一兩句什麼。也許他應對馬格的耐力與沉默感到驚訝?不,他沒有任何表示,他目空一切。這人看去同樣是瘋子,不過另一種極深沉的瘋子罷了。

    3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隊長捏了張車票交給馬格,說他可以離開這裡了,夜裡會有一列客車打這兒經過。馬格接過票,說,“不是說兩個星期麼?還不到。”“這張票只能送你到綿陽,後面看你運氣了。”隊長說。馬格拿著票,“我可以留下嗎?”他問隊長。隊長看著馬格,注視了一會兒,讓馬格跟著他。票飛向天空,飄飄蕩蕩,落到江裡。江面不寬,夏季暴雨過後,江水呈現出很亮的黃色。

    馬格隨隊長來到木屋。馬格走進隊長的木屋有一種一步跨入叢林的感覺,無論木屋的構成還是內部陳設都非常新奇,房子裡所有稱得上家俱的東西都是木頭的本色,屋頂和四壁也是木質的原色,這種原色與窗外和屋頂爬滿的籐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於房間色調過於單純、溫暖,因而板牆上懸掛的那些獸皮就越發顯得神秘莫測、絢麗斑斕。毛皮的味道混和著房屋的木香讓馬格有一種強烈的隔世之感。整個房間除了那兩支烏亮的雙筒獵槍提示了一種現代感,一切似乎都是遙遠的超乎想象的。兩支金屬的獵槍與房間的色調對比出一種無法言狀的震撼力,它們分別懸掛在一張醒目完整的豹皮和一張柔美纖細的鹿皮上。

    隊長女人穿了一件亞麻布寬大隨意的裙子,見馬格進來站起了身,一雙淡目緘默地打量了一下馬格,稍怔了一下。馬格也同樣,女人頭發披肩,很長,倒茶時頭發一直垂在馬格的手臂上,此時她低開的領口正對著馬格,她沒穿內衣,不戴胸罩,乳房的輪廓清晰可見,以致當她直起腰時暗紅色的乳頭便會從衣裙下面凸現出來。必須承認,任何一個男人見到這女人都會感到吃驚。馬格從女人身上移開目光,裝做對屋子感興趣的樣子。毫無疑問,木屋原始粗獷的風格出自隊長之手,女人是房間的一部分,在單純而又醒目的毛皮飾物中,女人是最美的那部分。但馬格錯了,後來他才知道隊長是多麼厭惡這所房子,連同這個生著一雙淡目的女人。

    那時女人告訴馬格,隊長對這所房子有過完全不同的想法,因為打獵他有一筆相當數目的錢,他的錢足以使他過上城裡人那種生活。比如沙發、玻璃茶幾、組合櫃、彈簧軟床,諸如此類吧,隊長都同她討論過,火車會從城裡源源不斷把這些東西送到這裡,方便得很。她聽著,完全動於衷。她說,她就要現在這樣,這裡的一切都出自她之手。她說,要是弄來那些東西她一天也會在這所房子裡呆。隊長無論如何弄不懂這個女人,他想同她過另一種日子,人們都向往的那種日,可她不是那樣的女人,隊長至死沒弄清她可疑的身世。她酷愛那些野獸的毛皮,時常把隊長多年積攢下的獸皮翻撿出來,洗,曬,梳理,定型,她做這些事情不厭其煩,到了入迷的成度。每整理出一件,她都要撫摩良久,把臉帖在光亮的毛色上,耳鬢廝磨,如醉如癡。常常她這會讓她突然興奮起來,如果是夜晚,她一刻也不想控制自己的燃燒起來的情欲,這時她是主動的。而通常她總是被動的,隊長急不可待,從不全部脫掉她的衣服,有時甚至只掀起裙子。她要求隊長洗浴,隊長很少能辦到。同樣她燃燒起來也顧不上那麼多,只有這時她才會脫得一絲不掛,柔情似水,把燃燒的胴體交給隊長。

    他們行事再離不開那些毛皮,她手裡必須抓住某條狼或豹的皮,才能進行下去。最初隊長只是覺得女人的行為不可思議,但並不妨事,可是後來隊長發現問題不那麼簡單。他們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南轅北轍的,女人沉浸在一種距他千裡之外的極其瘋狂的感受中,仿佛做愛的對象不是隊長,而是一只大山貓或者豹子。隊長感覺不對頭,常常還沒完事就已興味索然。而一旦完事,快感甚至連一秒鍾都不會在他身上停留,這時他就會墮入一種強大的由來已久的黑暗之中。他越來越覺得那些動物毛皮不可忍受,在他眼裡這些毛皮只有交換的價值,沒有任何別的價值,如果說以往他對這些毛皮談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那麼現在他開始越來越討厭這些東西,而最令他厭惡的是那張懸在牆上的豹皮和母鹿皮,那上面帶有明顯的槍眼。常常他望著那些槍眼一動不動,想著什麼。

    女人把飯菜燒好,擺上了桌,隊長揮開女人,給馬格倒酒。他揮手的方式與其說是命令的,不如說是蒙塵的,看也不看女人就把手揮了揮。女人一聲不響,旁邊閃開,默視著馬格與隊長共飲。馬格不時把同情的目光投向淡淡的女人,她年輕,古樸,有點阿拉伯女人的味道兒。一個很奇怪的女人。

    隊長話很少,一杯酒落肚之後,他再次給馬格滿上,自己的杯子卻空著。馬格不怎麼喝酒,但今天卻想一醉方休。他拿起酒瓶要給隊長添酒,被隊長的手不容置疑地按住了他。

    “我從不喝酒,”隊長說,“你是稀客,我已經破例。”

    隊長是陰郁的,話非常少,同他講話很困難。你無法知道你說話時他是否在聽著。他的沉思是隨時的,根本不在乎旁邊是否有人或者你正同他談著什麼,他只沉溺於自己。咫尺天涯,你根本不可能走近他。馬格的酒已經喝淨,握著空空的酒杯,已很久了。隊長冥冥之中發現了馬格的空杯,於是把酒瓶推給馬格,同樣於冥冥之說:“你喝你的。”

    馬格拿起酒瓶給自倒上,嘩嘩的酒的跌落聲極清晰地充滿房間,整個房間只有此聲響,一如空谷山泉。房間靜極了。女人捧著木碗,靜若塵埃。馬格默默的喝著酒,覺得房間開始旋轉起來,灑杯雖很小,但他已不知喝了多少杯。一個念頭漸漸攫住馬格的心,他想給隊長倒杯酒,想要挑戰什麼,他不相信隊長任何時候都是不容置疑的。他要試試。他看著隊長,拿過隊長的空杯,以同樣嘩嘩的酒聲給隊長緩緩地滿上,放在隊長跟前。隊長凝視馬格,那眼神令馬格不寒而栗。馬格舉起了杯,說,"這酒味道不錯,干了這杯吧,我敬您的。"

    隊長握著杯子,沉思的神色一掃而光。

    “你膽子不小。”隊長說,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馬格感動,自己又喝了一杯,搖晃著站起來,准備告辭,但覺眼前一黑,整個身體都飄起來。他支撐著,朦朧中看見女人彗星般的一笑。他還隱約聽到隊長與女人說話的聲音。女人接過他,他感到了一陣纖細的沁涼。女人沁涼的有如兩條青魚的手臂將他攙扶起來,發絲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女人的整個身體都有著罕見的涼意,多年以後馬格回憶這種涼意時,總是使他聯想起蛇或鰻魚的纏繞,沒有一個女人給過他如此刻骨的涼意,他喜歡那種涼意,那種涼意具有無法言喻、類似冰毒的效果。第五章

    4

    那年大胡子隊長迎著風雪跳下機車,雪落在他濃密的胡須和眉宇上,立刻變成了水汽。隨他一同跳下機車的就是這個女人。像大胡子一樣,她也穿著軍大衣。大胡子隊長神采飛揚,聲如洪鍾,頗為自豪地朝正干活的弟兄們喊了一嗓子:我回來了,回頭晚上都到我屋裡來。

    馬格成為裝卸隊一名正式成員,在瘋狂勞動之後的夜晚,人們講述當年大胡子隊長帶回這女人時,總是不忘強調大胡子當時的風采:滿臉凍紅、熱氣騰騰、長髯飄飄。看得出人們喜歡大胡子隊長,把他當成英雄,講述具有傳奇和浪漫色彩,像一切夜晚產生的民間故事或寓言。大胡子隊長牽著陌生女人,手提女人的黑皮箱,穿過貨場,奔向他的小木屋。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著仿佛從天而降的女人。女人揚著頭,黑發在軍大衣後領上飄揚,一雙烏亮的靴子,後跟清晰地叩著水泥地面。人們都看呆了,聽呆了。大胡子交了桃花運,他帶來一個城裡的女人。

    晚上隊裡的人齊聚大胡子破落的木屋,每人都端了一碗酒。大胡子說,“我胡某明人不做暗事,這女人手上有了人命,上了咱們的車,要我收下她,你們說收她不收?”

