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坐在窩棚裡看到山野的雪地上有一個人正一點點地向他移近。爺爺操起了那把鐵鍬,隱在窩棚門後盯著來人,當他看清了走近的來人是餘錢時,他扔掉了手中的鐵鍬,喉頭一緊,叫了一聲:「餘錢——」便再也說不下去了。餘錢見到了我爺爺,向前跑了兩步,便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張大嘴巴喘息了一會兒,瞅著吃驚又感動地立在那裡的爺爺說:「你跑得真遠。」餘錢是來向爺爺報信的。爺爺一跑,跑出了幾十天,餘錢惦記著爺爺,餘錢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兩個人在幾年的長工生活中結下了深深的情誼。他放心不下我爺爺,他知道我爺爺只能往山裡跑,其它的沒有爺爺的活路。
餘錢的到來,使爺爺知道,他一鐵鍬並沒有拍死周少爺,周少爺的頭骨被打塌了一塊,左肩也被爺爺那一鐵鍬拍成了骨折。周少爺當場暈死過去,急壞了少奶奶小鳳和周家老少,爺爺提著鐵鍬倉惶地跑了,周家當時並沒有顧上派人去追趕我爺爺。他們七手八腳地把周少爺抬到屋裡,千呼萬喚使周少爺甦醒過來。醒過來的周少爺兩眼癡呆,半天才說出一句:「真疼。」周大牙派人找來了大屯鎮的江湖郎中精心給周少爺調理。周少爺被打上了石膏吃了藥不再喊疼了,兩眼仍然癡呆。有時他能認出站在身旁的人,有時認不出。小鳳沒日沒夜地服侍在周少爺的床前,哭天抹淚。她看著眼前成了殘廢的周少爺,她咬著那兩顆小虎牙,咬牙切齒地說:「窮小子,抓住你剝了你的皮。」那時的少奶奶小鳳絕對想不到我爺爺在發瘋地暗戀她,他打傷了周少爺一切都緣於對她的愛。少奶奶小鳳說完,便瞅著自己的夫君這般模樣暗暗地垂淚。
周大牙請江湖郎中調治兒子的傷,幾日過去了並沒有什麼好轉,便套上雪橇送兒子去天津衛醫治,小鳳自然也隨著一同前往。
送走兒子的周大牙,想起了我爺爺,他花錢僱請了左鄰右舍的地痞無賴明查暗訪我爺爺,抓到者,賞大洋一百,知情通報者,賞大洋五十。左鄰右舍的地痞無賴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發財的機會,於是這些人明查暗訪我爺爺的下落。但他們這些人誰也沒有想到我爺爺會躲到冰天雪地的山裡。
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這些人自然找不到爺爺的蹤影。周大牙著急上火,眼睜睜看著一個長工把自己的兒子廢了,長工又逃之天天。這無疑對有錢勢的周大牙是一種嘲諷,周大牙接受不了這種嘲諷,幾天下來,周大牙急得脖子上生了好幾顆濃皰,後來,他又發動了自己家的人,包括餘錢這些長工四處打探。
餘錢自從看著我爺爺跑出周家大院,就為爺爺捏了一把汗,他不擔心爺爺會被周家抓住,而是擔心從此失去一個朋友。我爺爺比餘錢大四歲,對餘錢的生活無疑產生了重要影響,餘錢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我爺爺的出現,使餘錢在心理上有了依賴,有一段時間,那種心理是晚輩對父輩式的。餘錢在沒有接到周大牙的命令前,他沒敢擅自去找我爺爺,他不是怕東家砸他的飯碗,而是怕自己的輕舉妄動暴露出爺爺的蛛絲馬跡。
餘錢在接到周大牙的命令的當天,就離開周家大院。他為了避開周家的視線,先在其它屯子裡轉了一天,然後才繞路走進山裡。山裡很大,爺爺並沒留下腳印,他找到我爺爺完全憑的是一種感覺。他感覺我爺爺應該藏在這裡,於是他找到了爺爺。
我爺爺躲在山裡幾十天了,他見不到一個人,沒有人陪他說一句話,白天晚上只能和那些野獸為伍,他見到餘錢時,就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聽餘錢的述說。餘錢述說完,爺爺止住了眼淚,望著遠山上的白雪說:「周家我是不能回了,一時半會兒山我也下不去了。」
