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2·大阪風雲 正文 第十八章 戰亂當頭
    大阪之戰的引線,於慶長十九年冬月初七凌晨被點燃。次日,千姬移至澱夫人居處。

    大阪戰備諸事已畢,無需贅言。

    總大將秀賴率領旗奉行郡主馬亮、馬印奉行津川左近、侍衛頭領細川贊岐守賴范和森河內守元隆,共三千人馬據守本城。顯然,無人認為他們會直接參與戰事。

    馬上就要進入寒冬,游水已是不能,在奧原豐政的勸說下,秀賴努力練習騎馬。

    本城的山裡苑由近侍鈴木源右衛門和平井吉右衛門、平井次右衛門兄弟負責守備,土橋則由三十「與力」官和五十「同心」武士警戒。二道城圍住本城,其間為護城河。護城河外則是三道城,圍繞在三道城外面的乃是一條又寬又深的護城河。二道城東側,玉造口到青屋口一帶,由淺井周防守長房和三浦飛驒守義世等率三千人把守,青屋口則由稻木右衛門尉教量等率兩千人守衛。在這一帶,士卒陡然緊張起來,因為敵人很有可能從此兩處入侵。

    因此,此處的機動部隊,亦即秀賴的親衛隊木村長門守率領的五千精銳。

    二道城兩側,後門的甕城由青木民部少輔一重率一千人把守,後門之北則有模島玄番允重利的一千五百人守衛;再往西,則有名島民部少輔忠純的一千人、毛利豐前守勝永的五千人、速水甲斐守守久的四千人結營把守。

    南側,仙石豐前人道宗也、長曾我部宮內少輔盛親、明石掃部助守重、湯淺右近正壽、石川肥後守康勝等合共一萬三千人居中,靠近玉造口一帶,則部署織田長賴的一千三百人,事實上的總大將大野修理亮治長的五千人和後籐右兵衛基次的三千人則被部署為機動部隊。

    北側,西北角上乃是大野主馬亮治房的五千人,京橋口為籐野半彌的三千人。甕城則由堀田圖書助勝嘉等所率三千人守,水手口為伊東丹後守長實所率三千人……大阪城真可謂團團佈防。

    這些部署構成了秀賴「固若金湯」的主陣核心,另,三道城也作了詳盡部署。三道城西南乃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有若干個出入口,分別與街市相連。

    若從東側經森村口、大和橋口、黑門口、平野口、八町目口、谷町口、鰻谷橋、安堂寺橋、久寶寺橋、農人橋、本町橋、思案橋、平野橋、高麗橋、天神橋、天滿橋、京橋,一直到東北角的箭樓都嚴密防守,才真正是「固若金湯」。但,區區三五萬人實無法填充這片廣闊的區域。

    有一句諺語叫「蟹掘等身之穴」,若說諺語裡蘊含著至理,那麼,對於秀賴這一無所長的普通螃蟹來說,大阪城這個洞實在太大了。若是如秀吉公那等蓋世英雄,或許還騰挪有方,但對一個器量平庸之人,僅封堵那些出入口,就已吃不消。況且,他們還需把「固若金湯」的門面裝點起來,以煽動那些野心勃勃之人。

    城內的人此時雖已達到了十萬左右,但統領他們的大將卻遠遠不夠。部署於三道城的將領,半數以上不得不身兼二道城的防務。

    大野兄弟不消說,青木一重、毛利勝永、明石掃部、湯淺右近、仙石宗也、長曾我部盛親、郡主馬、木村重成等人,也都不得不在三道城身兼數隊的統領任務。

    而且,要想守住三道城,須在城外要塞構築一道防護籬。最讓真田幸村苦惱的也就在此處。他在城南一緊要處構築了「真田護城」,令兒子大助幸綱與伊木七郎右衛門遠雄率領五千人在此鎮守。

