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間有采光的屋子之間有一間黑屋子,非常黑,一點光都沒有,開著門的時候也黑,因而走廊裡白天也要開燈。這間屋子門口的牆上有一個電燈開關,裝得很矮,我伸手就能夠著。一個深褐色的圓形盒子,比小鏡子還小,下方有一個小小的孔,伸出一根繩子,一拉電燈就亮了,一拉電燈又滅了。大人反覆告誡,這是不能擰開不能摸的,否則就會觸電,觸電是要電死人的。
漫長的午後,整幢房子空無一人,別的人到哪裡去了呢?不知道,我小時候總是不知道別人到哪裡去了,大人、小孩、老人、保姆,我不知道他們統統都到哪裡去了,總之是沒有人。我一個人走來走去,從第一個天井走到第二個天井,再走到第三個天井,我走過每一個房間時都拍拍門,然後我就停在那間黑屋子的門口了。
我拉亮燈,又拉滅,褐色的圓形盒子裡不知有什麼,我伸手就把蓋子擰開了。盒子的內臟出現在我眼前,兩片閃亮的金屬片,很簡單,令人失望。
它們能電死人麼?人碰一下就會死麼?我懷著好奇和恐懼,伸出了自己的手。我兩邊看看,空無一人,走廊潮濕而陰暗,整個世界都在遠處。我毫不猶豫,用食指飛快地朝那金屬片戳去,突然,我的後腦勺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棒,我一聲驚叫,眼冒金星。
我回過頭,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看見我想像中的那根又粗又硬的大棒。到底是誰呢?難道是鬼嗎?鬼把我敲了一記又溜到閣樓上去了嗎?四處很安靜,頭頂的閣樓連鬼的腳步聲都沒有。我愣了好一會兒,忽然明白,這種後腦勺被猛擊一下的感覺就是觸電的感覺。
我忽然怕死又忽然不怕,忽然膽大又忽然膽小。我既恐懼又要向著恐懼一腳踩去。太匪夷所思了!我站在河水中,河水只有我齊腰深,我穿著長衣長褲,雙腳站在泥沙裡,兩手作划水狀,其實我根本就不會游泳,從來就沒有真正會過。河中央水很深,有無數的大木船從河的中央駛過,它們浩浩蕩蕩,從上游順流而下。我對水深的地方向來心存敬畏。但我忽然就要試一試,我壯著膽,頭皮麻著,全身肌肉緊縮,一個膽小的人就向著深水的地方探過腳去了。我慢慢挪著步子,水慢慢從我的胸部到肩再到頸,我越來越緊張,開始猶豫,忽然,一腳踩空,河水和恐懼一齊沒過頭頂,我想完了,這下,馬上就要死了。我十分不甘,四肢拚命掙扎,脖子冒出水面的時候我喊道:救命!聲音很小,沒有人聽見,我還想喊,卻發現雙腳已經踩到底了。我驚魂未定,但知道,這下不會死了,陽光照在河面上,白花花一片,是下午四五點。
我沒有告訴母親,所有驚心動魄的事情我都沒有告訴過她,包括那次失火,還有,我被一隻狗追趕,掉進石灰池。
在沙街發生的事情真是太奇怪了,偏偏有一個石灰池,臨時砌的,還有一隻狗。我掉進石灰池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多鐘,天已經黑了,沙街上的鄰居閒人圍過來,有十幾個,大人小孩,男的女的,他們對我表示了深切的關懷。我全身都沾上了石灰,衣服和頭髮梢都是白的,他們紛紛說,快下河洗洗,快下河洗洗。幾個女孩子自告奮勇陪我去,天很黑,但圭江河就在跟前,走幾分鐘就到了,我們走下碼頭,我全身濕漉漉的,滴著石灰漿,我往河裡一跳,全身一片冰涼。我站在河水裡,頭頂是星星,碼頭上沒有燈,她們蹲在碼頭的邊沿,伸手就能摸著我,但我看不清她們的臉,她們說,洗乾淨一點,要不衣服會燒壞的。又說,幸虧是熟石灰,要是生石灰,你皮都會燒脫。我站在齊腰的河水裡,水是黑的,又是清的,我一邊洗,一邊感到水還是很清的,因為我慢慢看見了身上的石灰在水裡變成了一股濁流。
