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房間 題記 內與外的置換:重寫女性現實
    ——評林白的《說吧,房間》

    陳曉明

    一如既往地寫作、傾訴,頑強地表達內心生活,這就是林白。盡管人們一度對這個略顯弱小的女性表示了質疑,但面對著她的寫作,她那些獨特的文字,人們還是難以偏離公正太遠。繼長篇《一個人的戰爭》、《守望空心歲月》之後,林白最近又發表了長篇小說《說吧,房間》(《花城》1997年第3期)。這部小說再一次呈現了女性現實,並且是如此徹底不留余地表達了女性對生活現實的激進的感受。

    在當今的小說中,關於女性的生活現實,在大多數情形下,女性依然是按照兩種傳統類型來塑造的。她們要麼是貞女烈婦,要麼是蕩婦妖女。事實上,這是男性的白日夢和欲望化目光生產的對象。在時下關於城市生活現實的小說敘事中,男性的欲望化目光統治了小說的敘述視點,女性看上去像是這個妖嬈絢麗的商業社會和權力事務封地四處開放的罌粟花,它們芳香四溢足以使任何閱讀者進入白日夢的溫柔之鄉。在另一些關於女性自怨自艾的敘事中,女性的生活又限定在一些狹小心理空間,精致、尖利但虛無縹緲(就這點而言,林白也在一定程度上與之不無牽連)。但這一次,《說吧,房間》相當全面地呈現了女性生存被擠壓的現實,女性的境遇,她們無望的超越幻想,這些都被相當有力地以偏執的女性視點給予重新書寫。

    這部小說的名字顯得非常奇特:《說吧,房間》。“說吧”,誰說?是“房間”嗎?“房間”能說嗎?又是“誰”在慫恿“房間”訴說呢?“房間”既是擬人化的修辭,又是一種象征。很顯然,“房間”看上去像是敘述人的自我比擬,而“說吧”,一種來自外部的慫恿、鼓勵,使得“房間”的傾訴像是一次被迫的陳情,“說吧,房間”,你有那麼多的壓抑,那麼多的不平和不幸。“說吧”,是一次吁請,一次暗示和撫慰。“房間”作為敘述主體,一種物質的生活象征,一種把精神性的主體轉化為物質(物理)存在的嘗試,使得這個敘述主體具有超乎尋常的存在的倔強性。房間又是女性的象征,一種關於女性子宮的隱喻——一種絕對的、女性本源的存在。因而,“房間”的傾訴,又是女性的絕對本我的自言自語。

    “房間”可能是林白最樂於選擇的自我象喻,“房間”作為一種空間的存在物,它的本質在於與世隔絕,它的內在性就在於它的封閉性。房間本質上是孤獨的、沉默的,特別是那些簡陋的、狹小或貧困的房間,它們以孤零零的存在選擇它們的本質。像林白所有的其他故事一樣,這篇小說的故事也是圍繞主人公被社會排斥、拒絕以及主人公退回個人的內心生活來展開的,而房間則是這種內心生活展開的理想空間。但林白的小說敘事並不僅僅是單一的內心獨白,她的顯著特點在於,她總是能把內心生活與變動現實構成一種對話情境。林白在敘事上采用的策略就在於,她把自傳式的敘述人與一個任意在外部世界漂流的女性形象結合在一起,這使得她的小說敘事在自我*9蛐她者之間,構成一種不斷轉換的雙重結構。

    在討論這篇小說的時候,無須去重述它的故事,故事也許非常單純,一個弱小的女性被單位優化組合下來,四處謀職而心灰意冷。與之相對的故事是另一個關於女性不斷到外部世界闖蕩的故事。但她們共同的遭遇則是無力面對變動的現實社會,正像隔絕於世的房間,除了慫恿房間:“說吧”,還能有什麼更好的撫慰呢?

