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英終於隱約地聽見了湘江的波浪之聲,嗅到了潮濕的江風中夾雜著的血腥。槍炮聲在她的耳邊已經不存在了,此時,她只有一個意念,那就是渡過湘江,找到她的心上人王鐵,見到王鐵,她一定要在他的懷裡大哭一場。她搖搖晃晃地走著,肩上的擔子山一樣的沉重。越往前走,路上越是凌亂不堪,被扔掉的輜重隨處可見,飛機轟炸過後留下的彈坑,仍在散著焦糊氣味。彈坑旁,被炸死的紅軍戰士和民工無遮無攔地躺在那裡,他們一律大睜著驚愕的眼睛望著前方。有一個受傷的戰士,鮮血從胸前汩汩地流著,他仍向前爬著,血水灑了一路,最後終因失血過多,一頭栽在路旁。他張著嘴,似乎想說話,但沒人知道他要說什麼。
昨天晚上那一場空襲來得突然而又猛烈。那是太陽西落時分,輜重隊伍正在向前走著,一個騎馬的戰士迎面跑來,邊跑邊發佈著命令:前面就是湘江了,火速前進。
隊伍加快了前進的腳步,雜亂而又匆忙,他們從激烈的槍炮聲中判斷出前面正在進行一場激戰。部隊是為了掩護他們在戰鬥,火速過江,追趕上隊伍,一切便都安全了。他們急步往前走著,山路崎嶇而又漫長,似總也走不到盡頭。
就在這時,敵人的飛機出現了,一共16架,前面8架,後面8架。這群飛機從西天裡飛過來,準確無誤地飛到了這支艱難前行隊伍的上空。
一路上,敵人的飛機曾多次轟炸過他們,使他們學會了怎樣躲開敵人的飛機。於英很快地把擔子放在一棵樹下,她想躲到一塊石頭後面去,不想後面的一個人抱住了她的腰,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便生拉硬扯地把她拖到了山坡。
這時敵人的飛機掃過來一排子彈,子彈在他們周圍的空地上「撲撲」作響。有兩顆子彈打在一塊石頭上,頓時火光四濺,有一棵小樹應聲而斷。
第1批飛機過後,後面那幾架飛機飛得很低,他們幾乎可以看清坐在飛機裡的敵人,敵人在天空中獰笑著,然後就下蛋似地落下一片黑乎乎的炸彈。炸彈爆炸的氣浪頓時瀰漫了整個山谷。一些沒有來得及隱蔽的輜重,被炸得七零八落。
有幾個紅軍戰士,躲在石頭後面,徒勞地向敵機打著槍。
敵機不慌不忙地兜了一個圈子,又調回頭來,向他們第二次射擊和轟炸。
於英被那人一直拖到一個山洞裡,山洞很小,剛夠兩個人坐臥。於英一鑽進山洞,便AE*喘著,那人也氣喘著。於英想說一聲謝謝之類的話,不想一抬頭,認出了眼前這個人。幾天前她和這個人打過交道,不想在這裡遇上了他。於英有些害怕,她知道,他把她領到這裡來決沒有安什麼好心。她想喊叫,那個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淫邪地衝她笑笑說:叫也沒用,這時候誰還有心管你。
於英這才意識到,此時躲在這裡比在飛機底下行走還要令人可怕。整個山谷裡一片大亂,槍聲、爆炸聲響成一片,人們亂糟糟地奔跑著,躲閃著炸彈。
那個人就說:再往前走,只能是送死了,咱們趁還沒有到湘江,趕快逃命吧。
於英沒有說話,她也不想說話。她開始後悔幾天前的大意。那是一個有月光的晚上,輜重部隊宿在一個叫老君唐的小村裡。村裡的人們不明誥e相都逃走了,剩下了一個空蕩蕩的小村。村前有一片池塘,池塘裡的水很清涼。隊伍吃過晚飯便借宿在這裡。那天晚上於英的心情很好,她獨自一人來到池塘邊的一片草叢裡小解。然後她就看見了那清亮的塘水,她覺得這時候應該洗一洗自己了,離開家快兩個月了,她從沒認真地洗過自己。於英看了看四周無人,便解開了纏頭的布,把頭扎進了水裡。水雖說有些涼,可她仍覺得是那麼舒暢。洗完頭,她又洗了洗臉。她想等一會兒,等頭髮稍幹一些好再用布帕把頭髮纏起。她已經在一個牛棚裡給自己佔了一個位置,今夜要美美地睡上一覺。隊伍越往前走,她的心情越好,她知道,離王鐵越來越近了,這麼走下去,總有一天她會追上大部隊的,追上大部隊不愁找不到王鐵。一想起王鐵她心裡便湧動著說不盡的渴念和衝動,臉頰也忍不住一陣陣發燒。她突然出現在王鐵面前,扯去頭上的布帕,王鐵會怎樣的驚奇呢。她一想起這些,心裡便充滿了愉悅和甜蜜。