我全身濕淋淋地跑回保健站,呂覺悟送我到門口。家裡還是沒有人,整座房子都沒有人,我換上乾衣服,躺在黑暗中,再次看見那隻狗,一隻白狗,臉很長,既像狼,又像狐狸。看見它我就跑,它疾跑如飛,如同一道閃電就撲到了我跟前,我身子一歪,就倒在石灰池裡,我躺在床上,再次聞到了石灰漿苦澀清涼的氣味。
石灰池是水利局的,還是供電所的,抑或是農業局的呢?任何單位化石灰都是在門口圍上一個池子,生石灰,像西瓜大小,保持著石頭形狀,它們被投入清水裡,發出■■聲,濃烈的白煙升起,伴隨著生澀的氣味。也見過一堆生石灰在池子裡,再用水管子澆水,水澆到哪裡,哪裡就會發出■■聲並升起濃煙,好像生石灰的肚子裡憋了一肚子火,非得用水才能把它發出來。它把火氣發出來,發出來它就好了,就變軟了,變成了一攤石灰漿,而不再是堅硬白色的石頭。
我第一次爬樹爬的就是水利局的槐樹。我雙手抱緊樹幹,呂覺悟在我身後。她剛剛爬了上去,在樹杈上坐了一小會兒。我說我也要上,很費勁,整個身子往下掉,雙手吃不住勁。呂覺悟跳下樹,她托住我的屁股,我手忙腳亂才終於上去,十分狼狽。我坐在樹杈上,看到水利局院子裡左側的一排沖涼房,還有一排磚房,其中有一間,門上貼著兩個喜字,窗上也貼了喜字,我知道,這就是新娘房。一男一女走進去,關上了門,他們要幹什麼呢?張二梅說,他們要脫光衣服,兩個人抱在一起,男的在上面,女的在下面。她和農業局的小孩偷看過,但沒看清楚。我也想看,我伸著脖子,一隻手抱著樹幹,另一隻手搭涼篷,像孫悟空。可惜沒有火眼金睛,看不見,大中午,外面亮,屋子裡暗,一點都看不見。就算了。
那排槐樹有好幾棵,四五月開著白色的小花,有人用竹竿打下來,拿來曬乾收購作藥。沙街和龍橋街,經常會看到誰家的門口曬著東西,一攤一攤的,一攤橘子皮,一攤蚯蚓,一攤骨頭,一攤龍眼核或荔枝核,或者什麼草的根莖。收購站是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一隻牙膏皮能賣兩分錢,一隻雞胗皮能賣三分錢,殺雞的時候就要小心翻過來,不能弄碎,這叫雞內金,治小孩積食的。骨頭、頭髮、橘子皮,都能賣,是不少人家的重要經濟來源。
我曾經用舊報紙包著剪掉的頭髮,興沖沖地走過東門口、西門口、燈光球場,來到西河邊的收購站。然後,手裡拿著賣頭髮得來的五角錢的巨款,一路買著零食吃回來。話梅、酸蘿蔔、餅乾、粽子、炸糕、花生米、白鴿糖,它們繚繞著我的童年時光,像星星一樣遙遠。我在路過西門口的時候停下來,停在照相館的門口,那是我特別喜歡停留的地方。我熱愛照相,我感到時光一去不復返,我要讓它停留在相紙上。從十二歲開始,我每年生日都要來給自己照相,三角八分錢,一寸照。七到十二歲,住在沙街的五年裡,我沒有照過相,我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什麼樣的,梳什麼樣的頭髮,穿什麼樣的衣服,有多瘦,一概不記得了。
我真願意補回來,願意有那樣一張照片,我神情嚴肅,紮著辮子,穿著一件粉底淺藍碎花上衣。
那件衣服,粉底、淺藍色的碎花,我把它看成是一個奇跡,它曾被河水沖走了,第二年,它又神奇地回到了我手上,我永遠記得它。那年夏天,我蹲在河邊洗衣服,一鬆手,衣服就被河水帶走了,它越漂越遠,我夠不著,眼看著它漂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這是一件新衣服,我剛剛穿了一兩次。我懊惱,又擔心挨罵,不久也就忘了。第二年夏天,中午時分,沙街的幾個女孩興沖沖地跑到我家,她們叫道:飄揚飄揚,你看看,這件衣服是你的呢!我不相信,但它真的又回來了,色彩鮮艷,像是新的,經過了一年的時間,它沒有變黃變舊,甚至乾淨得像剛剛洗過。我認領了它。我想它肯定是被沙子埋住了,在密封中,不見陽光,沒有磨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