    “收收!怎麼不收,這還用說!”“怕什麼,天高皇帝遠管不到咱這兒。”“你要是怕了,就把這女人交給我吧。”眾人大笑。“好,兄弟們,”大胡子說:“從今天起她就是你們的嫂子,今天你們就算是喝我的喜酒,干!”“干!為嫂子干杯!”“嫂子,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慢說你是殺了人,就是放了把大火,統統燒死城裡那幫狗娘養的,到了咱們還陽界也是風雨不透。”

    眾人齊道:“嫂子只管放心!”

    唯一沒怎麼出聲的是現任隊長。那時他還不是隊長。大胡子死於一場春潮之後他才成了隊長。現在他端著酒,目光如炬,看著女人。他見過一點兒世面,當過兵,在部隊特務連,一怒之下曾一拳把連長打成半殘,被軍法懲處,後被發配到還陽界的准軍事小站。他天性陰鷙,目光奪人,發現這女人頗有些不同尋常。他看出她的陌生和羞怯幾乎全是裝出來的,事實她眼睛裡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審視和興奮。她沒有一點兒畏懼感。酒後她面色緋紅,相當沉著,一雙淡目迷人卻又拒人千裡。讓隊長感到困惑的是:要麼她確實殺過人,是那種罕見危險的女人,就像他是個危險的男人一樣;要麼她就是一派胡言,另有圖謀。可她圖謀什麼呢?這裡有什麼呢?她來這裡干什麼?這些詰問把他難倒了。他百思不得正解。如果她僅僅危險那倒也並不可怕,但如果不呢?他覺得有一堵牆橫在了他的面前,這堵牆是他無法想象的,因而是無法逾越的。他必須單刀直入,倒要看看她的底細。

    他來到女人跟前,旁若無人。“我以可敬嫂子一杯嗎?”他說。

    女人說:“謝謝,可我不會喝酒。”

    “暖暖身子吧,一路雪花飛舞。”

    “謝謝。”女人端起碗,禮貌地抿了一下。

    “那可不行,得一口干淨,我已經……”他向女人轉動著空杯。

    “我真的不能。”女人說。

    “你又不是白娘子,怕什麼?還能變蛇不成?”

    女人求助地看了一眼大胡子。隊長搶先一步:“大哥,我跟嫂子干一杯你不介意吧?”

    大胡子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什麼話,喝了!”大胡子吼道。

    女人垂下頭,很快揚了起來,看著隊長。從一開始見到這個人她就注意到這人不善。這人生著一張有點兒像馬的臉,木然,遲緩,但目光銳利。她看了,裝卸隊所有的人沒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目光,這樣危險的臉。這目光讓她不心驚。女人酒沒喝一半,嗆得咳嗽起來。大胡子真的有些心疼了,端起女人剩下的酒碗,正要喝下,被隊長攔住,“慢,我來。”他把女人的剩酒倒在自己的碗裡,揚起頭一飲而盡。

    他放下碗:“嫂子說殺了人,怕只是句玩笑話吧。”

    女人沒說話,看著別處。

    “我是好意。”隊長不捨。

    “讓我感謝你嗎?”她回過頭。

    “你沒必要扯謊。”

    隊長盯視著女人,這時所有人都覺得有點兒過分了,鬧也不這麼個鬧法。熊首先就不干了,大聲嚷道:喝酒喝酒,什麼他娘的殺沒人,嫂子,俺敬您一杯,別理狗娘養的。隊長惡狠狠地看了一眼熊,不再說什麼。熊給女人倒滿,也給自己倒上,“您一點兒不用動,俺替您喝了,就算俺敬您了。”熊說著,兩碗酒同時舉起,頭在兩碗之間晃了幾晃,一齊倒了在自己嘴裡。

    5

    一場罕見的瀑雨,山體滑坡,路基沖毀,還陽界小站險些被一筆勾銷。還陽界就是從那時開始衰敗的,再沒緩過來。大胡子屍首未見,湮滅於春潮之中。尋找大胡子的工作實際上是非常草率的,甚至還沒確定他是否還活在人世上,尋找的工作就已結束。那時候女人正忙於房前一小片園子,園子種了四五種疏菜,菜花飄香,引得彩蝶亂舞,蜂群嚶嚶嗡嗡,牽牛花爬上了木屋,紅紅綠綠,郁郁蔥蔥,使得襤褸如窩棚的木屋儼然變成了童話中的城堡。女人早已脫去冬裝,換上了帖身的碎花單衣,氣色很好,臉頰像果實一樣紅潤淳樸,胸部豐滿得像個農婦。她健康美麗,額頭上常常掛著汗珠。

    女人果實一樣掛在樹上。果實召喚著每一個樹下的人,裝卸隊裡彌漫著一種只有宗教堪與相比的興奮與激動,人人都躍躍欲試,哪怕最不具可能性的人也浮想聯翩,心旌搖蕩。況且季節撩人,花開得瘋狂,漫山遍野,杜鵑,鳶尾,紫雲英,點地梅,薔薇,梔子花,此伏彼起,彌漫飛香。花粉揚塵般無處不興,無處不在,從清晨直滲透到夜晚。晚風習習,夜空中充滿著類似毒品的芬芳。必須盡快產生新的隊長,恢復秩序。即使在自然界秩序也是顯而易見的。誰將擁有那爬滿青籐的小屋?無疑是隊長。

    但誰將成為隊長?大胡子的繼任?這是山裡一段傳奇的故事,兩年了人們不斷講述那段往事,豐富那段往事,以致聽上去已像一個古老的傳說,多大的真實性已值得懷疑。這裡從來就是這樣,並存著兩種生活,一種是現實的,一種是心理的,而人們從不去加以區分。人們告訴馬格,隊長的產生原本並不困難,是眾望所歸的事,只是由於女人的存在問題才變得復雜起來。居然有人提出,干嗎非需要有一位隊長呢?是呀,干嗎要有一個隊長,沒有隊長我們不是照樣干活吃飯?這派意見後來居然占了上風,最後就只剩下熊堅決反對。

    那些日子熊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厚厚的嘴唇十分囂張。熊不停地叫嚷隊長非他莫屬,誰若不服就試試他的拳頭,他向所有人搖晃著毛茸茸的拳頭。有人居心叵測地提醒熊:你這麼嚷嚷沒什麼好處,別為他人做嫁衣裳,你成不了隊長。熊當胸一拳,勸熊的人立刻翻了。熊的鐵拳使秩序漸漸地明朗起來。

    沒有人能抵擋住熊的鐵拳。熊不想再等待了。他一直都在等待一個人,同這人一決雌雄。那個晚上吃飯時熊提了半瓶子燒酒,有人說是一瓶,也有說是兩瓶,猛的往桌上一墩,這之前他已喝了半瓶,酒瓶震得別人的杯盤紛紛落地。他敞胸露懷,後來干脆脫下了油膩的汗褡,那架勢像是要最後宣布什麼了。

    還有誰不服?熊說,來呀,誰還來呀?沒人是吧?那爺爺就是你們的隊長啦!熊掃視著眾人,竟沒一人吱聲。熊把目光落在了隊長身上,幾乎同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飲著綠茶的隊長身上。剛剛人們背叛了他,現在又寄希望於他。人們阻止不了熊,寧可回到原來的相想法上。隊長對人們的背叛行徑始終抱以一種輕蔑和冷笑,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場鬧劇。女人是唾手可得的,女人掛在枝頭上安然無恙,有他在沒人敢亂來。他要看戲,看他們這些可憐蟲是怎樣的想入非非,怎樣的自我陶醉的。可憐蟲們。

    熊見沒人出聲,再次瞥了一眼隊長,這次隊長朝熊厭倦地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去了。熊把瓶中酒幾口喝干,隨手扔出窗外。爺爺去了,熊大說,一腳踢開門,拾起汗褡,頂著一輪皓月揚場而去。

    “隊長!”眾人大喊,這是他首次被人們稱為隊長。

    “隊長,那女人非讓熊毀了不可!”

    “那可是你的女人呀。”

    “再晚了女人可就沒法要了!”