餘錢瞅著我爺爺一雙傷感的眼睛說;「先在山裡躲一陣再說,不行拉上幾個人去瘋魔谷佔山為王。」
我爺爺聽了餘錢的話,心裡一亮,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如此了。天天在荒無人煙的山裡與野獸為伍自然不是個辦法,要是能拉起一夥人來佔山為王日子也許不錯,他想到了那些歷朝歷代落草為寇的,不都是被逼無奈麼?為了生存,為了性命,還有那愛,他對佔山為王不能不考慮一下。
餘錢走了,爺爺坐在窩棚裡在想餘錢說的話。
爺爺生在習武之鄉威海,雖然他少年就逃到了東北,但少年時對武術的耳濡目染,使他對武術有了深深的瞭解,他想,要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必須要有一個強健的身板兒,他給周家當長工時也沒有忘記溫習自己的武術,幾年下來,他不僅使自己的身體發育得完美無缺,更使自己的功夫日臻圓熟。
爺爺在餘錢走後,獨自坐在獵人的窩棚裡。想到自己要生存下去,只能走佔山為王這條路了,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一條切實可行的辦法。自己人單力薄、孤家寡人無論如何也成不了氣候。
他想到這兒很是為眼下的處境愁腸百結,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小鳳,小鳳那雙腿,那對小虎牙,還有那腰肢……小鳳的所有已經深深地佔據了爺爺的心。餘錢告訴他,小鳳已隨周少爺去天津衛治傷去了,也就是說,小鳳離開了周家,離開了這裡,遠離他而去了,那縷溫情,那份念想此時已佔據了他那乾涸的心。此時,爺爺用前所未有的心思想念小鳳,他又想到了那可惡的周家,還有周家少爺,周家少爺和小鳳在一起他看見就難受,小鳳是爺爺見過所有女人中最漂亮的,小鳳不僅漂亮,還有那神韻、氣質已使爺爺不能自拔了。他突然恨恨地想,就是為了小鳳自己也要佔山為王,只要有朝一日能夠得到小鳳,就是讓人千刀萬剮也心滿意足了。
在以後爺爺隱居山裡的日子裡,爺爺揮舞著那把鐵鍬打著赤背汗流浹背熱氣騰騰地練習武術。
爺爺一遍又一遍重溫著家傳的一個絕招:黑虎掏心。
當年爺爺一拳把日本浪人打得七竅出血,摔下擂台,用的就是那手家傳絕招,在以後和
爺爺相處的日子裡,我幾次想讓爺爺演示那手絕招,都遭到爺爺冷漠的拒絕。爺爺拒絕回憶,回憶那血腥的一切。我理解爺爺。
後來聽人們講,爺爺那手絕活絕非一日之功。那手絕活出拳要穩、準、狠、猛、韌,所有的基本功具備了,才能制人於死地。
爺爺在山野裡練黑虎掏心,他把樹木當成了敵人,用拳頭去擊打這些敵人。在大興安嶺爺爺逃難的山坳裡很多成年的樹上,都留下爺爺雙拳皮肉破裂的血跡。拳上的傷口使爺爺吃盡了苦頭,但爺爺為了生存,為了日後佔山為王,他用冰冷的雪擦一下傷口,讓冰冷麻木神經,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向樹木出擊。
爺爺在等待機會的日子裡,餘錢來了幾次,這幾次餘錢都從東家那裡偷來了不少米面,還有食鹽,也帶給爺爺一次又一次消息。餘錢告訴爺爺,小鳳已經又隨著周少爺回來了。周少爺的傷是好了,可周少爺已成了白癡,周少爺只能認出他父親周大牙外,已認不出家裡任何人了。
爺爺聽到這個消息,既激動又害怕。此時他更加堅定了自己佔山為王的設想。
機會終於來了,消息是餘錢又一次進山帶來的。
父親一槍結束了一個日本小隊長的性命,還繳獲了一支手槍,父親認定那槍是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得來的,他拒絕交公,肖大隊長也沒有和我父親認真,於是那槍歸了父親。但肖大隊長還是批評了父親,批評父親無組織無紀律擅自殺了一個日本小隊長。父親在接受肖大隊長批評時,他一言不發,望著手裡那支手槍,這時在父親的意識裡,白米飯和豬肉正向他一點點地逼近。
