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鳳美她不喜歡小孩子。她說她一看到小孩就想踢上一腳,小孩髒兮兮的,臉上又是鼻涕又是口水,又哭又鬧,是最煩人的一種東西。但水尾隊的幹部群眾不知道,見她帶了一隻公雞來,一致認為這個知青最有愛心。結果大錯。安鳳美第一天上午教小孩子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這種彆扭的京劇腔很不上口,鄉下的小孩怎麼都學不會,教唱的難度遠遠大於《小山鷹飛得高》。小孩子學了一遍就不願意學了,安鳳美教了一遍也懶得教,兩下裡都正好。她把公雞二炮帶到舂房,讓它啄地上的碎米吃,高興的時候就讓孩子們摸一摸公雞背上漂亮的羽毛,不高興就誰都不理。孩子們三三兩兩,或在舂房裡挖土撒尿和泥,或在房前上樹掏鳥窩。公社檢查團來的時候二炮正把一個三歲的小孩追得滿地跑,孩子摔了一跤,它趕到把屁股蛋啄了兩口,孩子哇哇哭,村裡的幾條狗也趕來了,衝著二炮狂吠。一時間雞飛狗跳,正好被檢查團撞見。檢查團本來要來水沖,卻去了水尾,簡直是撞了鬼。我每天都讓小孩子們唱《小山鷹飛得高》,唱得自己都想吐了,大大小小的小人都已經唱得齊整,吐字也從六感話唱成了南流普通話,聽上去頗像個樣子。已經說好,隊長家的二翠充當消息樹,她將站在村頭的苦楝樹下,遠遠看到檢查團的人影,就飛速前來報信,這種虛擬的站崗報信的情景使我精神振奮,我彷彿看到二翠變成了抗日時的兒童團,手持紅纓槍,手搭涼篷,一看見鬼子的身影就把消息樹砍倒。事實上,我們在糞屋根本看不見消息樹,她將貓著腰,鑽過一叢又一叢五色花,她的粉紅色衣服在樹葉中若隱若現,就像一小片移動的花。二翠一來,我們就開始唱歌,小山鷹飛得高,紅小兵志氣高,小星星亮晶晶,紅小兵眼睛亮。我還為檢查團的到來準備了一首毛主席詩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是前一天晚上想到的,來不及教熟,我設想,檢查團來到糞屋的時刻我們正在教唱,這樣的氣氛真是天造地設,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氣象萬千,又等於說檢查團就是春天。但檢查團的領導是個有詩意的人,他工作方法靈活,當他們沿著既定路線走進水沖隊和水尾隊之間的那條小路的時候,他往右一看,看到了幾大叢翠竹,精神一振,他朗朗地說道:走,我們到那邊看看去。於是,已經往左拐的人都被叫了過去。我們水沖隊的春天就這樣被遮蔽,準備好的飛雪迎春到就這樣被葬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