    隊長放下茶,慢慢地站起身,來到敞開的門前。熊搖搖晃晃,狼奔豕突,撲向月下女人的木屋。直到熊快接近籬牆了,隊長的身體才慢慢騰起來,然後,像一只獵豹奔飛起來。

    熊在越過籬牆時摔倒了。他站起來時,發現隊長站在了他的身後。熊破口大罵,說隊長背後偷襲了他,狗娘養的才這麼干。是的,隊長後面襲擊了他,不然來不急了。熊在跨越籬牆時隊長用腳輕輕一撥,熊便飛了出去。熊罵隊長是小人,隊長一記重拳,熊倒在地上。熊眼冒金星,大吼一聲撲向隊長。熊不躲不閃,在經受了隊長雨點兒拳的打擊之後,終於看准機會攔腰抱住了隊長,把隊長重重的摔倒在地。兩個繃緊的男人的身體在女人的園子裡騰跳翻滾,忽東忽西,園子被毀,籬牆七零八落,後來木屋被撞毀,塌了半個山牆,幸好女人此前已從屋裡出來。

    那時候,女人剛剛躺下,還沒睡,毫無悲色,正在燈下看一本關於人類史前活動的書。這時候園子"彭"的一聲悶響,熊摔了進來,聽上去像是個麻袋什麼的掉進園子。接著是熊的大罵。從熊的罵聲中她知道這件事與她有關。現在她站在男人群裡,只穿了件薄透的睡衣,晚風通過她的睡衣時,把她身體的輪廓勾勒得十分迷人。她的園子毀了,爬滿籐蘿的木屋搖搖欲墜,到處是花的殘骸,籬牆變成了廢墟。女人對這一切似乎視而不見,她雙手抱著肩,其中一只抓住低開的領口,很緊張的樣子,但一望而知她的緊張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她那雙興奮的審視的全神貫注又十分悠遠的目光。隊長和熊,兩個像羅馬競技場赤膊角斗的男人。時間在她眼中倒流,獵戶星座冉冉上升,展現出古老的箭頭圖形。兩個男人,肌肉與線條,閃爍如青銅般的光澤,熊的笨拙與蠻荒,隊長的速度與烈性;擊中的霎那,痛苦,哀鳴;痙攣的面孔。怒吼,整個還陽界似乎都在顫抖。這種吼聲在還陽界大叢林中並不新鮮,時有耳聞。角斗持續了半個多時辰了,仍難解難分。現在,在女人冷酷而又狂熱的眼裡,已不是兩個人在角逐,甚至也不是兩個猛獸在角斗,她的眼睛已把他們抽象出來,抽象成了純粹的線條和動感,是可以記錄在案的渾厚古拙的一幅幅簡約的造型。這是古老的巖畫,是復活了的那種人類史前時期的場景。就差一個女人體了,一個生殖崇拜的圖騰,而她厭惡生育,但只有她是現成的,她就要介入,或已經介入了嗎?以一種怎樣的裸體?豐滿的渴望情欲的但又是拒絕生殖的二十一世紀的女性裸體?那將是一幅怎樣神奇的怪誕的、具有巖石效果的現代畫?現在,這幅畫的構圖已在她如潮似幻、開滿罌栗花的心中隱然誕生!

    終於,兩個人裡有一個躺下不動了。而浮雕般旁觀的人們靜默無聲,一動不動,襯托著另一個搖晃的同樣靜默無聲的高挑身影。他贏了。熊看上去像個溺水之人,躺在地上,喉嚨裡不時地發出沉重的呻吟。事情已經結束,但卻沒有祝賀,沒有歡呼,甚至沒有竊竊私語之聲。隊長精疲力盡,強支掌著身體沒有倒下,他以隊長口吻發布了他的第一道命令:把熊抬回去。人們默默地抬著熊,幾乎是排著隊走了。

    遍地的花瓣、枝葉和籐條。園子已不復存在,木屋破落,搖搖如一座空宅。隊長和女人隔了兩三米遠,相視良久。

    “你贏了,”女人說,“這兒的一切都屬於你的了。”

    隊長朝女人走近了兩步,看著女人,把手搭在女人肩上。

    “祝賀你,你如願以償。”女人說。

    “你就這樣對勝利者說話?”隊長說。

    “怎麼,還要我親你?”

    “你以為我真想要你?”

    “得了,你早盯上我了,我知道我非你莫屬。”

    “我可以把熊叫回來。”

    “那就去,我喜歡他的胸毛。”

    隊長的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弧,落在女人臉上。女人應聲倒地。女人站起來,隊長重復了剛才的動作。當女人再次准備起來的時候,隊長的一只腳踏住了女人。女人不再掙扎,也不再叫喊,只把臉深地地埋在草叢和破碎的花瓣裡。隊長用腳撩起女人的睡衣,婊子,你天生是個的婊子。隊長走了,離開了女人和廢園,仰望著山尖上的星空,向工棚走去。

    6

    收獲季節,萬山紅遍,一座新房子建起來。房子比過去寬敞了許多,帶閣樓和套間,沒有任何現代裝飾物,沒有上油漆,保持著本色和木香。屋前的園子也恢復了,籬牆十分整齊,白色木柵門顯示出女主人的格調。家園總是讓女人有著不同於男人的想像力,按照隊長當初的想法,是要在原址建一處正經磚房的,有正房、廂房,院子,壓水井,隊長完全有這個實力,然而當隊長征詢女人的看法時,女人說她寧願住現在的破木屋裡,也不住進大瓦房。

    那就建一所新的木屋吧,隊長說。三天以後,女人拿出了整體的設計方案,包括房子、籬牆、木門,勾勒出了一幅她想像中家園的整體構圖和附圖,附圖是若干建築部結構剖面圖,連尺寸都標明了。女人的設計簡明,十分專業。隊長看著圖紙,沒說什麼,悉數照辦,心裡吃驚。他低估了這個女人。

    原木有的是,用之不竭,電鋸以及一些簡單的加工工具也是現成的,不用請什麼施工人員,圖紙的要求被分解到裝卸隊員手裡,建造過程中女人親自動手,與弟兄們一起揮汗,說笑,吊在房子上。蓋房子本是男人的事,天經地義,誰都沒想到這女人竟有這麼秀氣的本事。隨著家園的初具輪廓,人們越來越確信女人來自天上,是仙女下凡,玉皇大帝派到還陽界的,要不就是思凡下界,偷著溜到人間的。

    重建家園的日子裡,熱火朝天,隊長和女人有過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房子、勞動和汗水把他們聯系起來,女人表現出的熱情、笑聲,浸透汗水的膚色、流盼的淡目,讓弟兄們又誘惑,又感動。隊長不由的歎服,打心眼裡喜歡上了這女人。勞累一天之後,她給他燒菜,把酒端上來,為他洗身,他們做愛,纏綿悱惻,熱情洋溢,風情萬種,她的內情讓他瞠目結舌,耗盡了他的精力,他感到如夢人心似幻的幸福。她讓他對未來的日子展開無限遐想,對她言聽計從,甚至荒手荒腳。他終於被幸福擊潰,如醉如癡,覺得與這樣的女人過上一生一世,生兒育女,夫妻雙雙,不似天上,已殊人間。他忘了她是怎樣一個女人,忘記了她的來歷不明,古怪想法。

    房子快要建好了,他同女人商量家具裝潢的事宜,諸如購軟床、沙發、組合家具、茶具、甚至電視機,女人對這些不感興趣。女人有著完全不同的想法。現代生活品她一概不要,她只要木質、本色、簡易粗糙的原始用具,用各色獸皮裝飾房間,屋頂,一切都處於簡單狀態。隊長難以理解,但沒辦法,暫時依了女人,但心裡十分不快。

    隊長同女人談到孩子,談到一雙兒女,女人像沒聽懂似的,睜大眼睛問:什麼孩子?她根本不想什麼孩子。隊長才多少有些如夢方醒。隊長白天在貨場,幸福的神情日漸沉寂下來,後來完全恢復了他慣有的陰鷙的目光。女人的活動簡單又豐富,日常在房間裡編織,燒菜,閱讀。女人帶來了一黑皮箱的書籍。女人也去戶外,一個人到叢林山谷深處,一去就是一整天。要麼就在籬牆內的園子裡勞動,野蜂飛舞,油菜花、逗花開放,幼樹枝葉伸展,馬格來到還陽界時其中的石榴已是實果累累,而丁香花期已過。那時雨季來臨,房子已不再清新,不再泛著木香,又濃又密的籐蘿在花朵凋謝以後,濕漉漉的幾乎將整幢房子包裹起來。屋內是潮濕的,置身其中有如置身在這個季節的雨林中。一切都散發著苔蘚和霉變的氣息,以致連時間都是凝結的,毛茸茸的。這時候生命沉寂,空空如野,毫無熱情。隊長與女人精疲力盡之後,很快沉沉睡去。有時半道忽然醒來,看見女人側臥,挑燈閱讀,旁若無人,隊長面思不得其解。隊長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有一段時期,出於好奇,隊長雄心勃勃,想要看看女人看的到底是些什麼書。那些書大都是一些外國人寫的,過去他也隨便翻過,他毫無興趣,或者說完全看不懂。現在他下決心要一本一本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他要知道她滿腦子整天都是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隊長停止了與女人任何身體上的接觸,與女人一起挑燈夜讀,成為還陽界一大奇觀。隊長以為這樣一來會引起女人的注意,對他刮目相看也未可知,但女人對他的舉動似乎視而不見,或許說不定心裡在冷笑?他憤怒,骨梗在喉,發誓要讀明白那些天書。他從一本關於釋夢的書入手,以無堅不摧的毅力,竟然逐字逐句讀完了這本書。他還以同樣方式生吞活剝了其它一些書。他一踏糊塗,腦袋要爆炸了。他特別分不清那些外國人名、地名,那些沒有盡頭的長句子讓他喘不過氣,常常讀不到結尾便兩眼一黑,那一瞬如同面對死亡一樣。但他支撐著,甚至女人睡著後他仍不釋手。他有著驚人的毅力,他要了解這個女人!無論如何書大致談論的什麼他還是多少知道了一些,不知道還好,知道了他心裡一片黑暗。歸結起來,那是一些關於什麼巖畫、巫術、生殖崇拜、原始藝術、史前人類遺存的書,特別是一本關於什麼社會人類學家的傳記,使他陷入長考。他認為懂女人了,她喜歡原始人類,史前生活,包括叢林,木屋,獸皮,狩獵,交配,野合,那麼她把他當成什麼了?猩猩或毛猿?