    城東北的蒲生柵欄,由飯田左馬助率三百人把守。金福柵欄由矢野和泉守正倫率三百人駐守。鳴野柵欄由井上郎左衛門賴次和大野治長的部下共兩千人把守。只是,治長實不可能到這鳴野柵欄指揮,只是監督而已。

    西南的城寨,則由明石丹後守金延的八百人守護。博勞淵的城寨由薄田隼人正兼相、米村六兵衛、平子主膳貞詮的七百人駐守。船場的要點為大野治長屬下四百人把守。

    西北的船庫要塞為大野道犬的八百人駐守。福島要塞則由小倉作左衛門行春和宮島備中守兼興的二千五百人守護。天滿城寨有織田有樂齋的一萬人……一一部署下來,十萬之眾眨眼間就分配完畢。

    而且,由於城外寨壘的指揮者必須同時負責二道城的安全,也就意味著,外面那些臨時僱傭的人,只能照自己的意思隨機作戰了。

    這一系列「固若金湯」的部署,在曾經馳騁於千軍萬馬、連對已故太閣都不曾服輸的德川家康眼裡,究竟怎樣呢?

    家康將獻計令山口重政入城暗殺秀賴的土井利勝訓斥了一頓。他加以阻止,其用意已很明白:秀賴已是「困獸猶斗」,豈可幹那暗刺的勾當?

    冬月初五,家康把片桐且元傳到二條城,命他進攻大阪,然後,立時將城和泉守信茂傳來,令他向已進至大阪城西南的加籐、池田兩部,傳達一條完全相反的密令:不可急於進攻!

    家康一面命令片桐且元進攻大阪,另一面卻對匆匆進至神崎川一線的加籐式部少輔明成和池田武藏守利隆、池田左衛門督忠繼兄弟傳下密令:「此地距大阪城甚近,地勢不佳,絕不可輕易渡河。繼續打探敵人動靜,原地待命。」

    這種矛盾的命令,無意間還是流露出家康對這場戰事的態度。看來,家康終是不想打……在秀忠趕到之前,他想讓大阪主動提出「議和」。

    兩軍已經完成部署,進入對峙。儘管事關士氣,不便出口,但議和仍是家康的願望。因此,他才讓雖已離開大阪城,但不久前還是大阪柱石的片桐且元,進至城北最近位置,給其勸降大阪的機會。

    可是,片桐兄弟竟未採取任何勸和行動,難道他們真的對秀賴怨恨至極?其實,片桐兄弟一度與常高院聯絡過,但就是不見回復。於是,家康方發出了最後通牒,命令他們準備進攻,還特意令其他部隊不准出擊。

    可當家康把城和泉守派去下令時,加籐的陣營已在商議中之島進攻戰的渡河問題。

    中之島乃是大阪城北圍於河中的一處小島。加籐的兵馬從四國強渡海路至尼崎,進而又將陣營從神崎川進至中之島對岸。紮營之後,中之島上的大阪軍隊情形已清晰可見。人計約一萬,他們泛起三十多艘船,對河面嚴密警戒。此時加籐部的人數卻還不到七百。看到這種情形,大阪一方把船靠過來故意挑釁:「有種的就過來,管保殺你們個乾乾淨淨!」

    由於加籐嘉明乃是秀吉公一手提拔的武將,故對方故意高聲叫罵挑釁。雙方的戰意皆漸次高漲。

    日暮時分,含有霜氣的夜霧將河面濃濃包裹起來,警戒的船隻才終消失在河的下游,河面靜寂下來。

    此時,前去打探的加賀山小左衛門返了回來,勸式部少輔明成渡河:「敵人輕視我們人少,把戰船都調到下游的池田那邊去了,岸上的軍隊也朝那邊趕去。若想渡河,現在乃是絕好機會!我們不如一舉渡河,在對岸安營紮寨!」