    林白的敘述人總是先驗地被社會排斥,她們被社會傷害,擔心再被傷害,而企圖遠離社會。她們也念念不忘社會加給她們的傷害,樂於去咀嚼、回味或者誇大這種傷害。這種傷害構成了她們逃避、不滿和拒絕社會的借口,這使她們顧影自憐變得名正言順,順理成章。被解聘的林多米(“我”)站在單位的院子裡,“感到陽光無比炫目,光芒攜帶著那種我以前沒有感到過的重量整個壓下來,整個院子都布滿了這種異樣的陽光……”受到排斥的林多米只有從社會中退卻,回到她的“房間”——一個坐落在“赤尾村”的居所。這是林白自傳體的敘述人最適合的生存境遇,她的敘述從這裡出發,開始了內心生活的不斷呈現。當然,我們說退回房間的敘述,不僅僅是小說敘事指涉的物理“空間”,在很大程度上,它更主要的是指個人的內心體驗。退回“房間”的敘述人給我們呈現了封閉的女性的生活,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生存空間,狹小、混亂不堪,裡面住著兩個不走運的女人,一個失去了工作,另一個可能從來就沒有正經的工作,經歷過失戀之後再承受病痛的折磨。解聘、人流、離婚、上環,等等,與炒米粉、豬油和青蒜,以及雜亂的梳子、美容霜、胸罩和三角短褲等等,構成了房間內的基本內容。但事實上,關於房間內的敘事並不多,這裡面很生動地寫到女性之間的姐妹情誼,這是典型的女權主義者的視點,在遭受男性社會排斥之後,只有女性才能相依為命。但這也不是“房間”傾訴的主導內容。重要的是房間內有兩位落魄的女人,現在,敘述人從自我的內心體驗,觀看到另一個女人,通過對她的觀看,去觀看女人在外部世界的命運。實際上,敘述人林多米與南紅不過是一枚硬幣的兩個背面,她們不斷地經歷著分離、交叉、重疊與置換的變異。她們從內心體驗,從現實與幻想的二極狀態,來表現女性無望超越的現實境遇。

    被解聘的林多米回顧自己的生活歷史,特別是回顧婚後的生活,平庸、嘈雜、機械而呆板,被一大堆粗陋單調的物質生活所填滿。林多米有過短暫的一個人生活的自由時光,那時林多米迷戀上寫作,這使她逃避社會及其可怕的關系網絡。在80年代那些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歲月,林多米卻把那些美好的時光丟到廢紙簍裡,她熱衷於寫作。這是她逃避社會躲閃社會關系的最好的方式。寫作是什麼?就是純粹的個人幻想,個人白日夢,當這種寫作毫無希望被社會承認,或者毫無可能被社會理解時,它就是不折不扣的個人幻想。林多米在大多數情況下表示出對書寫的迷戀,她的職業當然與之相關,但更重要的這是她的自我體驗的根本方式,書寫和閱讀使她回到自我的精神領地。但林多米的生活迅速被異化。這個迷戀寫作的人,自從建立家庭之後,她的生活就立即世俗化了。

    “家庭”,這個在傳統小說中作為溫馨的避風港灣的處所,在林白的敘事中主要是以牢籠的形式出現。而在《說吧,房間》裡,對家的厭倦被更加充分地強調:“現在當我想到婚後幾年的忙亂生活時,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幅高密度的無限重疊的圖景,我看到無限多的鍋碗瓢盆、案板水龍頭、面條雞蛋西紅柿、衣服床單洗衣機以及更多的別的什麼重疊在一起,它們毫無規則密不透風地堆積,就像一件刻意反藝術過於前衛的裝置作品,又像一幅以這片堆積為素材的前衛油畫,它的構圖跟裝置作品完全一樣……”當然,這是一堆毫無審美價值的灰色圖案,直到多年後,林多米回想起來還感到窒息。林多米的生存——按照林多米的自我感覺——就如同皮影一樣平扁沒有重量,沒有真實的生命。在單位那個迷宮一般的建築物裡,林多米像一只忙碌的螞蟻,又像一只蟲子一樣跳來跳去。林多米的婚姻生活同樣平淡乏味,只有在周末的時候,閔文起神情曖昧地拿出一盒毛片,按照男性欲望進行的性愛活動無疑總是以失敗告終。林多米經歷著女人的生活的各個階段,說不上特別不幸,它們雖然有些困苦艱難,但這裡面並沒有大災大難,只是平淡無奇的現實,普通的中國女人曾經和正在經歷著的了無生氣的現實。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並沒有什麼不可忍受的,也許人們還可自得其樂。然而,藝術正是在人們麻木不仁的地方,打開一扇窗戶,告訴人們真相。不過林白不是一個存在主義者,恰恰相反,她可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存在主義者。薩特式的人選擇自我的自由本質那種幻想在這裡被擊得粉碎。人是被任意選擇的,特別是在一個男權強權的社會裡,女性被注定了被選擇。在另一方面,林白的敘事還是對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的反動,存在沒有敞開性,存在被塞滿就是被塞滿。海德格爾從凡·高畫的農夫的破舊的鞋的洞口的開啟中,看到存在的開啟性,從那裡洞悉到生存倔強的永恆。然而,在林白的敘事中,超越不過是徹底失敗的華麗的替代品。就像南紅對林多米的超越一樣,超越性的南紅終究走向窮途末路。而她的那些回到內心生活的書寫,與其說是存在自身的敞開性,不如說是對緊閉的存在之門的無止境的叩問。