    一個深夜,隊長抱起熟睡中的女人,凝視她的臉,用胡須扎她,她叫,隊長一掌把女人刮到床下。女人還在夢中,從地上爬起來,隊長又是一掌,女人應聲倒地。隊長把被撣昏迷的女人捆起來,吊在了房梁上,吸煙,欣賞著女人的吊姿。隊長想了很多,想到女人初涉此地,想到那天的雪,女人雪花飛舞中的黑發,皮鞭後跟敲擊地面的響聲,她是多麼迷人。從那天起他發誓要把這個女人弄到手,大胡子死了,他從沒感到那是什麼兆頭。他擊潰了熊。那天他腳踏這個女人,以為征服了她,其實遠遠沒有,他怎麼可能?他還想到那些毛皮。該死的毛皮!多少次,女人手抓皮毛,十分亢奮,迫不及待,出於同樣原因,女人對他們的打獵活動神往不已。她曾多次隨他們出獵,這是她叢林生活的理想之一,每次出獵她都激動不已。他們在山路上,在秦嶺深處的叢林,朽木和腐葉終日散發著古老醇濃的幽香,呈梯級的瀑布群從灌木叢中湧出、跌落,匯成沼澤和水泊。當偶蹄類動物終於出來飲水或聆聽什麼時,女人的眼底布滿了夢幻般的激情,簡直就像是在撫摸它們。槍聲過後,她總是第一個跳出去,她說,那是我的。她抱著還有體溫的馬鹿或狸,情意綿綿。每次出獵回來她都容光煥婦,按捺不住情欲,她柔情似水,狂野如獸,如此放蕩,讓他心花怒放,他還以為她愛他,喜歡他,現在看來他不過是她的一頭大猩猩!這是一個怎樣邪惡的女人!

    天亮了,陽光照進木屋,女人從昏迷中醒來。

    “我讀懂你那些書了。”隊長說。

    “你讀懂了什麼?”女人說。

    “你帶來的書,我都看了一遍。”

    “你認字嗎?”

    “如果學習,猩猩也會認字。”

    “把我放下來。”

    “沒時間了,我得去干活了。”

    到第三天晚上女人才被放下來。三天來隊長只喂了些湯水給女人,白天隊長出去一天,晚上他一頁一頁燒她的書,火光照亮女人,女人到第二天晚上就已不再反抗,無力說話,睜著眼非常安詳。把她的手腳腰身都加了繩子,事實上她像是睡在吊床上。書燒完了,女人放下來已經不能動了。女人放下來之前隊長已燒好水,隊長把女人衣服剝下來,直接放到了大木盒裡,為女人一點點洗浴。在浴盒裡他喂她湯,食物,吻她。女人渾身繩痕,身體大面積於血,發紫,已經不能說話。隊長希望女人從此有些變化,他心裡還存著一絲繳幸,希望有朝一日女人懷上他的骨血,他相信那時女人會有所變化,因為即使史前社會,即使動物世界母性也是天然存在的。有了兒女,女人也許會回心轉意。不過,她為什麼一直沒有?大胡子沒留下什麼,難道他也會同樣結果?

    7

    馬格在隊長家醉酒後,再次見到隊長有些不好意思,他依稀記得,他同女人或女人同他做了什麼。他向隊長謝罪,說他那天醉了,做了不該做的事,他願聽憑隊長一切處置。隊長說,那是他的意思,與他無關。那時馬格還不知隊長為何要這樣做,他想也許是這裡的規矩,所有新加入的人都可分享一次隊長的女人?女人是前任隊長的遺產之一,遺產規定有這一條?馬格瞎想,後來他才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馬格與隊長成了朋友,也與女人成了朋友。馬格成了隊長家的常客,他同時受到隊長和女人的歡迎。女人待馬格熱情周到,隊長常常有意無意給他和女人造成單獨接觸的機會,但馬格行事謹慎,分寸有加,再未越雷池一步。後來有一次隊長明確告訴馬格,他可以同女人進行任何接觸,做他喜歡的一切。這裡是還陽界,隊長說,她是我的,也可以是別人的,她不是我老婆,你懂我的意思嗎?馬格說,你為什麼不對她好一點兒?馬格的意思是,他對女人好點女人也會對他好。隊長搖頭。隊長說,你們可能能談得來,做你想做的,或者你可以認為我要求你這樣做。她一直沒懷上孩子。你們在一起談論什麼,你願意的話,講給我聽聽。馬格與女人單獨在房間裡,女人並未像馬格擔心的那樣情意綿綿,非但有如此,相反,女人在隊長離去之後顯出罕見的溫文端靜。馬格疑惑,這還是那個與他一夜風流的女人嗎?他甚至有些失望。他們都談到各自的來歷和過去,這是很自然,但女人和隊長遠不會有這樣樣的交談。從談話中馬格得知女人是雲南人,在北京上學讀書多年,對北京非常熟悉。後來不知怎麼就扯到談到音樂和宗教上來,馬格談到小時姥姥在缸瓦市教堂演奏管風琴的事,女人居然知道這件事,幾年前她在一本書中讀到過北京那次著名的大彌撒,那本書提到了沈老太太,馬格姥姥姓沈。

    “你是沈老太太的外孫?”

    “當然。”馬格說。

    “她有一百歲了吧?”

    “差不多了吧。”馬格問女人:“你真殺過人?”

    女人聳聳肩:“你不相信?”

    “我什麼都信。”馬格說。

    “你就相信好了。”

    “殺過幾個人?丈夫?情人?”

    女人大笑,說:“我小時候殺過人,不過那是過失殺人,那年我十一歲。”

    “十一歲就殺人?”

    “我們幾個女孩在屋子裡跳皮筋,有個男孩老給我們搗亂,氣得我把他推倒了,結果他的頭碰在桌角上。”

    “他死了?”

    “死了。我們幾個女孩抬著他,把他埋在院牆後的坑裡,不過只埋了兩個小時就被人發現了,她們有人出賣了我。”

    “所以你在這兒說殺了人,不過,這裡好像相信的人不多。”

    “干嘛非得相信呢?”

    “你到這兒來干什麼?”

    “是他讓你來問的?”

    “是。”馬格承認。

    “別問這個。”女人說。

    “為什麼不能問?”

    “別問就別問,如果我問你為什麼不好好上學,跑出來干嗎,你能回答嗎?”

    “我還真答不上來。”

    “所以你也不必問了。”

    “我可以猜猜嗎?”

    “那隨你便。”

    “我聽隊長說你喜歡原始人?”

    “我大學學的是美術史專業,你知道美術史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人類史前史,人類早期的活動包括了美術活動,世界各國都先後發現這種活動,在中國就有麥積山巖畫。我想,既然麥積山存在著史前人類活動的遺存,我認為這裡也存在著。”

    “麥積山?”馬格問。

    “是,那裡有大量的史前巖畫。”

    “你在這兒也找到巖畫了?”

    “怎麼說呢,已經有所發現,還在進一步找,保密。”

    “你是為這兒而來?”

    “也不單純是,你看你又開始問了。”

    “我可以再問個問題嗎?”馬格說。

    “什麼問題?”

    “你怎麼一直沒有——”馬格朝自己肚子比劃了一下。

    “也是隊長叫你問的吧?”

    “是。不過,我也想知道。”

    “我可以告訴你,但不要告訴他,你得保證。”

    “我答應了隊長,我會告訴他。”馬格。

    女人稍事沉思:“好吧,你隨便吧。其實你應想象的出,我當然不能在這裡生育,我已經付出應有的代價,如果再生育那可就麻煩大了。我有我的措施,你知道有一種金屬環的東西,放入體內會使婦女安然無恙,不會再有新的生命出現。”

    “你真夠可怕的,隊長日盼夜想有個孩子。你應該告訴他,別在折磨他了,要不你就盡快離這裡。我總覺得你這樣做有點兒傷天害理。”

    “但我給了他能給的一切,他要求得太多了。”

    “生兒育女是他的權利。”

    “可我們並非夫妻,不是夫妻你明白嗎?”

