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從宮中歸來。板倉勝重已無暇再與忠輝分辯,他待家康擦干身上汗水,換上單衣,便誠惶誠恐稟告忠輝到來。
勝重深知,行動比言語更能體現一個父親的苦心。家康今日讓忠輝隨他進宮面聖,便是父親對孩子表示的歉意。因此,勝重並未如重昌那般對此事大感憂心。忠輝雖然爭強好勝,但天分不愚,況且家康也不會被一時的愛憎左右。
“哦。令他進來。”家康讓侍童用大團扇為自己扇風,悠悠喝了一口涼葛湯。見他並不太動怒,重昌亦松了一口氣:若大御所避開責罵,平心靜氣勸說忠輝,或許更有效果。
忠輝進來,緊緊盯著家康,“請父親令他人回避。”
家康情緒甚好,可忠輝開口一言卻太蠻橫。
勝重心中正擔心,家康卻爽快道:“哦,看來上總介有話要說。不用扇了,都退下吧。”
“遵命。”雖不甚放心,勝重父子還是與其他人一起退到隔壁房中。
“父親,您聽說最近流傳的一些毫無根據的謠言了?”
“謠言?這世上總會有謠言,要是在意,就沒完沒了。”
“但孩兒無法置若罔聞。謠言說,忠輝有意謀反,想推翻將軍,取而代之,因此,在道明寺口一戰之後,就再也未上前線。”
“哦。”家康發出一聲奇怪的感喟,點頭道,“若說兄弟不和,我也聽得多了。”
“孩兒頗為意外!而且還不僅如此!”
忠輝還要說下去,但家康輕聲打斷了他:“且等。為了消除謠言,你做了什麼?”
“做了什麼?”
“正是。關鍵不是謠言,是你有未做些消除謠言的事。嘴長在世人身上,默默將謠言消除,才是你應盡之責。上總介,為了辟謠,你都做了什麼?今日真是去捕魚了?”
“孩兒是去捕魚了。”爭強好勝的忠輝探出身子,強道,“捕魚有何不是?這與放鷹一樣,乃是去勘查地形,以防有變。忠輝今日誠是捕魚了。”
“哦,捕魚。”家康輕輕放下了手中湯碗,接著道,“捕魚並無過錯,年輕之人嘛。但,在此之前,你難道無必須要做之事?回到剛才的話,你說有些謠言讓你頗為意外,因此,你就應該努力辟謠。你說呢?”
“反正總有一日會真相大自。”忠輝大聲道,“如您剛才所言,嘴巴是封不住的。與其擔心那些謠言,還不如抽出時日增進武藝,忠輝才去捕魚……”
“住口!”家康突然抬高了聲音,喝道,“到底是誰說有這謠言的?是你!我才問你做了什麼,做了,還是沒做?回話!”
“孩兒說了,人嘴既封不住,不如去捕魚……”
“上總介,”家康的聲音一下子變溫和了,“這麼說,你是輸給了謠言?你因謠言悶悶不樂,才去捕魚散心,是這樣?”
“不!”
“到底是怎樣?父親想知你心中所想!若是不知,我怎給你忠告?”
“父親您也信那謠言?”
“我不願相信。但你這麼一鬧,我便尋思:無風不起浪。上總介,謠言必須消除,不能由它散布。若非如此,德川家康便會被世人笑為糊塗,罵我只知大事,卻看不清自家亂起;能對天下大名大加干涉,卻對自家騷動毫無察覺。”
“果然如此!”忠輝扭過頭去,“父親果然也在生疑,即便不是生疑,也心中不快。忠輝難道就那般不可信?”
“不可信?”
“父親定是想,忠輝還會提出討要大阪城,才滿懷戒心。孩兒還欲問父親的真實心思。”
家康瞪大眼,歎了口氣:此子對大阪城果然還未死心。他的不明事理更讓人心痛,他哪裡知道,他現在的領地越後,對於幕府,乃是個何等重要的要塞。上杉謙信占據那地盤之時,就連武田信玄那等名將都束手無策。家康原本是想利用越後地利,阻止伊達政宗向北陸擴張,但這些苦心卻絲毫不被人解。此子難道真已被政宗奪去了?
家康一時無語。
目下最想得到大阪城的,實際上乃是伊達政宗,但他是想通過忠輝把大阪城弄到手。若到了秀忠的時代,伊達政宗成了大阪之主,試想斯時會是怎樣一番局面?那既無遠見又無謀略的豐臣秀賴,怎能和伊達相提並論?手中捧著忠輝這元寶,伊達又怎肯輕易放手?