    與膽怯、封閉、現實甚至有些墨守成規的林多米截然不同,南紅是個別出心裁的女子,沉迷於幻想,不切實際,追趕時髦,喜歡挑戰。按照敘述人的理解:“純潔與放縱、輕信與執拗、冷漠與激情,這些不諧調的因素像她的衣服一樣古怪地糾纏在一起……”對於她來說,改變生活現存的形式就是超越的勝利。奇裝異服,胡作非為的生日Party,驚呼,誇張的熱情,露骨的個性表達,收集照片,寫詩等等,這些都構成了韋南紅的生存超越意向。她甚至在大學時代就想入非非要去南非。她在大學畢業後輕易就丟掉鐵飯碗,只身闖蕩南方沿海開放城市,進入推銷偽劣假冒項鏈、寶石戒指的行業。這個年輕女人在南方突然發達的城市裡充滿了對超越現實的幻想,在數名男人之間周旋。總之這是一個尋求冒險與刺激的女人。南紅的故事是一個關於女人幻想的故事,也是關於幻想的女人的故事。結果如何呢?多年之後,她來到北京與林多米重逢,盡管她風格依然,但口頭禪卻是兩句話:“真的是很坎坷”,“好滄桑呵”。在赤尾村那個雜亂的房間裡,韋南紅頭上的虱子已經遮蔽了昔日額頭上的光圈,只有弄巧成拙的禿頭還可見當年奇裝異服的風采。

    韋南紅與林多米殊途同歸,她們最後的遭際表明了女性無可超越的生存困境。在小說敘事上,可以看出林白力圖在運用雙重結構去表現兩個女性不同的性格和選擇,以及由此反射出的女性內在生活的復雜性。

    如果把自傳體式的敘述人林多米理解為“實在的”的角色的話,那麼,可以把南紅理解為一個幻想的符號。當林多米從單位回到赤尾村,走進這個混亂不堪的房間時,她除了對自己現在的命運——現實的存在加以思索,她觀看到另一個女人與她共命運,這個女人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的另一側。從總體而言,南紅是林多米的反面。那個退回到內心生活深處的女性相對的在外面世界游蕩的不安分的女性,二者的拼合,使得林白的小說敘事具有雙重視點:回到內心與觀看外部世界的雙重線索。對林多米的敘述只有退回房間,退回內心,而對後者的敘述則構成外部世界光怪陸離的圖景。因此,在內心*9蛐社會,排斥*9蛐退避,自我*9蛐他者,獨白*9蛐敘述等等雙重關聯構成的敘事結構,使得林白的敘事具有一種持續的張力。就某些具體敘事環節而言,南紅走向社會遭遇的各種經歷與林多米不斷地退回內心生活構成一種對比關系。南紅可以理解為林多米的另一個自我,一個對現實的林多米超越的幻想的自我。通過南紅的生活軌跡,小說敘事引入了現實,引入了女人進入外部社會現實的種種方式。兩種類型的女人表現出女人生活根本不同的側面,但是敘述上,幻想與現實不僅僅是在兩個女人之間呈兩極形式分化,同時在敘述中互為支撐點相互置換。幻想式的南紅走向現實社會,走向實際物質生活實踐,推銷偽劣產品,尋找成就感,追逐金錢,隨時與男人尋歡作樂。而現實的林多米則不斷在對自我的體驗中走進幻想的天地。在南紅熱烈地投身社會的同時,林多米卻在平靜地寫作。這使林白的敘述,從外部現實及時轉到內心生活,這些自我孤寂生活的體驗和表現,構成小說中純淨而有內在性的一面,而林白不時從這裡闡發的一些形而上感覺,對那些外部社會現實生活實踐是一種有力的補充,關於這種雙重結構,內與外的置換,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小說敘述學的問題,篇幅所限這裡難以展開詳盡的討論,簡要地說,這種敘事方法構成了這部小說對女性內心生活領悟,同時也從這裡可見林白極有個性的敘事特征。