月光皎好地映照著池塘中她的影子,本來她可以纏上長髮,回到牛棚裡她佔好的位置美美地睡上一覺了,她一看到水中的自己,便有些不忍心了,她在水中看到了昔日的於英,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雖說現在和以前比黑了瘦了,但仍不失一個俊俏姑娘的嫵媚。她正出神地看著自己,突然她被一個人嚇了一跳。那人蹲在她身後不知有多久了,終於忍不住說了句:咦,原來你是個女人吶。
這一聲非同小可,一路上於英怕的就是別人看破她的裝扮,那會給她帶來許多的不便。她忙用布帕纏上頭,想離開這裡。那人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道:你為什麼要裝男的呢?
於英見眼前這個男人足有40多歲了,一嘴的黃牙,便說:
大叔,求求你,別告訴別人俺是個女人。
那男人笑一笑道:怎麼會,俺要是說你是女人,那還不亂了套。
於英感激地沖那男人笑了笑,想走開。不料那男人更死地攥住了她的手。於英有些害怕,叫了聲:大叔,求求你,放開俺。俺是不得已才女扮男裝的,俺是想找俺丈夫。
那男人又湊近一些,認真地看了眼於英,驚叫道:咦,俺認出來了,你就是婦女幹部於英,還是擴紅模範哩。
於英想,既然這樣,還不如乾脆亮明自己身份的好,便說:俺是於英,你放開手。
男人又笑了笑:在於都許多人都知道你,你為了擴紅,還讓男人摸過你的奶子,讓俺也摸摸。
說著男人的手就朝她伸過來。於英惱怒地抬起另一隻手打了他一個耳光。男人一愣鬆開了攥著她的手。於英趁機跑掉了。
第2天,隊伍出發時,她又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挑著一個擔子,隨在她的後面。男人不時地和她搭訕著,說自己家還有一個60多歲的老娘,他本來不想出來給紅軍當腳夫,可全村的男人幾乎都來了,他就不好不來了,走了幾天他就後悔了,想逃跑,可跑了兩次都沒找到回家的路,他怕一個人餓死,就又回來了。他說他剛開始差不多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現在差不多走在最後面了。
於英一言不發地聽著他說話。後來他又說,他早就認識於英了,於英去過他們村,在那裡還動員兩個青年參軍了,有一個叫劉二娃的。說劉二娃伸手摸於英奶子的時候,他都看見了,那時,他恨不能也想報名參軍,也摸一下她的奶子。後來他還是沒有報名。
於英聽著這個男人的話,氣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每天晚上休息的時候,這個男人都不離她左右,趁機摸她,絮絮叨叨地說話。於英感到噁心和恐懼。她嚇得一晚上一晚上不敢睡覺,有時一晚上要躲好幾個地方。但他總是能找到她。一天的疲勞使於英躺在地上,很快地睡去,他就趁機摸她,捏她。於英恨不能殺了這個男人。有一天,他對她說:這樣走下去,咱們早晚也是個死,只要你跟了俺,咱們就一起逃出去,回不了家也不要緊,找一個有人的地方,咱們過日子。
於英自然沒有理這個男人。於英時時刻刻提防著他。於英想,等追上隊伍就好了。
此時,趁著敵機轟炸,那個男人把她拉到這個窄小的山洞裡,於英知道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她開始掙扎,想趁機跑出去,那個男人似乎早就想著她要跑了,幾把便把她按住。
敵機仍在外面轟炸著,隊伍一時不知躲到哪去了,山路上只剩下一些可憐的輜重,在爆炸聲中翻飛。此時的於英誥e的是欲哭無淚,但她仍在掙扎,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這個山洞。男人獰笑著,露出一嘴的黃牙,張開一張臭烘烘的嘴啃著她的臉。於英感到噁心,她大聲地咒罵著:放開俺,你這個畜牲。
男人扯開她的頭帕,用頭帕把她的雙手繫上了。
你會遭到報應的。於英無力地說。
男人笑一笑道:這可不是在蘇區,現在你是俺的了。
他摟抱著她,她躲閃著,在這窄小的空間裡,她無處躲閃,也沒有力氣躲閃。她呼喊著,這時天已經暗了,敵人的飛機消失了,整個山谷裡瀰漫著硝煙,躲藏著的隊伍,陸續地走出來,於英的嘴被男人用一團布堵上了。男人變得從容不迫起來,他點燃了一支捲煙,微笑著沖於英說:現在就剩下咱倆了,他們走了,他們是在送死,懂嗎?