“上總介。”家康氣得直欲大哭一場,“你知為父今日為何想帶你進宮面聖?”
“不知!”忠輝大聲道。他絕非一介天生不明事理的愚笨之人,但倔強的性格不許他輕易低頭,“因父親不欲給孩兒大阪城,見孩兒去捕魚的時機……不,父親許根本就知孩兒去捕魚了,才特意令人前去叫我。孩兒覺得以父親的智慧,自能想到這一點。”
“忠輝?”
“聽說忠直挨了父親責罵,甚至想去一死。父親一旦對誰生疑,哪怕是親生骨肉,亦斷不留情。”
“哦。”
“對秀賴也一樣。您故意把阿千嫁給他,待他放松了警惕,便隨手把他消滅了。世人都說您城府如海,凡人無法參透您究竟所思何為,所慮何為……”
家康目不轉睛盯著親生兒子,不斷歎息:秀賴的死果真在作怪……這愈讓家康生哀。兒子鬧些別扭也就罷了,再將秀賴的死扯進來,只能令人神傷。忠輝背後,定有政宗在唆使,但這話卻不能隨便出口。
“上總介。”
“何事?”
“父親已然老了,或許無法知道年輕之人心思,我才想問你。你知這些謠言的根源嗎?”
“孩兒不知!這些完全出於孩兒意料之外,孩兒也不想知道。”
“聽說你以傷了你的隨身侍衛為由,把將軍家臣、血槍九郎的兄弟殺了。這算謠言之根源嗎?”
“孩兒早就把這些事忘了。”
“忘了?你可知長阪血槍九郎與我德川一門有著怎樣的淵源?”
“不知。不管他是怎樣的家臣,只要敢對孩兒無禮,忠輝就不會放過他!”
“哦。”家康再次歎了一口氣,道,“真是好性情,為父比不上你。但,這都是誰教給你的?”
忠輝見父親的語氣格外平靜,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父親為何不劈頭蓋臉一頓大罵?忠輝若再老成些,許會發現這種冷靜和忍耐才是山雨欲來,乃是驚濤駭浪掀起前的寧靜。然而,他還以為父親已承認了自己的能耐,已對自己寬和如昔。
“孩兒認為,孩兒的性子不管是好是壞,都和父親很像。”忠輝以為家康會在感情上接受自己,遂趁此機會把話都說出來,“忠輝不肖,以前向父親提出討要大阪城,但那絕非出於私心。”
“哦。”
“那都是望父親締造的太平能萬世不衰。父親,您可知目下大街小巷藏匿有多少沒有俸祿的浪人嗎?”
“有人說是三十萬,有人說是五十萬,應在兩數之間。”
“據孩兒的尋查,約在四十萬上下。”
“哦……”
“四十萬啊,與現在幕府治下武士總數相當。若放任不管,天下必會暴亂不斷。因此,現在必須推行能令人心一振之政。孩兒正是出於這般算計,才討要大阪城。”忠輝雙目閃閃發光,接著道,“父親卻不答應,還說即便向將軍提出來,他也不會答應……”
“且等。”家康打斷了忠輝,但聲音甚是平靜,“一事未完,便扯到其他事,只會令事情越說越亂。先把將軍的事放一邊,我問你,我若把大阪城給了你,你將如何治理那四十萬浪人?”
忠輝以為,父親之所以有此一問,乃是因為對此並無主意,亦是承認了他的才具,遂朗聲道:“父親亦知,將軍規規矩矩、剛正不阿,但他不會眼觀海外。因此,忠輝雖然不肖,但作為將軍兄弟,卻能彌補將軍之不足,欲做一個總管海外諸事的總奉行。父親也知,來到日本的洋人,分為兩股,其一為南蠻人,其一為紅毛人。忠輝自信能夠游刃有余周旋於兩方。父親且看,現在孩兒一邊和索德羅等南蠻人來往,同時也接見了英吉利商會會長考克斯,深得兩方信任。故,孩兒想通過這兩種勢力,將那四十萬浪人派到海外,在世間各地築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這便是忠輝想到的貿易救國之策,欲通過這一良策來治理浪人。”
家康始時被忠輝的話吸引了。此子所思高遠,若步步為營,說不定真能讓城池遍布世間。然而,他很快冷靜下來,道:“上總介,你是說,你要和索德羅等舊教徒,及英吉利、尼德蘭的新教徒都友好往來,多方交易?”
