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房間 第三部分 80年代的回憶
    在南紅的影集裡我看到了一張照片,我穿著一條紅裙子在照片的正中間,我剪著齊眉的劉海,那是N城時代獨有的髮式,我一直沒有再剪這種髮型,那條紅裙子也已留在了N城。那是一個被八年的時光遮蓋的面容,她年輕、瘦削、充滿力度,意氣風發,我現在看到她,猶如站在寒冬凋零的花園中看到它往日的春光明媚,恍惚如夢。我從未見過這張照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公眾場合的樣子,這使我覺得十分新鮮,這是一個八年之後的邂逅,猶如不經意的故人相逢,六分感慨四分溫暖。南紅坐在我的斜對面,她只露出了四分之一的臉,照片上看到的是她的半截背部,她長髮披肩,一隻藍色的大發卡醒目地別在頭上,身上穿著一件無領無袖後背開口的白色上衣,腰上還紮著一條極寬的黑皮帶,那是當年流行的時款。

    我們坐成一圈,照片上還有兩位瘦削的年輕人,我已經想不起來他們是誰了,大概是南紅的同校同學或者是不同校的熟人,大學文學社團的活躍分子。我想起來那是一個N城各個大學的文學社團與本地青年作家的對話活動,在我的印象中,那是N城的最後一次文學狂歡,在那以後不久,由於突發的政治事件和隨後的經濟大潮,所有的人都煙消雲散,後來當我再回N城的時候,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早已不搞文學,那個大廳裡那麼多的人,居然消失得乾乾淨淨,一個不剩,這是又一個奇跡。

    照片上的南紅正是詩歌時代的南紅,她以照片中的那種髮式在80年代的N城一日千里地傾瀉著混亂的詩歌,它們像無數塑料玩具飛碟在N城炎熱的空氣中飛來飛去,一直飛到別人和我的眼前,它迎面而來,撞到你的臉上,你不得不伸出手來接住,你不接也得接。那個年頭愛好文學是一種時髦,愛好詩歌更是時髦中的時髦,徵婚啟事中十條有八條寫著自己愛好文學。韋南紅是個時髦的女孩,她怎麼能不愛好詩歌呢!詩歌是一種光,是一種神靈之光,它能以十種明亮賦予一個平凡的女孩,少女加詩歌,真是比美酒加咖啡更具有組合的價值啊!在80年代。

    詩神的衣角拂在南紅的頭頂上,使她越發穿著由自己設計改造的奇裝異服在各種場合飄來飄去,詩歌就是個性,南紅最充分地理解這一點,而表現個性並不需要太多的個性,只要有勇氣就足夠了。誰有膽量不怕張揚誰就最有個性!在N城炎熱的上空,如果你聽見一聲像瓷的裂開一樣的聲音,那一定是南紅髮出的,發出之處,正聚集著一群人,或者是學院的草地上詩社的男女學生,或者是某個鬆散的會議(充滿熱鬧氣氛的元旦、春節、中秋茶話會,正需要某些女孩的尖叫聲烘托氣氛,它們像茶話會的瓜子一樣重要)、或者是演戲尚未開始的台下。那張被南紅保存下來的80年代的照片正是她發出過驚呼聲的場所。

    那天我比通知上的時間晚到了十分鐘,我知道這種會一般要晚半小時才能開,而所謂開跟不開也差不多。那是N城某處的一個大禮堂,一進門就看到裡面像霧一樣佈滿了人,80年代留給我的印象之一就是文學青年像沙子一樣多,幾乎所有有點文化的青年都是文學青年,大學裡的一張佈告就能把他們吸引到城裡有文學的地方,他們一撥一撥的,圍住了文學的臉,我一時竟看不到熟人。正茫然間忽然聽到與我遙遙相對的人堆裡發出了一聲不同凡響的高亢呼叫聲,南紅叫著我的名字像鳥一樣撲了過來,她張開雙臂,分開人群,人群稠密如同烏雲,她的蝙蝠袖和裙子以及長髮有一種飛起的感覺,就像一隻白身黑尾的鳥,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隔著那麼遠就張開雙臂,別的人也許與我有著同樣的想法,大家全都停了下來扭頭看她。這十足像一個電影中的場面,一個年輕的長髮女子分開人群奔跑而來,她呼叫著我的名字一把將我抱住。她的聲調和疾走、張開的雙臂和擁抱的姿勢是一連串的誇張,大聲呼叫是誇張的開始,是一個信號,一種提示,類似於戲劇中的叫板,張開雙臂是一種發展、升級,疾走則顯示著某種遞進,最後高潮來了,並戛然停止,擁抱就是這高潮,是誇張之中的最誇張。這個動作在N城基本上算得是絕無僅有,由這一連串有聲有色有頭有尾的誇張細節構成的整體誇張就更是絕無僅有,它一下子就深入人心,扣人心弦,人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又從心裡湧到了嘴裡和臉上。

    我與南紅的關係就是這樣奇怪,既沒有久經考驗,也不曾相見恨晚,既不夠莫逆,也不夠至交,從來就沒有心有靈犀一點通,沒有什麼感情和精神的高度融洽,但卻彼此都參與了對方的一切秘密,無意中佔據了對方比較重要的一些歲月。這就叫緣分。有些人,你以為跟人家是天生的一對,但無論如何總是碰不見;有些人你左看右看都不合適,但你總是一轉身就撞個滿懷。我跟南紅的關係真是奇怪得很,我們從來沒有過一次屬於真正意義的交談,傾心更說不上,我向來不善於交談,口頭能力甚差,而南紅則總是停留在驚呼的層次上,她往往裹挾著一陣街上的熱風衝進我的房間,大驚小怪地告訴我某件事、某個人,她的敘述從來不完整,在中途就要擠進許多驚歎,說了半句就要自己打斷自己插進「哎呀,簡直是」之類的詠歎,她無法完整深入地表達自己對事物的感受,但她的心裡充滿了驚歎的情感,這些驚歎互相擠著撞著,具有同樣的質量和力度,使你根本弄不清事物的真相。冬天的時候南紅在我家住了兩天,兩天中除了出門會男朋友就反覆告訴我兩句話,一句是:真的是非常坎坷。另一句是:很滄桑。然後問我:你看我變多了吧?但在80年代的N城,南紅總是不經意就進入了我生活中的事件,雖然我們不曾彼此交心,但我們的緣分無處不在,她在我的隱秘事件中出現,成為唯一的見證人、目擊者。當我回想80年代的N城歲月,回想我那中斷於N城的寫作生涯,南紅是唯一一個貫穿其中的人,她的誇張的擁抱與驚呼,她變幻莫測的奇裝異服像干花一樣被鑲嵌在我的N城歲月中,只要我回望N城,就會看見她,N城的氣息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來,它的第一陣拂動中一定會有南紅那尖細而跳躍的呼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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