    “原始人不也生孩子,要不然怎麼會有我們?”

    “我已經做得很徹底,但還不會徹底到在這兒繁殖後代的地步。”

    “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為什麼?”

    馬格笑了,說:“我就是覺得你應該離開,你這樣不好。”

    “等你當了隊長吧,那時你再叫我離開不遲。”

    “我當了隊長?”馬格驚訝地看著女人。

    “你會有這一天。”女人誘惑而邪惡地說。

    馬格不寒而栗。他感到恐懼,因為讀到了女人眼裡的某種東西。

    那是不可抗拒的點擊心靈的東西。

    8

    女人有時就像毒品,你只有吸過一次,就再難以擺脫,你明知道她邪惡,為她所惑,恨她,想消滅她,又離不開她,而最有可能是你被自己消滅。

    隊長死於叢林之前,馬格一五一十把同女人的接觸和談話內容告訴了隊長。那段時間,在貨場上,勞動間歇時,隊長吸著煙,遞給馬格一只,馬格接過煙,不吸,在手中倒來倒去。馬格逐漸說出了對女人的看法。隊長說,我大體上也感覺到了,不過你說一個什麼"環"能起那麼大作用?馬格說,她不想在這生育,必定有她特殊的辦法。馬格認為,女人必須離這裡,她迷人而危險,隊長承認,陷入沉思。後來隊長說了一句奇怪的話:他實在有點下不了手。馬格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心怦怦直跳。他想有機會應盡快把這話告訴給女人,她已處於極度危險中,他甚至後悔跟隊長說了實話。後來隊長死後,馬格才發現隊長當初說這話時,女人危險已經過去,真正的危險在隊長自己身上。馬格深深慚愧,那天他聽到那句話時他的血液瞬間就已站在了女人一邊,他驚異地發現,在女人問題上人是多麼容易發生背叛行徑。就是在那一天,馬格提出女人邀請他去飛雲谷的事,隊長爽快地答應了。馬格本已拒絕了女人的邀請,現在他突然說出了這件事,為此他感到心跳,為什麼跳?事實上他渴望那次出行。他內心的理由表面看堂而皇之,他看到了女人的危險,他要告訴她,不為別的,只為避免不幸事件的發生。實際上,他已為她所惑,簡單的說,他迷上她,自打那天女人眼裡放出一種亮光之後,他就被擊中了。

    飛雲谷位於秦嶺與大巴山結合部,谷底泉水湧流,是嘉陵江上源之一。巖壁煙雲繚繞,時而清晰,時而迷幻,正午光感最為透徹。女人如願以償,在這裡發現了石刻藝術和史前巖畫。最初她只發現了一小部分,後來隨著季節和光線的變化,她發現整個飛雲谷就像一條保存完好的人類史前文化長廊,在某種光線裡,她的發現就像海市蜃樓。這是驚人的發現,女人知道它在世界文化上的史巨大價值,她欣喜若狂,但沒人同她分享。她想到了馬格,這裡只有馬格能同她分享內心無比的快樂。

    馬格得到隊長允許,同女人去了飛雲谷。他們背著行囊,緣水而行,沿著一條溝走了近四個小時,衣報差不多被汗水和潮氣浸透了。昨天下了場夜雨,灌木叢濕漉漉的,腳下腐葉涵住了水源,鳥叫的密度非常之大,到處是它們飛揚的影子。時近中午,他們開始在水邊野餐。天蒙蒙亮他們就出來了,馬格餓了,嚷嚷了好幾次女人才停下來。馬格吃了三張烙餅,兩筒午餐肉罐頭,一筒鳳尾魚罐頭,七個西紅柿,揚著頭飲水。女人笑,說馬格腮部的蠕動具有馬的線條感。女人為馬格飛快地畫了張速寫,馬格沒吃完女人就遞給了馬格,馬格端詳著,相當不錯,線條遒勁,洗練,抓住了他吞咽時的神態,神態被女人誇張了,似馬非馬,他喜歡這張速寫超過了他以前照過的任何一張照片。你是畫家?馬格問。女人說,當然。你不是搞研究的嗎?馬格問。女人說,這有什麼不同嗎?我覺得畫家很神秘,專家就沒勁了,你還是畫畫吧,別搞什麼研究了,多沒勁呀,你的畫不錯。女人笑了,禁不住摸了摸馬格的頭。你還很天真,不過你很可愛,女人說。吃過飯,他們繼續走路。馬格把不斷采擷到的花朵編織成花冠交給女人,或者干脆給女人戴在頭上,手腕上。女人披了件黑斗篷,肩部不斷落上碎花瓣,不過女人似乎對花朵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她的興趣在她的發現上。她非常美,迷人。一路上她喋喋不休,給馬格講著巖畫的種類、分布,為什麼會出現巖畫,巖畫藝特點,原始藝術家們早在史前就已掌握了明暗對比、光影襯托、色彩和諧的繪畫技巧,並且達到了相當完美的水平。講起這些,女人如數家珍,馬格覺得她有點太專業了,專業得讓他感覺不到溫度。他並不真對給畫有興趣。講點別的吧,他希望。良辰美景,草香醉人,他有點意亂神迷,想入非非,根本沒聽進女人在說什麼。

    “瞧,到了!”

    女人突然停住了,大聲叫道。馬格向上看去,什麼也沒看到。女人激動地指點著,馬格定睛向上面巖石上細看,陽光強烈,什麼呀,哪兒呢,他嘟嘟囔囔,突然,他看見了,“噢,”叫著,一幅幅簡約的圖形出現在他視覺中,像畫,又像文字,很簡單,真沒什麼可讓人激動的。

    “什麼呀,就這個呀。”馬格很不以為然。

    “你以為看現代畫呀,你得仔細看,才能看出味道,這可都是人類史前時期畫的,你想,那得多偉大呀。”

    “史前時期不也是人不是鬼嗎?你要說不是人畫的,我覺得挺棒的。”

    “你怎麼這麼煩人,那是我們祖先畫的。”

    “噢,祖先。”

    他們邊走邊看,馬格遙想祖先、史前,覺得脖子有點累。

    心想,女人也真是有病,好什麼不好,好上史前人類活動了。他踏下心來,看見了粗拙線條勾勒出的簡單構圖,雖經多少世代風化雨蝕,模糊不清,但勾畫的什麼還是大致能辨認清楚。馬格覺得它們一點也不遙遠,像一群兒童隨意塗畫,說不定他們就在某個山洞裡。畫面很重復,主要是一種叫做太陽神形象的面具,不過具體到每一畫面千差萬別,無奇不有,有的五官備具,有的只用圓點點出雙目和嘴,有的只有一個頭形輪廓,表情豐富多彩,有的似盛怒,有的笑容可掬,有的寧靜地沉思著什麼。至於頭部的裝飾,更是奇妙,有的似插著樹枝,有的像長著鹿角,有的額頭長著長辮,頭頂立有串珠的木棍,外形輪廓布滿光環。

    9

    “這是戴著太陽冠的太陽神。”

    女人說,摘下自己的花冠扣在馬格頭上。

    “有戴花冠的太陽神嗎?”

    “你戴上了你就是。”

    “我是戴花冠的太陽神!”馬格很激動。

    女人並不理會馬格富於暗示的激動,又講起她的專業:太陽神巖畫是環太平洋遠古文化中特有的形象,澳洲、加拿大、美國西部太平洋沿岸的圓石上都有分布,中國更是盛產太陽神巖畫地方。黑格爾老人曾據此說,人類的歷史從東方開始,因為東方遠古時代普遍存在著對太陽的圖騰崇拜。

    “這不用黑格爾說吧,我剛記事候就崇拜太陽,-我們心中最紅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我還記得點兒。”

    “你別瞎扯,那是-文革-,兩碼事。”

    “噢,”女人突然若有所思,“不過-文革-也的確與太陽崇拜有關,是我們東方特有的。”

    “我說差不多吧。”馬格很得意。

    “什麼差不多,你懂什麼,你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馬格總是打岔,以致女人有關史前文化的陳述有點似是而非。太陽漸漸變色,光線十分柔和,馬格在女人引導下不安分地徜徉於人類史前文化的長廊中。夕陽在山,谷中金暉迷離,薄如蟬翼,兩人都被夕陽映紅。他們在一組女人認為最有價值,也是飛雲谷最大的一組巖畫前停下來。巖畫被畫在一個長方形盤石上,高十六七米,寬有八九米的樣子。畫面密密麻麻,讓夕光一照全部顯現出來,也就是這個時間,平時它們是無法讓人看到它的直面目的。馬格看到了牛、馬、鹿,人面獸身,戴太冠的王,殘缺不全的人體,看的時間越長顯現的圖象的就越多。

    “瞧,”女人興奮地說,“那兒,那兒,女人的軀干,多寬的胯,看見了嗎,那個圓洞,多天真誇張,那是生殖崇拜,母系社會的標志。瞧,那是兩個人體,阿波羅和女媧,他們扭在一起,他們在交媾耶!”