“正是。父親現在不就已開始了?孩兒乃是追隨父親。忠輝欲派遣那些流落在街頭巷尾的浪人前往異國,築建日本人居住的城池。況且,這些事若要一一麻煩將軍,可能會出現偌多波折。因此,忠輝才想入主大阪城,在大阪幫助將軍治理天下。這樣,在兩三年之內,便可以貿易所得解決浪人之厄,國威亦能大振……”
家康打斷了忠輝:“剛才你說,你有與南蠻、紅毛兩方友好往來的自信?”
“是。”
“那麼我問你,你憑什麼和南蠻人交往?”
“信奉。”
“哦,那紅毛人呢?你應知,前者視後者如海盜,後者視前者為惡魔,二者勢如水火。他們只要碰面,便會兵刀相向,二者不共戴天啊。”
“孩兒有辦法。”忠輝抬起頭,頗為自信道,“我們以信奉與南蠻人結盟,以武力與紅毛人聯合。這便是孩兒的兩把鑰匙。”
“紅毛人為新來勢力,他們每到一個地方,便需以武力揚威。”
“一方是以信奉結盟,必無阻礙。但重要的卻是和紅毛人聯手。在紅毛人中,父親只知有三浦按針,但孩兒卻與英吉利商會會長及偌多屬員交往,熟悉紅毛人詳情。”
“哦。”
“他們要在世間各地開辟新的據點,故水軍強盛,陸軍不足,應該與他們締結武力合作的條約。”
“且等一下,上總介,你要在武力方面背叛以信奉結盟的南蠻人?”
“哈哈。”忠輝不由得放聲大笑,“父親對世間的情況還不熟悉。紅毛人在開辟據點時,他們的敵人不僅僅是南蠻人,還有當地的土著。”
“我非在問這個。”家康臉上依然平靜如水,“我是問,南蠻人的船若進了紅毛人的地盤,你會助哪一方?”
忠輝嘿嘿一笑,道:“幫勝利一方便是。敗則敗矣,便由它去吧。只要將與紅毛人聯合之事秘而不宣,在南蠻人發動進攻前,便可從他們那裡獲得消息。此所謂穩占先機。”
忠輝甚是得意。家康亦覺得,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來說,這主意的確不賴。
“父親。”忠輝揚揚得意道,“孩兒覺得您過於謹慎了。南蠻人也好,紅毛人也罷,他們表面上是傳教,是做生意,實際上個個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對於這些偽善之狼,如何陰險毒辣都不為過。況且,讓浪人去到海外,對維持國內的太平,大有好處。孩兒以為,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鳥……”
家康抬起手打斷他:“我已知你這個主意了。你說將軍無法勝任?”
“正是。父親您也知,將軍乃是不懂隨機應變、老實巴交的淳厚之人,乃是個名副其實的正人君子。”
“哦。”家康的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不愧是上總介,你看得很准啊。將軍的確是個正直之人,從來未跟為父頂過嘴,也從來未向為父討要過什麼。”
“他是從心底裡畏懼父親。”
“這麼說,你不畏懼?”
“是。我尊重父親,但生身父親,有何可懼?”
“哦。既然不懼,我問你話,直說便是。”
“是。”
“霸道和王道,你知二者的區別否?”
“應知一些。”
“南蠻人和紅毛人都是披著羊皮的狼,即便欺騙他們亦無妨,你覺得這是霸道還是王道?”
“這……這是霸道。”
“這麼說,所謂的霸道,就是為了取勝而欺騙別人。那麼王道又如何?”
“父親經常對孩兒講,王道便是以慈悲之腸和仁德之心治國。”
“好,你還都記著。我再問你,父親為締造太平盛世的一生辛勞,是霸道還是王道?”