    結冰時節,最宜發動奇襲。小左衛門如此遊說,年輕的明成也眼前一亮。父親名義上留守江戶,實際上是待在那裡為質,這一點明成甚是清楚。

    並且,與他年齡相仿的池田兄弟也出來搶功,他遂作出了大膽的決定:「好。既然敵人放鬆警惕,真是天助我也!立刻渡河!」

    正在這時,一人匆匆趕來,竟是負責接待家康使者城和泉守信茂的家老佃治郎兵衛。郎兵衛急道:「且等,方才大御所派來快馬,嚴禁搶功。讓我們打探敵人動靜,原地待命。」

    「大御所派了使者?不用擔心,大御所乃是體恤我們,他知敵人兵力遠勝於我,不讓我們勉強開戰,以免失敗。只要打勝不就行了?我非打一場勝仗不可!大御所定會誇我們,在如此寒冷的季節取得以少勝多的大捷。敵人已經移走,機會千載難逢。你看,霧氣越來越濃。趁著霧氣渡過河去,天亮時分可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但是,滿鬢白髮、身經百戰的佃治郎兵衛卻輕輕搖了搖頭,怎麼也不同意:「大人勇氣可嘉,可這嚴寒天氣,渡河也非那般簡單。以老夫的經驗,就算船隻渡到對岸,沒有停泊之處,那就如同落水老鼠一般,一旦被敵人衝殺便是大大不利,到時怕兵士手腳都已凍僵,連刀槍都不聽使喚。」

    「到時候把全部火槍集中起來護衛,不就得了?」

    「差矣!故意放槍放炮,暴露位置,有這樣奇襲的嗎?況且,我們區區七百人,敵人卻有一萬多,就是有火槍也無用。依老夫看,還是照大御所所說,一面與池田部聯手切斷敵人,一而進攻才是上策。還請大人三思。」

    「你是是怕了?」

    「若有不測,危險至極。」

    聽郎兵衛這麼一說,明成也覺有理。天一亮,對岸插滿了己方的旗幟,只是想像一下,這種情形自然令人頗為暢快,可一旦變成落水老鼠,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那就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了。

    「難道眼睜睜讓戰機溜走嗎?小左衛門,你說呢?」明成一臉遺憾。

    力主奇襲的加賀山小左衛門轉向佃治郎兵衛,「恕在下失禮,能否請您聽一聽晚輩的意見?」

    「你還未死心?」

    「正是。」小左衛門探出身子,毫不遲疑道,「我想先請教一下,對於這場爭鬥,前輩究竟是把它看作加籐的戰事,還是天下的戰事?」這問法實在極其無禮。

    佃治郎兵衛苦笑一聲,道:「不用說,當然是天下的戰事,是德川幕府的戰事。怎麼……」

    「既然如此,今晚就必須渡河!」

    「小左衛門,你怎的如此固執?你先說說,為何必須渡河?」

    「那好。」小左衛門並不反感,揚頭徑直道,「正如前輩所言,此乃一場事關天下的戰事。因此,以利隆、忠繼為首,中國、四國各路軍隊都竟相擺開陣勢,這一點前輩也知。」

    「那又怎樣?」

    「萬一其中一支隊伍搶先渡河,將出現何等結果?中之島之戰就要開打了吧?」

    「既然眾人都為打仗而來,此甚是正常。」

    「關鍵就在於此!正因我們人少,一旦搶先渡河,率先開戰,其他各部自會爭相渡河,與我部聯手共同對敵。但我們一旦落後,將會怎樣?」

    「怎樣?」

    「僅池田兄弟的人馬就有八千八百之多,一旦讓他們搶先過河,我們還去打誰?到時候,我們就只能站在這岸上瞧熱鬧了。本是為了建功立業而來,結果竟躲在別人後邊看熱鬧,這合適嗎?」