父親從此參加了操練射擊的行列,父親學會了打槍,而且能在百米之內百發百中。
父親參加的第一次戰鬥,也是自治聯軍最後的一次大規模戰鬥。那場戰鬥在野蔥嶺展開。正是春天,野蔥嶺山上的積雪正在一點點地消融,裸露出的草皮,已隱約看見有一些嫩綠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日本人窮凶極惡地對東北自治聯軍舉行了一次春季大掃蕩,日本人似乎已經察覺到自己的日子不會長遠了,調動了所有的兵力,向自治聯軍一支隊駐地野蔥嶺撲來。
肖大隊長帶著大隊人馬,在野蔥嶺的岔路口負責打阻擊。
那一天我父親很興奮,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這樣大規模的戰鬥,他知道,這些日本人中就有駐紮在大屯鎮的日本人,要是這一仗能把日本人消滅,自治聯軍就可以進駐大屯鎮,吃白米飯和豬肉,再也不會躲在山旯旮裡挨餓受凍了。
我父親當時的任務是緊隨肖大隊長左右,及時向隊伍傳達肖大隊長的指示。
肖大隊長帶著一百多人,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嶺上,他們的身下正化凍的雪水滋滋地在山坡上流淌。中午時分,太陽已有些暖烘烘的了,遠遠地我父親看到一大隊日本人,舉著槍扛著旗向野蔥嶺撲來。我父親一遍遍察看自己手裡握著的手槍,我父親的手槍裡壓滿了子彈,在羊皮襖的外兜裡也裝滿了沉甸甸的子彈,我父親對這些子彈心滿意足,容光煥發。我父親握槍的手不停地顫抖,手心裡也有潮潮的汗液浸出,我父親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自治聯軍士兵,那些士兵一動不動,槍舉在胸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這一切,心裡平靜了一些。日本人已經走到他們的眼皮底下了;日本人沒有想到在他們頭頂上還有一百多支槍口正瞄向他們,日本人整齊地邁著穿皮靴的雙腿,唱著嘰哩哇啦的軍歌。
這時肖大隊長揮了一下手裡的駁殼槍,喊了一聲打,一百多支槍便瘋狂地開始射擊了。父親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幾個日本兵,沒有絲毫反應便一頭栽倒在地上不動彈了。父親興奮地向山下射擊著,他不知道哪個日本人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別人打死的,父親舉著槍練習射擊似地向山下射擊著。父親已經沒有時間瞄準哪一個日本人了,岔路口已湧滿了日本人,他就發瘋地向日本人射擊,日本人像被一陣風吹動秋葉般地飄落了。但日本人馬上清醒了,四面散開,開始還擊。父親聽見日本人射出的子彈嗖嗖地從他頭頂上掠過。此時父親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坐在山坡上等待奶奶的爺爺,想起了高粱米稀粥。父親抓過羊皮襖外衣袋裡的子彈,向槍膛,他又把這些子彈射出去。他看到日本人倒下去了,他也看到了身旁自治聯軍的士兵倒下去了。十四歲的父親,在一時間,似乎一下子長大了,瞬間他明白了一個淺顯又真實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人,日本人就會殺死你。
