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蘇聯電影的片名,一個名叫阿爾費羅娃的女演員主演,我在報上看到了她的照片,這使我馬上想到了另一個女人,我不知道為什麼一下想到了她,其實她跟阿爾費羅娃毫無共同之處,多年來我已經有把她忘記了,但我還是一下就想起了她。
那時候在沙街暗黃色的木樓和土灰色的磚房前,像開花似的出現的這個女人,她的臉像她身上穿的月白色綢衣一樣白,閃亮的黑綢陽傘左一閃右一閃,妖冶而動人,那個月白色綢衣的女人在陽傘下只露出小半的臉,下巴像一瓣豐滿的玉蘭花。
這個女人後來突然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是否還活著。她在沙街上住過的那幢奇怪的樓也已經蕩然無存,似乎是毀於一次大火。那地方後來成了防疫站,常年飄蕩著預防流感藥水的氣味,在有太陽的晴朗日子裡,沙街各家的門口晾滿了床單,一片淡紅粉綠,但是沒有了那個穿月白色綢衣的女人在她的黑色陽傘下伸出潔白姣好的下巴,於是滿街的淡紅粉綠寂寂寞寞,無以襯托。
當時我十三歲。我十九歲以前一直住在沙街,我家跟那個神秘女人的房子隔大半條街,因此我看到她的機會並不多。事實上在她消失之前的兩三年她就已經閉門不出,成天龜縮在她那幢半磚半木的小樓裡,很少有人看見她。她在陽光下打著陽傘的形象就像一部早已放過的電影,在人們的記憶中變得日益模糊虛幻。
我更多看到的是那條狗。狗是一種無法迴避的動物,所以我總要一再地提到它們。這條狗在我記憶中是如此清晰,簡直伸手可及,以至於那個女人在我的臆想中因為有了這條真實的狗,她的一切舉動也都變得清晰可辨了。
這狗是條非常乾淨的狗,乾淨得就像有潔癖的老處女,它在夏天的時候有時一天洗三次澡,並灑上爽身粉。這條乾淨無比的狗名叫吉。穿月白色綢衣的女人在常年垂著窗簾的幽暗房間裡突然喊道:吉。吉就像貓一樣前蹄一躍撲到女人的懷裡。吉的喘息聲一開一合放射出半透明的霧氣,在它身後的一面年深月久的落地鏡中,女人看到自己撫摸著吉的毛髮。吉的每一根毛都經得起嚴格的挑剔,像經過處理的皮子,甚至聞不到肉體的氣味。那時候吉還非常小,還沒長出像樣的牙,女人常常把它的嘴掰開,仔細看它的口腔,她小心地用手指輕輕按吉的牙床,它確實沒長出牙齒,它的口腔像嬰兒一樣。女人從落地鏡的深處再一次凝望,她說:吉。
吉後來長了牙,女人很平靜地觀察這顆白玉般的牙蕾,它一天天地長出來,在粉紅色的牙床上可愛地探頭探腦。但是總會有一天,那女人覺得這狗牙夠長了,她就讓啞巴姑娘上街買來幾根冰棍,然後把門關上,她說:吉,你來。她把吉的嘴掰開,冷不防地把冰棍塞進吉的嘴裡,她撫摸吉的毛安慰它,但這並不妨礙她用一些鋒利的工具將吉的新牙連根拔出來。吉一直吃的是米糊,它沒有發現失去了牙齒有什麼不便。白綢衣女人連續幾年不懈地給吉拔牙,這使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沒有牙齒,它的口腔光滑、柔軟、潔淨,粉紅色的舌頭濕漉漉地顫動著,在幽暗的房間裡靜靜地發出微弱的光亮。女人漸漸感覺不到街上走過的板車轆轆的聲音,她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玉白的臉閃著同樣的亮光,她的眼睛柔情四溢。天很快就黑了。
年輕的男教師在星期四的下午家訪時第一次來到沙街,他在街口碰到那個啞巴姑娘,當時她正由女主人的派遣準備到沙街與火燒街的連接處買幾根冰棍。
他問:沙街是往這走嗎?啞女受驚地一抖身子,已經很久沒人跟她講過話了,她抬起眼睛看這個能發出好聽聲音的年輕男人,覺得他乾淨得就像吉。男教師看到啞女發愣,就又重複了一遍。啞女像她往常所做的一樣,爆發性地發出幾聲驚天動地的呀伊聲,同時把眼白翻了出來,像是要拚命把話講下去,卻因為來不及換氣而中斷了,她氣喘吁吁印堂發亮,男教師嚇了一跳。他定了一下神,說:你是一個奇怪的女孩。
那天男教師沒有看見那個穿白綢衣的女人。當時他走進沙街盡頭一家船民搭的棚屋裡,訪問了全班最差重生的母親,這是他早年充滿朝氣的蓬勃生命中極為平常的一天。而那個女人,正穿著她無數件月白色綢衣中的一件,把剛剛洗過澡的吉裹在乾爽的大毛巾裡,等著啞姑娘買回冰棍,然後給吉拔去新長出來的一顆牙齒。她撫摸著吉粉紅色的牙床,手指在那顆硬邦邦的新牙上來回挫動,她不知道窗外有誰在走過。
也就是說,人已到齊,但故事尚未開始。那個當年十三歲的少女,此刻正坐在一個遠方城市的窗前,點燃兩根蠟燭,現在已經到了經常停電的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