    馬格想,哪其他和那兒呀,構圖太粗陋了,根本看大出什麼,讓女人一說就熱鬧了。女人容光煥發,淡目如水,通靈的原始主義激情使她面紅耳赤,她拿出速寫夾子,凝神而流暢地開始始臨摹,完全把馬格撇在了一邊。

    馬格看了一會兒,無所事事,離開女人,來到谷底的溪流邊上。他看見了魚,水草,沙金,礦物質,琥珀色的卵石,掬起水洗臉,覺得清爽許多。這裡很美,鮮有人跡,景致不錯,靜極了。回身看看女人,女人已脫掉黑斗篷,露出短款緊身上衣,肩臂自然裸露,下面是修長的亞麻布裙子,頭發很素,沒了花冠,但手腕上的花朵還在。馬格忽然感到有些失落,悵然,女人讓她捉摸不定。

    天色已暗,今天還能回去麼?這一點他早就意識到了,但他一直沒說。他們要走夜路嗎?或者說不定得在谷途中過夜了。管它呢,他想。這時女人忽然喊他。女人叫他過去。馬格來到女人身邊。

    女人說:“不好意思,這上面的畫太高了,你受點兒累行嗎?”

    “我可不會畫畫。”

    “誰說讓你畫了,請你幫個忙。”

    “怎麼幫?”

    “你蹲下,我上去。”

    “呵,猴騎駱駝?要我說,你干脆你照我畫不得了,費那勁呢。”

    “不好意思,你你受點兒累,行行好,就一小會。”

    馬格蹲下來,讓女人騎上他的脖子。別說,她還真沉的,瓷實,馬格吃力地慢慢站起來。這女人真有點邪的,他想。

    “行嗎?”他問。

    “行,挺好,謝謝。”

    “還他媽謝謝。”馬格嘟囔著。

    “你說什麼?”

    “行了,你趕緊著吧,沒說什麼。”

    女人要是穿著褲子也好點,她穿著裙子,大腿根緊緊夾住了他,馬格只覺得脖子暖洋洋,熱烘烘的,這不成心讓我犯誤嗎,馬格想。馬格摟著女人的大腿,女人很神氣,胳膊夾著他馬格的頭,畫夾放在他的他頭頂上,他的頭成了她的畫夾,甚至豐滿胸部的支點。

    馬格有點受不了,渾身燥熱,汗流夾背。

    “別動,你動什麼呀。”

    “喔操,還不讓動。”馬格心說。

    “我脖子都酸了。”馬格說。

    “再堅持一睛,這就完了。”

    馬格不再動,但是覺得這樣實在有點謊謬。為了放松一下自己,手不由自主地在女人腿上移動。開始女人沒說什麼,後來馬格認真地撫摸起來。

    “你不動了,又亂摸,真討厭!”

    “我得有點兒動力,都快站不住了。”

    女人笑,說:“你怎麼什麼都等不了。別亂動了,真的,這就快完了。”

    “上面的畫有咱倆這樣的嗎?”馬格問。

    “我說你又不累了是不是?”

    “我是覺咱倆這樣要是刻上去更像巖畫。”

    “行了,別貧了,我下來了。”

    夜降臨了。他們擁抱,接吻,在水邊臨風做愛,忘記了時間。暖風吹拂,溪水如實地反映出夜晚的天空,星星,皓月,以及皓月周圍的流雲。他們走夜路向回返。出了谷口,前邊就是還陽界小站,已經可以看見爬滿青籐的木屋了,他們停下來,再次做愛。

    10

    表面上看隊長死於一場圍獵,他的沖動也像是真的。意外發生之前並非沒有一點跡象,但那只是事後回憶,誰也無法從當初一些端倪想到兩個星期以後發生的事。

    隊長的死與一只野豬有關。野豬的出現與馬格去飛雲谷並無直接關系,事實上在馬格與女人去飛雲谷之前,那頭野豬就已開始試探地出現在還陽界小站的邊緣。當然,野豬頻頻挑釁似的拋頭露面,是在馬格與女人回來之後。那段時間的確有些反常,因為通常在自然界,衰老的事物總是避免拋頭露面,人類很難見到一只老態龍鍾的熊或豹子。但這頭野豬不同,它丑陋,蒼老,唇髭全白了,步履老邁、蹣跚,正在走向自然死亡,遇有情況依然張狂。它來到小站邊上,在灌叢中向外張望,離人很近,但不注意也很難察覺。最早發現了它的是隊長,很可能是非常偶然的一瞥,然後他們有過一段很長時間的對視。從隊長那幾天的神態上看,那以後他們每天大約都有相互的凝視。開始隊長沒告訴任何人,別人也都沒注意到。後來在一次午間休息,隊長問大家最近注沒注意到附近的一頭野豬,都說沒有,只有砣背五哥說有一次他好像也見到了,但只是一閃,沒看清楚。因為是隨便說起來,後來這事誰也沒再提起來。

    回想起來,也是只回想起來,馬格倒是注意到了隊長那次談到野豬時異樣的神情,他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少有的瘓散與恍惚的東西,當時他說不太清,那是渙散與恍惚。他還注意到隊長的嘴角有些抽搐,通常這是老年人因為激動才有的顫動。隊長本來話就少,那幾天他更是整天沒一句話,一種類似白日夢的東西仿佛籠罩了他。大家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但又莫名其妙,他常常像入定了似的,不知他在想什麼。馬格隱隱感覺不安,那天他同女人回來得是太晚了,他不知道隊長是否因此心存不快。隊長依然請他過去喝酒,但說起女人隊長已完全不感興趣。隊長讓他講些別的,與女人無關的。他讓他講北京的街道,公園,立交橋,故宮,頤和園,天安門廣場。隊長待他很好,給他倒酒,馬格深感慚愧。

    隊長決定圍獵那頭野豬大家都有些驚訝,人們認為它太老了,價值不大,但是隊長決定了。大家開始准備,一切都像每次出獵那樣,帶上干糧、狗、獵槍,足夠的彈藥,一大早就出發了。隊長走在最前面,他獨自探明了野豬出沒的路徑。和歷次有點兒不同的是,隊長卻沒帶上他的叫"黑"的獵犬,它已跟了他七年,是他從部隊帶回的退役軍犬。"黑"一根雜毛也沒有,從不吠叫,即使烈日當空,它蹲踞下來也安靜得像一片夜色。他沒帶上它。此外女人這次也要跟著一起出獵,隊長斷然拒絕,他已視她為無物。

    按照隊長的分咐,那天人們分散隱蔽在預定位置,等待那只野豬的出現。上午過去了。到了午後,自然界靜下來,野豬跚跚而至,站在射程之外,望著正面開闊的灌叢,馬格與隊長在野豬正面,野豬身體碩大,好像比前段時間又老了許多,一身染了白霜似的鬃毛像松針一樣根根豎起,眼睛爛烘烘的,流著稠液,昏聵,丑陋,嘴也爛了,口水涎涎,馬格只覺得後背絲絲冒涼氣,還沒見過自然界中如此丑陋的動物。是得消滅它,他想,隊長是對的,他一下理解了隊長,心裡充滿尊敬和感動。

    野豬站了一會,進入射程,九支洞黑的槍口秘密對准它,它走走停停,低視前方,根本不把大千世界放在眼裡,它蔑視這個世界,而隊長曾與這眼神長期對視。誰敢與這眼神對視?這眼神使鷹隼變得溫馴,蝙蝠收起翅膀,鳥回到巢中,世界安靜,死亡降臨。都別支聲。而隊長要消滅它,並為此為此傾巢出動。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握槍的手滿是油汗。人們等待著,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不能再近了,只等隊長第一聲槍響。

    沒有第一聲槍響。野豬開始騰身,剎那,隊長也騰身,他們在空中相遇。馬格驚呆了,隊長似乎是被野豬吸起來的,他瞬間展現在空中的身影,優美一如林中飛翔的子彈,刀鋒直指野豬的咽喉。野豬倒下了。槍聲大作。野豬至少中了九槍,後來人們又補了九槍,一共十八槍,野豬成了蜂窩狀。但都於事無補。隊長渾身是血,一條腿離開了他。他倒在地上,手裡仍握著那把戶撒刀。人們圍攏上來,抱起隊長,齊聲喊著他的名字。隊長睜了睜眼,搖搖頭,又慢慢閉上。