“當然是王道。”
“為父便是想推行王道。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了豐臣太閣晚年的失策。若讓太閣領兵打仗,他是個舉世無雙的蓋世英雄。但,只因他原本就是霸道中人,至太平之後,便不知如何施展身上的霸氣,最終生出出兵朝鮮之策。你的主意雖好,但也是霸道。父親之志非在霸道,而在王道。將軍深知為父的心思,才要做個謙謙君子。”
說著說著,家康深覺惋惜:此子若生於亂世,所領必是虎狼之師……
忠輝卻頓時有些不快,這不快卻是出於年輕兒子的純真之心。因父親稱,那個剛直而死板的秀忠才是真正繼承了大志,還是真正的君子,直令忠輝如刺在骨。更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父親竟然把他的海外之策判為“霸道”。他對儒學的感悟還不甚深,還無法分清王道和霸道之別。解決掉國內浪人之困,消除引發戰亂之源,難道不正是對蒼生的慈悲?況且,此舉大有助於維護父親希望的太平,不是最大的孝心?他遂用沉默表達對父親的不滿。
此時,家康又說了一句讓忠輝更為不快的話:“上總介啊,你不覺得你的想法和太閣的頗為相似嗎?”
“不覺得!”忠輝怒道,“太閣所為,是因為他缺乏謀略。他讓諍臣如居士千利休者切腹自殺,又毫不熟悉朝鮮和大明的情況,便妄生戰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卻誤以為朝鮮國王會唯唯諾諾聽他調遣,為他引路。戰爭還未開始,他就已失算。”
聽忠輝這般一說,家康的臉繃了起來。忠輝的這番評論,幾與伊達政宗的想法同出一轍。達樣一來,不管再怎麼疼愛兒子,家康亦不得不生出疑心了——此子已為政宗所奪。
“況且,太閣本就缺乏海事見地,要於海外發動戰事,就當……”
“好了!”家康大聲打斷了忠輝,“太閣初時想法其實與你無二。他彼時想的便是,若無更多的土地,便無法養活手下武士;若放任武士不管,便會引發內亂……他和你現在的想法大致無差。”
“怎會無差!太閣的目標不過朝鮮和大明國,孩兒的目標卻是整個世間……”
“世間也好,朝鮮也罷,只要有戰事,就會有受苦的蒼生。為父和你兄長現在一心想的,正是如何締造沒有戰事的萬世太平。”
“哈哈,父親的眼界真是太窄了。即便我們不主動去海外,敵人來了,照樣要發生戰事。戰事怎會從這個世間消失?”
“不會消失?”
“當然。不管是在何時何地,都會有戰事。所謂人善被人欺,只做一個奉行王道的謙謙君子,必受人欺凌,因此應該施行霸道——父親和兄長不也剛剛以霸道結束了戰事?”說到這裡,忠輝猛住了口。他見家康憤怒不已、下巴顫抖不休,以為又會挨一通臭罵。他於沖動之下,只圖口舌之快,這般評說父親,未免太過。但他非感情遲鈍之人,發現自己過頭之處,便立時致歉:“父親,孩兒說得太過了。孩兒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說出,只是覺得戰爭不易消除。”
家康仍是目不轉睛盯著兒子,他那張大臉依然有些扭曲。比起憤怒,此,時他心中更多的是失望。“堅信戰爭不會消除的頑固之人,父親只知兩個。”半晌,家康方道,“一個乃真田幸村,另一個便是伊達政宗。然而,你亦持此說法,你算第三人。”
“不,孩兒並不那般確信……”
“忠輝,你可知,很久以前,我便認為佛祖和我有過同樣的經歷。”
“佛祖?父親是說釋祖?”
“悟道之前的釋祖和悟道之後的佛祖,大不一樣。不過,這些都無妨。我覺得我能明白佛祖拋妻棄子、赤裸裸去修行時的世間之苦。”
“啊?”
“那時,不僅戰事連年,世間亦有病痛,黎民貧苦,滿眼皆是不幸。即使能暫時溫飽,也不過一瞬之夢。世間只有不幸……”
忠輝不明父親的意思,側首傾聽。
“但,佛祖沒有絕望。他認為,這定是因為人們不夠努力。他發誓要激勵世人……”
“啊……”
“我年輕時只知拼命打仗,指望有一日戰事能從這世間消失。望著連天烽火,累累自骨,我拼命征戰。”
“……”
“因此,只要人運用聰明才智,即便戰事不會一時斷絕,但總會減少。首先,自己要變得強大,要讓人知,所臨為強手,戰必討辱,如此戰亦稍少矣。出於此心,我才與信長公聯手。信長公在東,我在西,未幾,二人齊心協力,天下無人能敵。我就這般步步為營,累積實力。後來與太閣聯手,亦是出於同樣原因。但僅僅如此,戰事仍不會平空消失。人各有志,人各有欲,人各有念,諸心難齊。但現在,我已深信不疑:世人齊心努力,戰亂一定能夠消除。戰亂若未消失,只能說明我們修為不夠。”
忠輝以為,父親在他面前發出這麼些感慨,是因心中已釋然。家康加重語氣,緊緊盯著兒子,又道:“淨土無戰事!”