男人伏下身湊到於英的身旁:俺可不想死,咱們等躲過這一陣,你就和俺走吧,走到一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去過日子。
於英在黑暗中瞪視著他。
男人開始伸出手摸她,從頭一直摸到腳,於英的手被他捆上了,無法掙扎,便用雙腳去踢去蹬,男人最後撲在了她的身上。
於英這時想到了王鐵,她在心裡淒愴地呼喊著王鐵的名字,淚水流下了臉頰。
她的衣服很快被男人撕扯了下來,於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此時她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殺死這個男人,逃出去……
男人最後無力地躺在了她的身旁,喃喃著說:跟俺逃走吧,幹嘛要去送死呢,俺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夜很靜,只有山風吹拂著。山谷裡的硝煙已經散盡,空氣變得清純起來。遠處,湘江方向,偶爾的有兩聲冷炮的爆炸聲很悶地傳過來。
男人在夢想中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於英睜開了眼睛,她想到了死。就在這時,她肚子裡的嬰兒動了一下,那是胎動,這麼長時間,嬰兒還是第1次胎動。一股巨大的溫暖從她身體裡流過。她又一次想到了王鐵,為了肚裡的孩子,她一定要找到王鐵,她要為他把孩子生下來。想到這,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去。
被綁在身後的雙手開始變得麻木,她隱忍著,一點點地掙扎,她發現用頭帕捆綁的雙手漸漸地鬆動了,她一點點地掙扎著。
終於,頭帕在她手中脫落了。她看到了那個男人,他就躺在她的身邊,一張臉在睡夢中癡笑著。於英小心地從他的身上邁過去,她的雙腳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她順手搬起了那塊石頭,此時那塊石頭沉甸甸地握在她的手中。仇恨一點點地積攢著,最後都集中在她握著石頭的雙手上,她舉起了石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你這個畜牲!
於英手裡的石頭狠狠地落了下去,落在那個男人的頭上。
那男人哼也沒哼,只是伸了伸腿,便不動了。
於英無力地坐在地上,大滴大滴的眼淚奔湧著流了出來。
她哀傷地哭泣著。這樣哭了一氣,終於清醒了過來,她站起身,看到了山腳下跟隨了自己近兩個月的擔子。她一步步向山腳下走去。她感到一陣陣的頭暈噁心。她走到擔子旁坐了下來,月光下,她呆呆地望著眼前跟了她近兩個月的擔子。她不知道自己挑了兩個月的東西是什麼。此時,她看著眼前的擔子,突然萌生出要打開看看的慾望。她果然動手解被捆紮的擔子,那是用防雨布和草繩捆紮起來的。她終於解開了它,然後她就愣住了,那是一捆捆尚沒用過的白紙,它們整整齊齊地呈現在她的眼前。她肩著它們兩個月了,兩個肩膀都被磨出了一層厚厚的繭。突然,她心裡湧過一陣從沒有過的悲涼,她一直以為她一路挑著的是紅軍珍貴的物品,沒想到卻是一捆捆白紙。
她癡呆著坐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也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東方已顯出了一片曙色,她才想起要往前走,去追趕前面的隊伍,那裡有她的心上人,王鐵。她站了起來,又一次習慣地肩起了那副擔子,搖搖晃晃地向前面走去。她不知道自己挑了一路的擔子此時的意義何在,她挑著它,只是一預習慣而已。
天漸漸地亮了,她又聽到前方那轟鳴的槍炮聲。她只有一個信念,向前走,走到槍炮聲中去,去尋找她的王鐵。