父親看到肖大隊長躲在一棵樹後,探著頭正一次次向外射擊,父親看到黑壓壓的日本人正一點點地向山上爬來,父親還看到肖大隊長舉槍的手有些顫抖,顫抖的手射出的子彈,一點也打不準。父親在看肖大隊長射擊時,一個半跪在山坡上的日本人正在向肖大隊長瞄準,肖大隊長一點也不知道。父親想喊一聲,但還沒有喊叫出,他便看見肖大隊長一個前撲,口裡吐出一股鮮血,父親不明白肖大隊長嘴裡吐出一口血,後腦勺也吐出一口血,便伏在地上不動了,父親舉起槍,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個日本人打倒。父親跑到肖大隊長身邊,父親看到肖大隊長的臉上沒有傷口,那子彈是從嘴裡射入的,在後腦勺鑽出來。肖大隊長大張著口,嘴裡有血汨汨地流出,肖大隊長大睜著跟睛,兩眼惘然地望著初春並不藍的天空。父親這時意識到,肖大隊長已經死了,他望著肖大隊長大睜著的雙眼,還有那合不攏的嘴,他又想到了肖大隊長狼吞虎嚥高粱米粥的情形,此時父親心裡很平靜,他想到了生和死離得那麼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父親又想到白米飯和豬肉,父親想到這兒從肖大隊長手裡拿過那支駁殼槍插在自己的腰間,父親立起身的時候,他邊跑邊喊:「肖大隊長死了,肖大隊長死了……」他向每一個自治聯軍戰士宣佈著這一個消息,父親忘記了向日本人射擊,他向人們傳達著肖大隊長死亡的消息,就像傳達肖大隊長的口令那樣不折不扣。父親在向前狂跑著、呼喊著,此時他心裡仍然很平靜。不知什麼時候,不知是誰,照準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父親哼了一聲,便一頭栽倒在山坡上,那一腳踢得挺狠,半天他沒有爬起來,父親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踢他一腳。父親爬起來的時候,他看到自治聯軍已經開始後撤了,向野蔥嶺的深處跑去,他忍著劇痛爬起來,邊跑邊沖那些人喊:「肖大隊長死了。」沒有人理他,他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像沒有聽到他的話那樣沒有一絲反應。他回頭去望剛才肖大隊長陣亡的那棵樹下時,發現肖大隊長已經不在了。
大隊人馬甩掉日本人的追擊後,在一片樹林子裡,他又看到了肖大隊長。肖大隊長還像死時那樣,大張著嘴,瞪大一雙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圍著肖大隊長哭了,他不明白那些人哭什麼,哭肖大隊長的死,還是肖大隊長的生?父親堅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還活著,那個魂誰也看不見,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父親望著肖大隊長大張著血肉模糊的嘴,心想,說不定肖大隊長此時已到了大屯鎮在吃白米飯和豬肉呢。父親便對那些哭著的人感到好笑了。
那場掃蕩結束後,父親所在的東北自治聯軍又打了幾次小仗,先是解放了大屯鎮,他們進了大屯鎮,隊伍真的吃上了白米飯和豬肉,白米飯和豬肉都是從日本人倉庫繳獲來的。不久,日本人宣佈無條件投降了。日本人投降了,隊伍一時沒有什麼事可幹了。父親在沒有戰爭的日子裡,顯得心裡空落無依,他不知道以後去幹什麼,在沒有想好以後幹什麼時,父親回了一次靠山屯,去看我爺爺。
父親走進家門的時候,他看見了我奶奶,奶奶小鳳坐在炕上,望著窗外,兩眼呆癡無神。父親不知道奶奶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看見奶奶的同時也看見了爺爺,爺爺坐在離奶奶不遠不近的地方,滿臉溫柔地正望著奶奶。奶奶看見了父親,先是一驚,立馬眼淚就流下來了。奶奶轉過身,一直那麼淚眼朦朧地望著我的父親。
爺爺看見父親的時候,立馬黑了臉,他望著我父親插在腰間的槍說:「你還是活著?」父親吸溜了一下鼻子,沒有吭聲。
奶奶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奶奶撲在炕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爺爺張惶地立起身站在奶奶身旁。爺爺衝著父親說:「別走了。」父親說:「我要打仗,要吃飯!」