如果忠輝再老成一些,對人生的理解更深刻一些,他許能夠發現,其實從此時起,家康所思便已脫離了常軌,此時所言已並非針對忠輝。這些感慨,乃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深刻反省。
“淨土既無困苦,也無病痛;既無那麼多怨恨的種子,也無導致戰亂的欲望……是,若無了欲望,還有何不足?”
忠輝不語。他覺得,與其附和父親,還不如默坐一旁,讓父親平靜下來。
“所謂的困苦,可用勞作改變。至於病痛,若有藥師如來張開慈悲之懷,亦能得到解脫。世人若能將在各種爭端和戰事中所耗,全部用於追求福澤,便定能在這凡俗世間締造淨土。而這一步……忠輝!你知締造淨土的第一步是什麼?”
家康的語氣變得很是嚴厲,忠輝不敢不答:“是、是太平……還有財富。”
“混賬!”
“啊……”
“你對我方才所言根本一無所知!”
“不,孩兒……”
“哼!”家康一聲怒吼,又閉了嘴——莫要動怒,我當與他好生說說,讓他明白。
家康的自制,與其說是為了忠輝,不如說是對自身的反省。
“若財富可讓人幸福,太閣聚斂了那麼多的金銀財寶,為何求不得一日安寧?”
“因為他發動了一場糊塗戰爭。”忠輝說道。此時的忠輝已經變成了一介小兒,他只想讓父親高興,討父親的歡心。
但家康哪有歡心?他臉龐因憤怒和自制而扭曲,似在拼命思量什麼。良久,他方道:“如是通過不當手段聚斂財富,這財富必定沾滿了罪過。通過殺人,通過搶掠,通過折磨別人而聚斂的財富……怎能讓人安心?此種財寓無法構築淨土。”
家康的語氣雖然已變得緩和,但眼睛裡依然隱藏著某種厲光。忠輝屏住了呼吸,不語。
家康瞇住眼,似在尋找敵人。他不疾不徐道:“要在人間締造一方淨土,就須付出堅韌不拔的努力,超越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一絲不苟。我締造淨土的第一步,便是要消除戰亂。”
“嗯……”忠輝胡亂點了點頭。消除戰爭,怎麼可能?他依然無法同意父親,卻不敢說出。反正父親已來日無多,他的附和並非向父親獻媚,只是一種體恤。
“我原本以為,在關原合戰之後,戰爭便已消失。不,我估量錯了,才有去歲今年這兩仗。但這兩仗之後,又有新的怨恨扎根了,戰爭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離開主家之人,被人殺掉父兄之人,失去了親人之人……他們的可怕之處,不在於他們的野心和欲望,而在心中的仇恨。這仇恨一旦和野心糾纏,稍有不慎,便會天下大亂。”
忠輝現在已聽不清父親只字片語。他躬身直坐著,腿已發麻,身心俱疲。
“在關原合戰結束之時,我以為神佛已被我的努力感化,以為所作的努力已經足夠締造一個沒有戰事的天下。對於那些能明白我心意的旗本,我並未給他們太多的報賞,但給那些外樣大名的分封卻甚至超過了太閣所封,這並非因為他們立了大功。在這世間,本來就無一樣東西屬於我。所有的領地和領民、財富和生命,都是神佛托付於人的身外之物。因此,對他們的分封,實際上是因為他們明白我的心思,適時幫了我一把,這是神佛對他們的回報。此中亦另有一層意思:既然你有此能力,今後的事就交給你了。領地和領民、上交的年賦和租稅,都為上天賜予,必須珍惜,同時須努力消除領內可能生出的怨恨。帶著這希望,我將神佛賜予的土地,根據各人能力的大小,一一托付與他們。在太閣故去七周年時,舉行了盛大的豐國祭,不僅讓南蠻人,甚至連大明人都瞠目結舌。考慮到秀賴,為了保住他的威嚴,讓他能夠順利當上關白,我亦苦心尋了一個兩全之策,讓他既做公家,又做武士。實際上,我心中仍在自責。在神佛看來,我所作努力還是不夠。你能明白嗎?若僅僅是為打贏這場仗,還用你這七十有四的老父持槍上陣?誰都知道,此戰在將軍的指揮下自可輕易取勝。但,將軍乃是天下蒼生的將軍,不可輕易生殺心,我才拖著老弱的身子重上戰場。神佛有眼,我哪敢片刻偷閒?”說到這裡,家康捂住臉,痛哭失聲。
忠輝一驚,旋又厭煩地扭開了頭——父親真已老朽。他偶爾雖會表現出幾絲朝氣,但終是如此嘮叨,一遍一遍,不斷重復。也難怪,他都已到了這把年紀,自當如是了。
忠輝有些可憐父親,但今日父親的說教為何如此冗長?他麻痺的雙腿變得異常疼痛,腳趾幾已沒了感覺。若此時家康令他退下,他怕連站也站不起來了。剛想到這裡,他發現父親銳利的雙目在盯著自己。“忠輝,你知我剛才為何落淚?”