    聽到這種論調,佃治郎兵衛不禁暗中叫苦。

    「前輩,我還有一事要說。」

    「哦?」

    「加籐家曾受豐臣氏思典,若我們只看熱鬧,戰事就結束了,加籐一門必憂。」

    「唔。」

    「這場天下之戰,就算中途出現波折,最終必是江戶獲勝。與其對一場必勝的仗畏首畏尾,冷眼旁觀,莫如搶先一步渡河,再獲取中國、四國各部的幫助。想讓他們相助,最好的辦法就是搶先過河。前輩以為如何?」

    加賀山小左衛門說到此處,旁邊一人接過話茬:「真讓人佩服!年輕人有些見地。讓別人來幫我們作戰,好主意!」最先拍膝感歎的,乃是被譽為加籐雙柱「一佃一河村」之一的家老河村權七郎。

    一旦打起仗來,人的思慮總是會跳到常識之外。人們原本毫無理由相互殺戮,故出現「異常」本也無可厚非。但在殘暴的殺戮為世人接受前,人必須尋一個理由,即出戰是為家門爭取功名。加賀山小左衛門就明顯在這般算計。一旦加籐一門受到幕府猜疑,大家就危險了。正因看清了這些,他們才在家主被留在江戶之後,一齊出征。一旦他們被評為「隔岸觀火」,招致無端的懷疑,還來出征做甚?

    這的確是一場毫無失敗之虞的戰爭,佃治郎兵衛也絕非算不懂這筆賬。

    故,在河村權七郎稱讚了小左衛門之後,他也佯帶著更深的感慨讚道:「哦,真是英雄出少年!不簡單,佩服!都怪老夫不懂你,真是汗顏。公子,那就請立刻下令渡河吧。」

    至此,所有人都把家康的命令想成關懷和體恤,竟無一人提出懷疑。

    「好!要在霧氣最濃時渡河。多加注意,休要凍了手腳!」

    就這樣,加籐明成部違背了家康意志,堅決渡河。

    加籐一方情形如此,池田又如何呢?

    家康的傳令者城和泉守信茂,先是到了岡山的池田忠繼陣中。池田忠繼和姬路池田利隆均為三左衛門輝政之子。利隆為兄,忠繼是弟,這對兄弟早在抱陣營移至此地之前,就因爭打頭陣吵過了。

    「進攻大阪時,誰也不能搶先下手,我們兄弟要互相聯絡,合力作戰。」儘管二人早已約好,可自從趕到尼崎,利隆竟搶到了忠繼前面,提前渡過左衛門殿川,把陣營推至神崎川一帶。忠繼自是勃然大怒,也急渡過左衛門殿川,與兄長並排紮營。

    「是兄長先爽約,也就別怪兄弟自行行動了。」

    紮營完畢,忠繼立刻向兄長的陣營派去了使者,正巧家康的使者也到了。

    城和泉守以嚴厲的口吻命令道:「大御所有令:不可輕率出擊,士眾駐留河岸,仔細打探敵情,原地待命。」

    岡山的池田陣中,忠繼和老臣荒尾但馬守正同席談事,商量如何在霧中搶功,家康的命令忽然傳來。聽到命令,忠繼一臉苦相沉默下來,荒尾但馬守則若無其事滿口應承:「遵命。大御所明鑒,從此處進攻,地形不利,敵人眾多,絕不可魯莽進兵。就算想渡河,水也甚深,況尊使也看到了,對面的敵人早就擺下了槍林嚴陣以待,怎能渡得過去?」