    總而言之,不管是林多米被動地接受一切現實,還是竭盡全力尋求超越幻想的韋南紅,她們的結果都不過證明女人超越現實的失敗。女人承受著太多的社會壓力,她們依靠個人的獨立性難於在社會找到恰當的立足點,而社會對那些弱小的女性經常是漠然視之。在社會大轉型的時代,女性未必不能抓住機會獲得成功,但更多的處於弱勢的女性卻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保障。林白《說吧,房間》觸及到下崗婦女的問題,她顯然沒有從現實關切這一角度去表現這一中國90年代末面臨的巨大的社會主題,而是在更為普遍的女性生存現實這一問題去表達她的批判態度。她的揭露是有力的,解聘、離異、單身以及經濟的困窘和孤立無助,這些處於弱勢的婦女的生存經驗,在這裡得到一次最為徹底的表現。新時期的中國小說表現婦女命運的可謂多矣,從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表現女性的人性願望為始,女性主題在思想解放的進程中有了非常強勁的變化發展。但從總體上來說,女性主題依然是依附於男性關切的視點。張辛欣和殘雪率先表達了男女對立的主題。這使當代中國女性主義話語可能形成。90年代的女性主義寫作(包括林白在內),主要是局限於女性內省意識和內心生活的表達,在處理她們與社會的連接關系方面,還少有小說做出有效探索。《說吧,房間》雖然帶著林白一如既往的那種風格和表現傾向,把女性的生活首先限定在女性狹窄的天地裡,但她依然通過雙重的敘事結構找到女性與社會的沖突關節。從女性的純粹自我意識,到女性之間姐妹情誼,女性受到社會的擠壓,女性的生存感受到女性固有的母愛,以及相當偏激的女性對男性的態度等等,可以看出《說吧,房間》對女性生活進行的徹底改寫。女性生存的現實,她們的內心感受和幻想,不再是按照男性的欲望來塑造和評價的,而是女性現實境遇的直接傾訴。盡管林白的敘述帶有相當強的主觀色彩,她的自傳體式的敘述總是融入了相當強烈的個人體驗,它們雖然不太注重表現現實的實際過程,但女性主義話語在這裡相當有力地給現實重新編目。

    也許林白多少有些過於固執女性主義(女權主義?)立場,她把女性受壓迫的直接壓力歸咎於她們周邊的男性,這些男性沒有一個值得依賴的。林白在構造女性被擠壓的現實時,同時漫畫般地抨擊了男性社會。陰險、怯懦、唯利是圖、功利實用、不敢承擔責任等等……林多米不僅在精神上抵制男性,在肉體上也抗拒男性,丈夫(閔文起)的身體對於她來說不過是一種異己的東西,被厭惡的重量。而南紅隨意墜入情網,那些短暫的浪漫和快樂與無窮的肉體痛楚相比較,顯得微不足道。當然,我們沒有理由指責林白過於誇大男性拙劣,但在男女對立這一意義上,林白試圖表現的女性主義意識顯得比較單薄。應該看到社會歷史背後更強大的權力結構,男性無疑是男權社會的同謀,但男權社會本身對男性也構成壓迫。小說當然不可能進入理性的闡述和過多的議論,但可以通過更為復雜的社會關系的表現,去揭示男權制度化體系的內在症結。從比較直接表面的男女對立,進入更加復雜的歷史地形圖的表現。當然,這有相當的難度。

    1997年11月30日於北京望京齋

    《南方文壇》總6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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