    11

    陽光照在隊長臉上,他像睡熟了一樣,有鷹的倒影不時從他的臉上倏忽滑過。人們扛著隊長和隊長的大腿快要走出叢林時,隊長已奄奄一息。穿過一片被毀林地,火狐探頭探腦,不知發生了什麼,有膽大的干脆跳上濕漉漉生滿苔蘚樹的根部,向人類張望,忽然感覺不對,立刻逃之夭夭。盡管這是整個叢林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還是被鷹眼敏銳地捕捉到了。鷹是自然界的觀察者。

    隊長斷了的大腿起初還有體溫,後來徹底涼了,在馬格肩上一顫一顫。叢林深處有家隱秘的兵工廠醫院,距這裡尚有三十裡山路,但隊長顯然等不到了。槍聲大作後的叢林非常寂靜,陽光斜射,依舊眩目,透過枝枝葉葉陽光紙錢一樣篩落下來,落了隊長一身,這使隊長看上去像一只銀亮閃爍的金錢豹。隊長雖然少了條腿,身形依然凜然、剽悍,只要他還能活著,別看少了條腿,他依然是會是這裡的圖騰和奠長。

    到了最後一處高地上,下面就是還陽界小站。有貨車進站,汽笛長鳴。隊長睜開眼,叫停,大家停下來。隊長叫放下他,熊小心翼翼地放下隊長。隊長叫馬格,馬格放下隊長的大腿,蹲踞在隊長右前。隊長,他說,急切地,趕快走吧,要不這條腿來不及了。隊長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是緩慢地看著馬格,欲言又止,目光漸漸移開,移到天上。熊半跪著托著隊長的背,畢恭畢敬。所有的人都畢恭畢敬。

    隊長呼吸已經不穩,面孔蒼白、衰竭,某種尖銳的思緒像像暗河一樣呈現在他臉上,明明滅滅,時緩時急。

    “到還陽界了?”他問。

    大家齊聲道:“前面就是!”

    隊長的眼睛一眨不眨,直視前方,目光突然鋒利無比,炯炯生輝。也許是調動了全身的力量,甚至臉上出現了些許血色。

    鳴——又一列貨在崇山峻嶺探出頭來,緩緩駛入小站。汽笛聲聲入耳。但這次隊充耳不聞,仿佛在諦聽著另一世界的聲音——也許是鍾聲吧。

    “聽著,”隊長說:“聽著,誰也不准埋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把我放在這,你們走吧,讓它們把我啄空。”

    隊長看著天空,看著那些鷹,幾乎停住的黑色的大鳥們。

    “你們去吧。去呀,不用管我了。”

    “瞧,你們快瞧呀!它們下來了。”

    隊長抬起一只手。除了馬格,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隊長投向天空。

    馬格他看到了什麼?在隊長正在放大的有如夜幕一樣的瞳孔中?

    12

    隊長死了。沒人把隊長死訊告訴女人。當年大胡子隊長湮滅於春潮,女人掛在樹上,修剪枝葉,吹著口哨在園子裡勞動,大胡子沓無音訊,女人無動於衷。如今隊長陳屍高地,女人既不來找,也不來問,她的園子果實累累。人們在貨場上遠遠的可以看到女人在園子裡采摘果實的身影。

    與女人的悠然形成對照的是裝卸隊,隊長的死讓人震驚,特別是隊長死前不讓埋他,暴屍荒野,讓鷹把他啄空,人們不知為什麼。當然,更為不解的是隊長為什麼不開槍而是提刀沖剌向野豬?他簡直是瘋了,有鬼附體,一定是什麼纏上了隊長。野豬難看得要命,從沒見過那麼難看的野豬。某種恐怖像夢魘一樣,人人自危,人們瘋狂地勞動,像要擺脫自己的影子一樣。裝卸隊終日彌漫著藍色的無言與寂靜,人員開始流失,三天後砣背五哥神地秘失蹤,有人說他是卷鋪蓋走了,不在還陽界干了,去了那兒沒人知道。五哥曾是第一個喊馬格為隊長的人,他一喊後來人們都跟著喊起來,熊雖然不太服氣,但後來也莫名其妙跟著喊起來。馬格是准備擊潰熊的,雖然他並不想當這個隊長,雖然他打算七天以後裝殮了隊長遺骨也要離開還陽界。但這期間如果熊挑戰,他接受。他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女人。人們喊他隊長,他沒太把這事放在心上。倒是有件事他覺得有些費解,五哥走了,但有關五哥與黑發卡的故事流傳開來,這事涉及到死去的隊長和女人,大致是說出事那天,五哥檢查了打成蜂窩狀的野豬,發現野豬身上粘著一只黑色發卡,野豬身上怎麼會發卡?五哥提醒人們,當年女人隨大胡子隊長來到還陽界戴的就是黑色發卡,但是後來再沒見女人戴過。女人與野豬合著害死了隊長,當年大胡子是怎麼死的?你們想想,洪水怎麼單把他沖跑了?連屍首也沒見到。說的有鼻子有眼。馬格不相信發卡的事,不過他認為隊長之死的確與女人密切相關。隊長彌留之際把他叫過去,那樣看著他,仿佛要對他說什麼,或者是心傳什麼。總之他對他充滿然而熱望,那麼是要他成為他的繼任?為他復仇?怎麼復仇?向誰復仇?野豬?還是女人?女人與野豬真的有著某種神秘的聯系?

    隊長厭惡、甚至恐懼女人,這一點是沒錯的。隊長還曾說過他下不去手。為什麼下不去手?有什麼下不去手的?馬格想,如果他是隊長,沒什麼下不去手的。馬格一直沒去女那裡,雖然現在他已被人稱作隊長。他想念死去的隊長,不知他現在怎樣了。他一個人在高地上,想必他的願望應該已經實現。安葬隊長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一個危險而神秘的葬禮將在第七日黃昏舉行,裝卸隊所有人都已達成一致,情緒十分高漲。

    第七天頭上,馬格偏離小站,先獨自一人去了高地。那天他起得很早。那些鷹起得更早一些。他邊走邊仰頭看它們,他想如果它們向他俯沖,他出手就能抓住它們一只。別沖下來,你們,他想。太陽升起來,他登上高地,看見四五只鷹還在圍著隊長盤旋,非常認真,好像它們的工作還沒成。它們正在收尾。世界上沒有比鷹更認真的動物了。此外,鷹還是一個抽象藝術家。還有誰能把一個人雕啄成一件白色的藝術品呢?並且是非架上作品,大概只有鷹能做到。馬格揮了揮手,示意那些鷹它們可以走了,他收下了這件作品。真的非常完美,他感謝那些鷹。隊長也絕對應該滿意了。隊長非常白,細致,干干淨淨,也許太細致了,局部達到了驚人的效果,手和腳被銳器鏤空,五根指骨打開,怒放,晶螢剔透,有如精美的冰花。因為斷了條腿,隊長不完整,但一種斷裂使作品更顯出力度,讓人產生無限猜測,想象力、生命、時間等都得以延伸。隊長死在這條斷腿上。他死了但依然是威嚴而有力量的,特別是肩胛骨和胸骨,由於失去肌肉和由此產生的透視性,愈發顯得崢嶸、深度,以致整個體態由此產生了一種向上收束的、仿佛屏住了呼吸的動感。它使人聯想到一口氣沒上來造成的最後的強烈的瞬間,似乎生命並沒有終止,這口氣一旦上來他會一躍而起,那時他依然是王。

    陽光直射。如雨如注。馬格已坐了好幾個鍾頭了。鷹在他頭頂上盤旋,越來越高,後來只是一些黑點了。馬格一直不怎麼敢凝視隊長的面部,最沒法看的就是隊長的面部。鷹最先摘去了他的眼睛,給他戴上了一副墨鏡,就像列儂或教父常戴的那種。然後嘴唇被剝除。頭部被剝得精光。非常整齊的牙,放射性的牙,放射性的大笑,牙床裸露,洞黑的眼框望著天空,大笑,太強烈了,隊長似乎不該這麼強烈,誰承受得了如此的強烈?這是不朽的強烈。或許隊長並不想死?他的笑對整個世界都是一種諷刺,一種幸災樂禍,一種早晚的世界末日。

    馬格站起來,望著下面的還陽界小站,駛離的火車,貨場,女人的木屋。他向木屋走去。

    13

    馬格進了園子。女人房門敞著,坐在裡面,正對房門,剛吃過飯,看著正午園子的陽光,老遠就看見了馬格。原木桌上放著一付未使用的碗筷,還有酒,菜碟。好幾年了女人一貫如此。甚至沒有男人的日子也是這樣。她習慣了。隊長不來,或死了,但總會有人來。

    馬格坐在隊長通常坐的地方,女人倒酒,端飯,淡淡的,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仿佛馬格早就是這房子主人了。馬格也為女人倒了一杯,這倒是有點不同以往。他們的杯子碰了一下。她說,這酒已在這兒擺了七天了。

    他告訴女人隊長死了,談到隊長的死,很簡單。

    “他提刀沖上去,我們都很意外。”他說。

    女人只聽,不置一詞,給馬格倒酒,不驚訝,甚至不感興趣。

    隊長的事很簡單的就談過去了。

    馬格忽然問:“你過去有過一個黑色發卡嗎?”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可以看看嗎?”