這時爺爺一步步向父親走來,父親看見了爺爺眼裡的殺氣。突然爺爺揮起了右手,給了父親一個響亮的耳光;父親沒有躲,他的嘴角里流出了一縷鮮血。他冷靜地看著爺爺,這時奶奶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跪在炕上,揮起她那雙纖細的手衝我爺爺的臉左右開弓,爺爺不動,滿臉的柔情,爺爺在奶奶的暴打下,幸福地哼哼著。
我父親在奶奶響亮的耳光聲中離開家,走出家門的父親,吐掉了嘴裡的鮮血。
不久,我父親所在的東北自治聯軍被整編了。十六歲那年,我父親當上了排長。不久解放戰爭就爆發了。
我和表哥唸書的時候,那時表姐十六歲。表姐只念了五年小學,便回到家和大姨一起操持家務了。
十六歲的表姐長得婷婷玉立,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眉,表姐的臉很白,很久我仍弄不懂,長年在田里和男人們一樣幹粗活的表姐為什麼有那麼白的面孔。
在我稀薄的印象裡,表姐和大姨去過我家一次。母親很喜歡表姐,那時我記得母親摟著表姐,摸著表姐一頭黑髮說:「莉莉,以後到姨家來吧,日後找一個軍官。」那時表姐年齡還小,表姐聽到母親的話,表姐臉就紅了。大姨也曾多次說過,表姐長得像我母親,天生一個美人胚子。
表姐上完小學就開始回鄉務農了。因務農而風吹日曬的表姐更加健康美麗了,表姐有兩條修長健美的腿,柔軟的腰肢和飽滿的胸。
每當我思念姐姐嬡朝的時候,就用表姐的形象沖淡那份思念。在大姨家,表姐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子,那是一間大姨和大姨夫的大屋子裡用柳樹枝編織而成,又用泥巴抹上隔開的小房間,房間的牆壁上有很多花花綠綠的劇照,不知表姐從哪裡找來的,有氣宇昂揚、高舉紅燈的李玉和,有梳長辮子的鐵梅……表姐經常把我領到她那間小屋裡,表姐的小屋裡很乾淨,有一股淡淡的說不出來的雪花膏味,我一看見表姐牆上梳辮子的鐵梅就說:「姐,真像你。」表姐聽我這麼說,臉先是紅了一下,然後兩眼很神采地望著李鐵梅的畫,好久、好久,表姐歎了口氣。
更多的時候,放學回來,我便會坐在表姐小屋裡那張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寫作業,這時表姐還沒回來。一天我在表姐小屋裡發現了一封信,信是從新疆來的,信封上寫著表姐的名字,信已經拆開了,我好奇地打開了信。信是媛朝寫給我的,那一年媛朝已經十四歲了,已經上初中了。上初中的媛朝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我說。
嬡朝在信上說,她很想念我,不知我現在在幹什麼,給我留下的有天安門的書還在麼?媛朝說,新疆的風很大很大,一年四季颳風,她上學要走很遠的路,那裡的學校一點也不好,那學校的男生還欺負人。媛朝說,新疆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坐火車時,天黑了幾次又亮了幾次才到了新疆,嬡朝說,她怕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小弟你可能來看姐姐麼,小弟你快長大吧,長大了就能來看姐姐了,姐姐好想你呀……
我看信就哭了,想起了嬡朝,想起了昔日住在小樓裡的生活。從那時起,我真希望我馬上就長大去新疆看姐姐和媽媽還有爸爸。
我捧著信哭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我看見表姐的一雙眼睛也淚汪汪的,表姐攥著我的一隻手,我一見到表姐淚就流下來了,表姐聲音哽咽地說:「小弟,你就把我當成嬡朝吧。」我終於忍不住,一頭撲在表姐的懷裡,喊了一聲「姐」。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一直坐在表姐的小屋裡,吃飯的時候表哥喊過我,大姨也來叫過我,我一遍遍讀著那封信,大姨看到了,沒說什麼,轉過身用袖口擦著眼睛。