胎兒又在她的腹中動了一下,胎兒的搏動,使她身心充滿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柔情。她恍然看見王鐵就站在她的前面,在衝她招手、微笑。她心裡熱切地叫了一聲:王鐵哥——淚水便朦朧了她的視線。
湘江愈來愈近了,槍炮聲愈來愈近了。
王鐵率領著收容營,行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他們現在完全成了一個擔架隊,現在只有他和通訊員小羅是空手前進的,其他的人每兩個人一組,擔架上的都是傷員或者病號。
他們艱難地前行著。
起初幾日,他們還能聽到前方大隊人馬的馬嘶人喊之聲,現在那些聲音離他們越來越遠了,只能看到山坡上、懸崖旁扔得到處可見的輜重,還有被飛機炸出的彈坑。前方沉寂了,可後面的槍炮聲越來越近了。
王鐵知道,斷後的是34師。他們現在離先頭部隊越來越遠了,離後續部隊越來越近了。他一再催促著戰士們快些前進,可部隊就是快不起來,他們走上幾里路就要歇一歇。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能得到前面部隊的接濟,經常分到一些累死的馬肉,現在卻不可能了。他們帶的乾糧早已吃完。路旁的野果子,也被前面的部隊吃光了。沒有辦法,他們經常繞路走一段,希望找到一個有人家的地方,買些吃的。
在這些深山裡,很難碰到住戶,即便碰到了,也就是三兩戶人家。山裡本來就窮,這些山民們自己的吃食都成問題,哪還有多餘的糧食賣給他們呢?
這些山裡的人家,從來沒有聽說過紅軍,大部分一看見走近的隊伍,便逃進了山裡,同時也把家裡值錢的東西藏了起來。一次次,他們總是無功而返。
隊伍走著走著,會突然有人餓得暈過去,一頭栽倒在路上。他們已經沒有氣力行走了,走一會兒就要歇上一氣。王鐵和小羅輪番替換著那些暈倒的戰士。
1個營的擔架隊,散散落落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王鐵心急如焚。自從離開大部隊接受了收容任務,王鐵這個營便再也沒有接到部隊的任何指示和命令。他曾經讓小羅到前面去打聽自己部隊的下落,小羅去過幾次,結果每次都失望而歸。
小羅沒有找到部隊,他只看到了長長的民工隊伍。
中午的時候,他們走到了一座山樑上。飢餓的戰士們再也走不動了,散坐在地上休息。王鐵覺得也沒有氣力再走下去了,他有些悲哀地看著眼前的隊伍。昔日的隊伍,是多麼精幹的一支隊伍啊,戰士們一個個精神飽滿,生死不怕,虎虎有生氣。可眼前這支隊伍,別說打仗,就是連走下去的力氣也沒有了。
王鐵看到不遠處躺在一個擔架上的老兵在衝他招手,他走過去,坐在老兵擔架旁的一塊石頭上。那個老兵傷在腿上,是行軍途中被敵人的飛機炸傷的。
老兵的嘴唇乾裂著,因失血過多,臉色顯得異常蒼白。他無力地掙扎著身子想坐起來,王鐵衝他擺了擺手。
老兵氣喘著道:王營長,我們不能再拖累你們了,這樣下去我們誰也別想走出去。
王鐵沖老兵搖搖頭。
老兵喘息了一陣,一把抓住了王鐵的手,王鐵感到老兵的手很熱。老兵的眼裡就含了淚,他懇求著:王營長,別管我們了,你們走吧。
王鐵想安慰幾句老兵什麼,可一時又不知說什麼好。
我們這些傷兵活不多長時間了,抬著我們反倒是個累贅。
老兵真誠地說。
總會有辦法的,我們一定能走出去。王鐵說完,站起身,他想,無論如何要找到點吃的。他沖身邊的幾個兵說:到林子裡去看一看,也許能找到點吃的。
幾個戰士跟著他向樹林裡走去。
他們還沒走幾步,身後突然很悶地響了一聲槍聲。他們驚訝地回過身,看到那個老兵躺在了血泊中。老兵握著他那桿槍。
人們默然地立在老兵的周圍,老兵安詳地閉上了眼睛,握槍的手也慢慢地鬆開了。
王鐵沖兩個戰士暗啞地說:埋了吧。
那兩個戰士沖老兵走去,王鐵又說了句:埋得深一些。
兩個戰士無言地點了點頭。
王鐵帶著幾個戰士向林子裡走去。