    “早就丟了。戴了沒幾天就丟了。我找了好久,那是我母親的母親的發卡,我媽死前傳給了我。哎,你問這干什麼?沒人知道我這發卡的,你怎麼知道?”

    “五哥說的,五哥說在野豬身上發現了你的黑發卡。”

    “真的?!現在發卡在哪兒?”

    “不知道,五哥已經回家了,不知是否在他手裡,還是還在野豬身上。”

    “他怎麼知道是我的發卡?”

    “他說你到還陽界那天戴的就是一枚黑發卡。”

    “呵,那麼說真是我的了?太奇怪了!”

    “他們都覺得不奇怪。”

    馬格描述了那只野豬的樣子,以及隊長與野豬可能出現的對視。

    女人聽著,非常仔細,專注,馬格注意到女人緊張又興奮的表情。

    “你相信發卡的事嗎?”女人說。

    “我不太相信。”馬格說。

    “我相信。”女人說,“馬格,這很可能是真的。我在還陽界發現了許多東西,叢林,巖畫,史前人類遺風,就是還沒發現過原始巫術,你知道巫術是史前人類最發達的一種文化,它是迄今一切人類文化的源頭,我一直覺得遺憾,不過現在我終於可以說發現它的存在了,這決不是巧合,馬格,決不是!”

    女人說著,兩眼放光,馬格開始還以為女人會否認發卡的事,現在她居然認為是可能的,是某種巫術,隊長的死已在其次,重要的是她藉此有新的重要發現。

    要是隊長,他會相信發卡的事嗎?馬格想。馬格認為隊長不會相信,他了解了人長。隊長看上去是自取滅亡,但也不完全是,他是真的想消滅野豬,他認為存在著一線希望,如果他殺死了野豬而他活下來,他會變一個人的。他試圖闖過這一關,但沒有,所以他才放射性地大笑,不讓埋他,讓鷹把他啄空,他是憤怒。他心比天高。才不相信什麼巫術、發卡。

    馬格站起來,打斷女人關於巫術神話的描述。

    “你去哪兒?”女人異樣地看著馬格,意思是這裡的一切都屬於你了,你不留下來還要去哪兒呢?馬格看著女人。他們相視。女人罕見地低下頭。女人溫柔而迷人,仰起頭,撫摸馬格的面孔。他們擁抱。女人清涼的手臂像一條青鯊,使馬格感到一種海水般的涼意,某個瞬間他忽然看見了隊長被魚啄空的殘骸。但一切都為時已晚。他找她來參加隊長葬禮,但現在他已無法將自己與女人分開。一切都恢復了那次飛雲谷時的感覺,他的體內一直有一個飛雲谷。他們嘴唇長時間交在一起,他找到她的胸部,吻她,剝掉她的亞麻布衣裙,但就要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女人制上了他,問他是否愛她。我愛你,馬格說,她讓他重復,他重復,重復了許多遍,她突然敞開,他大叫一聲,驚天動地。

    現在,他在她的臂彎裡,兩眼沉沉,閉著,像睡著了。肉體的黑暗與徹骨的極度使他像衰人一樣。他渾身上下像脫水了,連掐自己的力量都沒有了,他的確想掐自己,讓自己感到疼。他太乏了。如果他閉上眼,世界就此結束,他情願。

    肉體死亡,意識存在,如此蒼白。女人也一樣。

    整點的掛鍾聲使馬格驚覺起來,女人嚇了一跳。馬格穿衣裳,叫女人也穿。

    我們去看看隊長吧,馬格說。女人睜大眼睛:你說看誰?隊長,今天是他下葬的日子。怎麼,都七天了他還沒下葬?他不讓埋他,他要讓鷹把他啄空。他在哪兒?在一個高地上。

    馬格要女人帶上把鐵鍬。出門時馬格說,你是不是應該穿上件黑衣裳?

    14

    女人披了件黑斗篷,馬格把事先准備的一朵白色紙花戴在女人頭上,女人沒有拒絕。他們出了門,馬格四下看看,小站空空,人們大概早就去了。馬格與女人離開小站,穿過灌叢,山毛櫸樹林,上到了高地上。滿目夕照,鷹的蹤影流雲似翻飛,隊長的遺骸被夕光染成紅色,磷磷閃光。馬格與女人沒看到別人,所有先到的人都已退到叢林裡,馬格與女人是今天的主角,就像哈姆雷特與奧菲莉亞在墳場上。

    離隊長遺骸還有兩三米女人就站住了,隊長遺骨紅色的磷光,看上去幾乎是透明的,女人怔住了。馬格手搭在女人肩上,他們才又向前走,到了近前。

    “這就是隊長,還認識他嗎?”馬格說。

    “他的大腿斷了。”她說。

    “要是不斷多棒。”馬格說。

    “是,他的骨骼很完美。”女人說。

    “斷得有點嚇人,是吧?”馬格側頭,著女人。

    女人手不由得抓緊了馬格的胳膊。

    馬格說:“你知道鷹最先啄空了隊長的哪部分?”

    “我不知道,這我怎麼知道。”

    “你猜猜,”

    “我猜不出,馬格,我們動手吧。”

    “我覺得最啄空的是他的那塊,生殖器,那是男人最軟弱的部分。然後我覺得,是他的眼睛,你說呢?”

    女人不理馬格說的,說:“不是說下葬嗎,你的人怎麼一個都沒來?”

    “我想來是來了,看見我們,大概又走了。”

    “為什麼?”

    “大概不想見到你。”

    女人沒在說什麼,拿下馬格手裡的鐵鍬,在地上挖起來。

    馬格撫摸著隊長的額骨,手臂,無比慚愧。

    女人挖著,頭發散亂了,氣喘噓噓。天已擦黑,西部天空一派暗紅色的灰燼。不知何時人們漸漸圍攏過來,像潮水一樣漫上來,女人一抬頭看見了他們。眼睛從四面八方而來,都在黑暗中注視著她。他們身後,是一口黑棺材,他們的眼神有些不對。她想上來,她看上去不像是為別人挖而是為自己挖,他們的目光使她突然感到危脅。馬格從別人手中拿過一把鐵鍬,跳下墓穴,女人的心才安定來。沒人能插上手,就馬格和女人,別人都看著,抬著空棺。

    墓穴挖好了,半人多深,女人滿臉汗水。馬格把人們給他的水給了女人,女人大口的喝。暴屍七天的隊長被穿上衣裳,幾乎沒法穿,但還是穿上了。馬格抱著隊長入棺,給隊長戴上帽子,白口罩,墨鏡,圍脖,開始下葬。有人突然把邊上的女人推下墓穴,女人尖銳地叫,人們一齊上土,土紛紛揚在她的臉上。女人向上爬,爬上來又被推下去,女人嘶喊著馬格,撕心裂肺,馬格無言,面無表情。

    女人在墓穴中,在紛揚的土中,爬,蓬頭垢面,滿臉淚濕,一次次爬上來,一次次被推下去。夜幕降臨,四周是人牆,如巖畫般的人牆!女人一次比一次弱,終於無力了,伏在墓牆上,一任黃土飛揚,喊馬格的名字,一聲比一聲弱。馬格揮揮手,叫停。人們停下來,齊喊:

    “隊長,埋了她吧,不要心軟。”

    “她是女巫,狐狸精!”

    “兩任隊長都死在她手上,隊長你也會死的,埋了她吧,我們都干了,不會有外人知道。別猶豫,不埋她你也得死的她手上。”

    人們喊,馬格充耳不聞,竭力回想隊長最後注視他的目光,到現在他也參不透,隊長是希冀,無望,復仇,重托?放她一條生路嗎?他想。

    “不,隊長,不行,不能放了她!”

    馬格看了眾人一眼,揮了揮手,黃土飛揚。

    馬格離開,他已拿到當晚車票,很快他就要乘一班火車離開還陽界。

    馬格離開高地不久,小站站長,那個從不露面老頭仿佛從天而降,出現墓穴邊上。老頭依然喝得紅紅的,沒人告訴他這裡發生的一切,但他好像知道這裡的一切。老頭看著墓穴埋了半截的女人,搖頭,揮開眾人,把手伸給女人。女人爬上來,抱著老頭,欲哭無淚。老頭看著黑壓壓的人,拍著女人的肩說,你該回去了,這裡你不能待了,跟我走吧,老人與女人攜手而去。

    五年以後馬格與女人再度相遇,女人在成都自己開的酒吧向馬格描述了當年的情景。女人甚至說在站台上看見了馬格登上火車的身影。女人說,她沒趕上那列火車,天亮前她才離開還界,老人一直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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