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是一條母狗,除了在發情的時候因騷動不安被女主人關在一間空著的小黑屋的日子以外,其餘的時間安靜文雅,溫柔可愛,一塵不染。
從進入這所寂靜幽黑的房子裡的第一天起,吉就意識到它的使命決不是看守門戶,因此即使是女主人也從未聽過它的吠叫聲,她無數遍聽過吉的嗚咽聲和呻吟聲,能根據其中長短輕重的不同從準確無誤地分辨出這些聲音的不同含義。總之吉是一條非常聰明的狗,現在這麼聰明的狗已經見不著了。
沒有人會想到吉有一天會發瘋,後來我想吉發瘋的根源在於它太聰明,正如人類中的天才常常容易發瘋或被當成發瘋一樣,吉是狗類中的天才,而天才是可貴的。
穿月的色綢衣的女主人後來常常做同一個可怕的夢,夢見吉柔軟粉紅的牙床上長出兩根鮮紅似血的牙齒,牙齒迅速長長像樹一樣,而嫩滑的牙床爬滿了老筋。她在半夜醒來,恐怖地看見床對面的大穿衣鏡發出淡藍色的光,整幢樓因為沒有了吉而充滿了令人不安的陌生感。這些都是後話。
年輕的男教師再一次去沙街家訪的時候在那幢常年關著門的房子前看到了啞姑娘,她正抱著一匹雪白得像天使的狗。男教師呆立在街心,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幢外國的風景畫,充滿了暗黃和土灰的沙街能出現一匹如此乾淨的狗,這不能說不是一個奇跡。男教師暫時忘了那個傷腦筋的搗蛋學生,他朝這條狗走去。
當然不可能有人告訴他日後這條像天使似的狗將咬斷他左手的食指,它為此長出牙來,到死也想著把他的脖子咬斷,這是一種緣分,仇恨也是一種緣分,充滿了不可理喻的玄機。
吉有點無精打采,它對這個陌生人絲毫不感興趣,每次女主人讓它出來曬太陽它都打不起精神,因此男教師朝它蹲下來的時候它有點心煩,禁不住打了一個大呵欠。男教師很奇怪地發現這隻狗沒有長牙,一個粉紅色的洞正對著他,空蕩蕩的,顆粒細膩的舌頭像女人一樣。
吉的牙齒是後來才長出來的,女主人病了兩個月沒去管它,她在出事以後才發現這一點。吉到底因為瘋狂而長牙,還是因為長牙才瘋狂,沒有誰能說得清楚。
啞姑娘抱著狗,目不轉睛地看著男教師的臉,她希望他看她,跟她講話。但他摸著狗的毛,只是稍稍把臉偏過來問:它有多大了?啞姑娘聲音瘖啞地在喉嚨裡咕嚕了幾聲。男教師不在意,又問:這狗是哪能裡買的?啞姑娘不做聲,仍然看著男教師的臉,男教師終於拿眼睛看著她了,他問:這狗是你的嗎?
啞姑娘不知為什麼突然激動起來,她拚命翻著眼皮,大聲啊啊地叫喊著。男教師同時看到這條美麗的狗開始興奮起來,它像是聞到了一種它最喜歡的氣味,它掙脫啞姑娘,跳到地上走來走去,面朝著那扇暗色的門。
男教師聽見門背後有個女人喚道:吉,進來。
門開了,在半明半暗的室內光線下,男教師第一次看見了這位常年穿著月白色綢衣的女人。他吃驚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