他們終於有了收穫,在一片林地裡,他們發現了一大片生長得很好的蘑菇,有幾個戰士驚叫一聲撲過去,來不及去掉蘑菇上沾著的草屑和土屑,便送到嘴裡。他們拚命地咀嚼著,這是他們這些天來,第1次發現這麼多可以吃的東西。他們拚命地採集著,有的戰士脫下了衣服,把採到的蘑菇送到戰友們的手中。
王鐵發現這片蘑菇的那一刻,心頭也湧上來一片驚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一面採集著蘑菇,一面讓戰士們把採到的蘑菇先送給那些傷員。
更多的戰士,聽說發現了吃的,都一起湧到了林子裡。有的在山頭架起了鍋,燒著從山下一杯杯端上來的水,他們要吃一頓清水煮蘑菇。更多的戰士,沒有等水開,便從鍋裡抓起來就吃,他們實在是太餓了,蘑菇吃到嘴裡不知滋味便嚥了下去。
一個營的人和所有的傷員,都吃了採來的蘑菇。
王鐵想讓部隊再休息一會兒,他們一口氣就可以走到天黑了。
小羅突然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小羅咧著嘴說:營長,我的肚子疼。
還沒等小羅說完,接連有幾個戰士也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
王鐵意識到了什麼,他剛想說什麼,腹內一陣劇痛,使他也蹲在了地上。
全營的人和那些傷員,一起驚叫了起來。他們一起在山坡上翻滾,王鐵在那一瞬間明白了,他們吃了毒蘑菇。
小羅滾到了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一隻手,淒然地叫道:
營長,我們吃的蘑菇有毒……我們要死了。
都……都……怪……我。王鐵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著一棵樹,他想站起來,看一眼他的戰士們。可疼痛使他再也站不起來了,腸胃裡彷彿有一把鋼刀在亂捅亂扎。
我……我還……要給爹娘……報仇哩。小羅那張臉因痛苦而扭曲著,他痛苦地望著遠方的山嶺,那裡突然傳來一聲轟響。
王鐵叫了一聲之後,他覺得不那麼痛了,腦子裡產生了一種幻覺。他看見了母親,母親站在門前正在張望著。他每次砍柴挑到於都城裡去賣,母親總是站在門前等待著他。他在心裡叫了一聲:娘——他又看見了於英,於英一雙含淚的眼睛在和他告別,於英那雙溫熱的小手在他手裡攥著,還有於英軟綿綿的聲音,他似乎又聽見於英在一聲聲輕喚著他:王鐵哥——王鐵哥——王鐵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向前伸出雙手,似乎要再一次把於英摟在懷裡,再體會一次愛。突然他無力地收回了手,大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天空。
敵人的飛機從山後面轟鳴著飛了過來,它們飛到山樑上空,飛機裡的敵人看到了一種奇異的景象:大約有200人的一支隊伍橫七豎八地躺在山樑上,似乎這支隊伍實在走不動了,躺在那裡睡著了。
飛機轉了一圈又飛了回來,看到這些人仍一動不動地躺在那。他們先試探地掃射了一陣,看到山樑上的人仍沒有動靜。他們盤旋了一圈開始投放炸彈。以前他們看見每當這時,被掃射的隊伍會一片大亂,東躲西逃,他們很願意看到紅軍那種狼狽景象。可今天眼皮底下這支隊伍,似乎在有意和他們過不去。他們終於有些惱怒,瘋狂地亂丟了一氣炸彈,直到整個山梁在一片火海中燃燒,他們才又向前飛去……
山樑上沉寂了下來。
整個世界都沉寂了下來。
一個小戰士動了一下,他掙扎著摸到了身邊的槍,他的一雙腿被炸斷了,他動了半晌,才把槍攬到懷裡,他嘴裡有氣無力地嘀咕了聲:狗……雜……種……
懷裡的槍響了,朝著飛機逝去的方向射出了最後一粒子彈。報仇吶!小羅最後說了句,身子一歪,便不動了。
夜霧籠罩了山梁。
湘江兩岸隆隆的炮聲仍在響著。
天上的寒星被槍炮聲震得打著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