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活著真好 最後一個士兵 證明
    那座山上兩個人、一條狗。

    狗是一條母狗,每年都能生下一窩崽,那些狗崽長得很快,兩個月後就能跑能跳了。兩個月後,也是王青貴最心狠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沒有能力養這一窩狗,山下那幾畝荒地,只夠他和小蘭兩張嘴的,他沒有能力讓狗和人爭食。

    兩個月後,他就抱著小狗,站在山下的公路上,那裡經常有人路過,他就把狗送給願意養狗的人,如果還有送不出去的,他就硬下心腸把小狗轟走。母狗在失去兒女最初的幾天裡會焦灼不安,尤其是晚上就一陣陣地吠。那時他就會陪著狗,伸出手來讓狗去舔,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你就認命吧,狗有狗命,人有人命。我的命裡就該沒有兒子,大雨都走了,你是條狗,這就是你的命,認了吧……

    狗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漸漸地安靜下來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沒兒沒女的生活,忠誠地繞著王青貴的膝下跑來跑去。

    小蘭也認命了,剛來到山上那會兒,她才二十出頭,水靈滋潤,現在她已經老了。山風把她的皮膚吹得粗糙不堪,一雙手也硬了。

    一年四季在山下那片荒地裡忙碌,春天播種,夏天伺弄,秋天收割,地是荒地,肥力不足的樣子,長出的莊稼也是有氣無力的。總是不能豐收,小蘭還要不時地到山裡採些野貨,春天和夏天是野菜,秋天會有一些果子,這些野貨自己是捨不得吃的,都背到二十里外的供銷社賣了,換回一些油鹽什麼的,有了這些日子就有滋味。

    大雨那年夏天跟父親去了吳市,那次是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她站在山上,望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她的視線裡消失。第二天,她仍站在山上等待著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回來,一直等到天黑。第三天,王青貴抱著兒子踉踉蹌蹌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看到兒子就癱倒了。

    王青貴一遍遍地衝她叨叨著說:車為了躲頭牛,就這了,你看就這了……

    她那次在炕上一躺就是幾個月,人都變形了,頭髮白了一層。

    他們的兒子大雨埋在山腳下,那塊荒地的頭上,這是小蘭的意思,這樣她每天到地裡勞作就可以看到兒子。

    小蘭老了,他也老了。

    每天,她去地裡幹活,累了歇了都會坐在兒子身邊,輕聲細氣地說:大雨呀,媽在這兒呢。你熱不熱、冷不冷啊,想媽了,就睜開眼看看媽吧

    每逢兒子生日那天,小蘭也會在兒子墳前坐一坐,他陪著。母親就說:大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說完,從懷裡摸出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到墳頭的草裡。又說:大雨,你平時就愛吃媽煮的雞蛋,今天你過生日,就再吃一個吧。

    說完,小蘭就嗚嗚地哭。他蹲在那裡眼淚也叭嗒叭嗒地落下來,砸在草地上。那條狗蹲在一邊,似乎懂得人的悲哀,它也眼淚汪汪的,平時它是大雨的伴兒,大雨沒了,它的伴兒也沒了。

    更多的時候,王青貴都會坐在山頭上呆定地往山下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那天,他又坐在山頭發呆時,看見小路上來了幾個人,中間還有兩個軍人。他一見到軍人心裡就跳了一下,他緩緩地站起來,目光迎著來人。待那些人走近自己時,就有人介紹說:這就是王青貴。

    兩個軍人向他敬禮,他也舉起右手敬禮道:報告首長,我是縣獨立團五連三排排長王青貴。

    兩個軍人上前就握住了他的手,很感動的樣子。其中一個軍人說:王青貴同志,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一八二師的官兵來看你來了。

    一提起一八二師,王青貴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這麼多年,他想著一八二師,念著一八二師,現在終於盼來了。他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原來一八二師所在的那個軍,整理軍史時發現了當年的一張軍分區的報紙,那張報紙記錄了獨立團和野戰軍解放高橋的全部經過,那上面提到了王青貴,還有一張他把紅旗掛在水塔上的照片。看到這張報紙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一八二師的唐師長,他還記得王青貴找到一八二師的情景,那時沒憑沒據的,組織不好給他下結論。現在終於找到了證據,唐軍長就派人到地方上來解決王青貴遺留的問題了。

    民政局的人遞給了王青貴復轉軍人證書,然後拉著他的手說: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

    王青貴看重的不是那紙證書,他激動的是他終於找到了組織,組織終於承認了他,以後他就是有家可歸的人了。

    那次領導徵求他的意見,想讓他下山,給他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麼多年,他在山上已經習慣了,他離不開他的戰友,也離不開山下躺著的兒子。

    現在地方上的領導每逢年節,都會到山上來看望他,帶來一些慰問,還有補助金。每次有地方上的領導來,他都用敬禮的方式迎接這些領導,走的時候他用敬禮相送。他不會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他驕傲自己的身份,他現在有權利敬禮,因為人們承認他是一名軍人,是一個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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