    對岸把守中之島的,為織田有樂齋的一萬軍兵,荒尾但馬守的說法也煞有介事,於是,使者城和泉守也就信以為真,滿意離去。他還要趕往忠繼的兄長利隆陣中。

    待和泉守離去,忠繼斥責荒尾但馬守道:「你為何連我的意思都不問一問,就擅自答應下來?真是無禮!」

    「話雖如此,在下也無法向大人您開口啊。大人定是不想答應。」

    「那還用說?戰事的關鍵在於戰機。一旦喪失戰機,頭陣的功勞就讓兄長搶去了。」

    「哈哈!」

    「有何好笑?閉嘴!」

    「哈哈哈,大人可真是實誠。」

    「嗯?」

    「好不容易到這戰場上,若對和泉守的話都信以為真,怎能搶得頭功?對那命令,只做唯唯諾諾模樣就是了。」

    「哦?」

    「不然,使者怎會滿意而歸?估計現在令兄陣中,早已吵了起來。機會便在於此,我們完全可趁機迅速作好渡河準備。」

    忠繼笑道:「啊哈,好。」

    「若想欺騙敵人,必先蒙蔽同伴,打仗的事大人就交給在下,盡請放心。」

    無論是加籐還是池田的老臣,早已習慣了戰場上的這種做法——把戰功放在第一位。

    就這樣,荒尾但馬守命令手下到附近民家收來門板,做成木筏,自己則率領著火槍隊,率先向霧中的河面衝去。

    已過了夜半丑時,他們亦未隱蔽行動。術筏前進到河中之時,一聲令下,火槍齊齊向對岸射擊。濃霧之中,雙方頓時人喊馬嘶。當進至距對岸兩丈左右時,荒尾但馬守一馬當先跳進河中,「水不及胸,快跳!讓木筏返回,再渡三四次即可!」他高舉雙手示意眾人,揚刀衝入敵群。

    中之島上,織田有樂齋的軍隊大吃一驚,他們完全沒料到敵人敢在如此寒冷之夜發動偷襲,他們還抱著期望:此處兩軍對壘時,大阪城與二條城的家康之間定在交涉。可笑的是,對方卻似為了得到家康褒獎而搶功。突如其來的霧中射擊,頓時讓有樂的人慌作一團,敵人的木筏接連搶渡,令他們措手不及。

    「敵人眾多,不可輕視。」

    「頂住,打退他們!」

    有樂軍且戰且退。忽然,背後又傳來吶喊之聲。原來,趁有樂部的注意力被池田的人馬吸引,加籐部亦猛地從背後撲向中之島。

    黎明前的中之島,眼看著變成了慘不忍睹的修羅場。

    中國部與四國部在河對岸一字排開,卻又欲進不能,陣營頓時沸騰起來。

    「究竟怎回事?」

    「有人搶功。」

    「我們也不可落後,即刻準備渡河。」

    池田武藏守利隆更是捶胸頓足,叫苦連連:「必是舍弟。看不見馬印嗎?究竟是誰的馬印!」

    由於看不見馬印到底是何部,利隆急派人去查看,回報:忠繼的陣營早就空了,四千二百士眾已經全數渡到了對岸。

    「唉,讓城和泉耍了!」

    正如忠繼的家老荒尾但馬所料,池田利隆確親自接待了家康的傳令使城和泉守。

    「事到如今才下禁令,完全不像是身歷百戰的大御所所為。若是如此,乾脆下令屯兵不出。都已經進至此處了,敵人就在眼前,怎能控制住磨刀霍霍的屬下?我自會見機行事,把一切交給在下好了。」

    聽他如此一說,城和泉守被激怒:「你把大御所的命令當成什麼了?這是命令!鄙人乃是大御所大人親自派來的傳令使。哼,鄙人的話就是大御所大人的意思。怎的,你欲違抗上意?」

    被和泉守氣勢洶洶一頓教訓,利隆無言以對,他氣呼呼喝了一杯酒,倒頭便睡,不料,他頭剛一落枕,外面便槍聲大作。他跳起來一聲詢問,方知先前早就盯上的民家門板,竟都被忠繼徵用了。他自是後悔不迭,大喊:「起!快起!準備渡河!快!」