“這……”
“唉!你怎會明白?神佛仍未對我說:此足矣。神佛仍在嚴厲責我,責我的努力不夠。”
“父親!哪有此事?浪人已經失敗,大阪城也已攻破……”
“罷了罷了,”家康擦了擦淚水,松松肩膀,“這也難怪。我要讓你明白,是因為……”
“……”
“這次戰事便是對父親的指責。你可知,我本是要救秀賴性命,他卻切腹自殺了。”
“此事並不怪父親……”
“是我的錯!”家康厲聲道,“本想救他性命,卻眼睜睜看他自殺,這就說明,我的心願被拒絕了。拒絕我的心願的,並非秀賴,而是神佛。”
“哦。”
“不,若僅僅如此,秀賴怕還能得救。然,神佛又在指責……”
“哦?”
“秀賴之死乃是一錯,但下一錯可就不這般簡單了。”
“何事?”
“你終不會明白。故,我才問你知不知霸道王道之別。你說將軍乃是正人君子,是秉性正直之人,不鍇,但,神佛責我:將軍也有實施霸道之危。”
忠輝再次感到了厭倦,不由皺了皺眉,旋又繃緊了面皮,他感到父親又要淚下。但家康卻未落淚,他緊緊盯著兒子,眼裡漸漸失去了剛毅之色,似是說話稍不小心,便會號啕大哭。
忠輝咬著牙,默默忍著不語——我不抗顏,不再討要大阪城,也不想再跟父親辯了。父親已然累了,不,已經老了,成了一個不得不由兒女悉心關照的老朽,他還能有多少日子?忠輝忽在內心反省:在父親走向經常掛在嘴邊的“淨土”之前,自己定要壓抑住不快,對父親笑臉相迎。
“上總介。”家康變了稱呼。當他叫“忠輝”或者“辰千代”時,定是要對忠輝厲聲責備;當他呼兒子為“上總介”時,則是承認兒子已為堂堂男兒,此中亦包含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愛。
父親心情似好些了,忠輝想。
“為父目下正在進行這一生中最後一次苦思,苦思自己應如何應對神佛的指責。”
“這是父親……”
“秀賴自殺,都因父親的疏忽和怠慢。自己本以為所作努力已滴水不漏,神佛卻連絲毫疏漏都不放過……”家康說到這裡,勉強苦笑,以止住淚下,然後,又是連連歎息,“上總介啊,看起來你已決定,在我有生之年不再違逆我了。”
“孩兒正是此意。”
“唉!”
“在父親面前,任何虛榮和謊言都是小把戲。”
“你想學習將軍,做個孝子?”
“正是!”
“好了,你這般說,在我看來,你也是這般想。你可退下了。若……”家康的聲音越發溫和,“你若還有話要對父親說,父親倒是可以聽上一聽。”
家康的話裡似乎隱含著什麼,忠輝不由得心頭一驚,道,“不,沒有了。父親您累了,歇息一下吧。”
“你已無話說了?”
“是。孩兒就此告退。”忠輝站了起來,但因雙腿已經發麻,起身的時候打了個踉蹌。他皺著眉,訕訕笑了笑,便一瘸一拐去了。
家康並不看忠輝,他拍了拍手,板倉重昌進來。家康瞪了重昌一眼,道:“叫你父親!你退下!”
勝重進來時,家康已伏在扶幾上,痛哭不已,“勝重啊……我……又失去一子……”
勝重不語,只將額頭低低抵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