很晚的時候,表姐進來了。她端來了一碗麵條,裡面還有兩隻雞蛋,表姐把麵條輕輕放到我眼前,我不看那一碗麵條,表姐摸著我的頭髮說:「小弟,吃吧,吃麵就長大了,長大了還要去看媽媽爸爸還有姐姐呀。」表姐這麼一說,我的淚水又流下來了。表姐為我擦去眼淚,用勺挑起麵條一點點地餵我,我吃了幾口,想到表哥他們晚上吃的一定又是玉米糊糊煮野菜,便吃不下了,便說:「姐,我吃飽了。」表姐見我不吃了,無奈地歎口氣,把碗端了出去。
那一晚,我就睡在表姐的床上,表姐摟著我,我又聞到表姐身上那香甜的雪花膏味。黑暗中,我問表姐:「新疆在哪裡呢?」表姐想了半天說:「在北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姐姐為什麼要去新疆呢?」我又問,表姐更用力地摟緊我,說:「你小,你還不懂,長大你就知道了。」於是我就想,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長大了不僅可以去看姐姐媽媽還有爸爸,而且還會明白很多很多的事;這麼想著,我就睡著了。
夜裡醒來一次,我看見表姐仍沒有睡著,月光中我看見表姐大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靜靜地想著什麼,表姐仍緊緊地摟著我,她考子軟軟的涼涼的,表姐在想什麼呢?我這麼想,模模糊糊地又睡著了。
表姐要參加宣傳隊了,宣傳隊是生產大隊組織的。那時已有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來到了農村的生產隊。負責組織宣傳隊的是一個從省城裡下來的知識青年叫馬馳,馬馳在學校裡就演過戲,馬馳一眼就看中了我表姐,馬馳對大隊書記吳廣泰說:「這姑娘演鐵梅行。」吳廣泰沒說什麼,摸了摸光光的下巴,沖馬馳說;「那就試試吧。」
表姐在宣傳隊那些天裡,似乎換了一個人,天天有說有笑的,早出晚歸的,表姐那些日子臉上有著少有的紅暈,眼睛更亮了。表姐回來的時候,晚上睡覺也要梳洗一番,表姐梳洗的時候嘴裡仍唱:「爹爹肩上有千斤擔,鐵梅我也要挑上那八百斤……」
表姐梳洗完了,見我還沒睡,便總是要把我叫到她房間裡去,和我說好多好多宣傳隊裡的事,表姐嘴裡說得最多的是宣傳隊的隊長那個知識青年馬馳。我在表姐嘴裡知道了馬馳,她還教我唱鐵梅的唱段,表姐唱的時候,兩眼晶亮,面色潮紅,表姐的歌聲很動聽悅耳。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表姐已在初戀。
山村的夜晚,黑暗難挨,沒有電燈,沒有聲響,表姐成了我的念想和歡樂的源泉。一到晚上,我就坐在大姨家門前的土包上等待表姐,表姐每次回來都要給我講好多好多宣傳隊裡的新鮮事,她講王連舉叛變,鳩山殺死李玉和……
那一晚,天上綴滿星星,遠處有青蛙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唱。我又坐在土包上等表姐,表姐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我就寂寞地數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怎麼也數不清,我不知道是數第幾遍時,我看見黑影裡走過來兩個人,離大姨家門前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來了,那兩個影子靠得很近,兩個人低低地又說了兩句什麼,一個人就回轉身走了,那個黑影望著遠去的黑影半晌才轉過身來,朝大姨家走來。我認出是表姐,我喊了一聲,表姐怔了一下,見是我,便拉住我的手。我發現表姐的手心潮潮的。我望著那個遠去的黑影說:
「那個人是誰?」
表姐回了一下頭答:「是個人。」
「是個人又是誰?」我仍固執地問。
表姐不答,半晌把臉頰貼在我的耳旁答:
「是馬馳。」
那時我發現表姐的臉很燙,似燃著了一團火,表姐說馬馳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抑制不住地興奮。
表姐和馬馳開始初戀了。
表姐的悲劇也便開始了。
四
我當兵要走的前幾天,去看了一次爺爺。爺爺仍然住在靠山屯,房子卻不是那間木格楞了,換成了兩間土坯房,房上鋪著青色的瓦。
爺爺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爺爺的兩隻門牙已經脫落了,他癟著嘴,兩眼半睜半閉地望著正午的太陽,似乎沒有看見我的到來,爺爺也許是正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我不忍心打擾爺爺,坐在爺爺對面的一塊石頭上。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爺爺終於慢慢地移動著他那雙渾濁的目光,最後把目光定在我的臉上,爺爺很吃力的目光從我的臉上一直望到我的腳上。那一天,我穿著新發的軍裝,我站起身,走到爺爺的身旁,手扶在爺爺的膝蓋上,很興奮地對爺爺說:「爺爺,我當兵了!」爺爺也許是耳背,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的目光已經移到很遠的地方了。半晌,我看見爺爺的眼角里滾出了兩滴渾濁的老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流了下來。
我定定地望著爺爺的眼淚,心裡一酸,眼淚差一點流出來。
爺爺那一年已經七十七歲了,七十七歲的爺爺自己孤單地生活在那兩間土瓦結合的小屋子裡。那兩間房子是生產隊給蓋的,自從父親和爺爺劃清了界線,爺爺就成了生產隊的五保戶了。我望著眼前的爺爺,企圖從現實中的爺爺身上找到當年爺爺威風八面的影子。我在心裡問著自己,爺爺還是當年一拳打死那個日本浪人,參加自治聯軍,用血肉之軀踏遍瘋魔谷的爺爺麼?
太陽一點點地偏西,我陪著爺爺定定地坐在陽光下,我望著眼前蒼老的爺爺,我想得很多,很遠。
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家鄉,成為一名軍人了,我覺得我應該成為一名軍人,我的血液裡不正流淌著父輩的血液麼?我這麼想著時,竟有了幾分激動和自豪感。然而我回到現實中來,看到眼前的爺爺怎麼也喚醒不起當年爺爺威風凜凜的形象,難道以前所有的傳說,一切都是假的麼?
那一晚,我陪著爺爺一起睡。窗外的月光很亮,窗口透出的一片片青輝灑在屋子裡。
「你今年有十九歲了吧。」爺爺用漏風的嘴說。
「嗯。」我說。
爺爺咳嗽了一陣,爬起來摸摸索索地從枕頭下拿起煙口袋卷紙煙,爺爺點燃煙,煙頭一明一滅地閃動著,一股辛辣的氣味濃烈在屋子裡,裊裊地飄散,爺爺便猛烈地咳嗽了幾聲。
我說:「爺爺,把煙戒了吧。」
爺爺半晌說:「抽了一輩子了,戒它幹啥。」
爺爺抽完煙,撐起瘦骨凌凌的身子,定定地瞅著我說:
「當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的,你這個懂麼?」
我不明白爺爺為什麼要這麼問。
我說:「懂。」
爺爺突然語塞了,他裹起被子坐在炕上,望著窗外,望著望著,淚水慢慢地流了出來,先是一滴兩滴,後來連成了一串,後來爺爺裹著被子衝著東方跪下了,爺爺蒼老的頭顱一下下磕在炕上,震得炕皮咚咚直響。
我吃驚地望著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