    此時,河面上的霧氣已經微微地泛出清晨的亮白。

    打仗講策略、戰術,但比起這些來,更有影響的乃是士氣,乃是對勝負的自信,乃是蓄勢待發的韌勁。有時,看似偶然的「衝勁」,往往能主宰一切。此次爭功便是如此。

    設若霧氣不濃,天氣不寒,加籐明成部自不會考慮渡河。在此條件下,若城和泉守不來,他怕還不會立刻採信老臣佃治郎兵衛的建議,還要往後拖呢。然,由於他們把家康派人看成前來慰問,方立時採取渡河行動。

    壓抑已久的馬群,只要有一匹率先衝出,其餘的自會拚命跟上。況且,池田兄弟早就撒腿欲奔。城和泉守適時趕來,馬遂脫韁而去。

    忠繼部與加籐部登上中之島,在黎明之前讓戰火燃遍了全島,此為初七清晨。

    放眼望去,池田忠繼的馬印在下游迎風招展,加籐明成的馬印則在河上颯颯飄揚,二部惡狠狠向織田有樂部猛撲過去。

    如此一來,眾人都按捺不住了。最先跳上船隻的,乃是與池出利隆並行紮營的備中庭瀨三萬九千石的戶川肥後守達安,接著,離加籐甚近的作州津山十八萬六千石的森美濃守忠政開始渡河。

    姬路的池田利隆部亦在天亮未久就發起了渡河戰,丹波福知山八萬石的有馬玄蕃頭豐氏的部隊,發現中之島已經被自己人搶先佔領,更是進了一大步,逕直渡河向天滿山方向撲去。

    加賀出小左衛門的預想完全變成了現實。若只是小股部隊渡河,有樂軍於人數上還佔有巨大優勢,可一旦諸路軍隊持續行動起來,必勢不可擋。在從上游殺過來的加籐部和以荒尾但馬為首的池田部的夾攻下,有樂部敗相頻露。除了加籐、池田二部,河面上黑壓壓殺來的,全是敵人。

    當微弱的陽光再次被雲霧遮住,冰霜的大地被霧氣濡濕時,有樂部已往天滿方向潰逃。

    織田有樂齋恨得咬牙切齒,居然如此輕易就被家康騙了!雖然他並未接到確信,但家康看來似真不願一戰。把片桐兄弟派到北側前線,家康一定也想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其實,有樂的這種判斷絕非胡思亂想。可是,在遭受意想不到的夜襲之後,他自然窩了一肚子說不出來的火氣,「那老狐狸,都七十多了,還玩愣頭小子的手段,真是個好戰之人。」

    憤憤不平的有樂也已是六十八歲高齡了,當他收拾殘兵退至天滿時,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然而就在此時,有馬玄蕃的八百軍兵駕船一窩蜂湧了上來,有樂趕緊讓慌作一團的士眾鑽進護壘,以穩住陣腳。但就算這樣,仍是不敢大意,回首望去,中之島已被池田忠繼和加籐明成的馬印填滿。

    「來人,我部遭夜襲,趕緊進城把戰況稟報上去。」

    牽馬的人在潰逃中不見蹤影,有樂抓住身邊一個面生的年輕侍衛,問明他名喚芳野三四郎後,令其進城,「原以為將軍不出伏見城,仗便打不起來,現在看來,有樂大錯。老狐狸還是和關原合戰時一樣,唆使中國、四國的大名投入了戰事。告訴大野修理,我本以為那老東西會先圍城,不急下手,卻是走了眼,真是萬分抱歉。告訴他,城外的戰鬥已無指望了。看到此處起火之後,立刻為我打開城門,然後,就只有據城固守了。」

    人總會犯糊塗,有樂先前的想法自是不差,但在遭遇奇襲之後,他完全亂了章法。若他能保持足夠的冷靜,向對方派去密使,一定不會失去與家康最後的交涉機會。其實,他早就已看清,仗硬打下去,只會招致豐臣氏敗亡,況且他也為如何消除浪人的野心而大傷腦筋。

    能力尚值得懷疑的芳野三四郎去了未久,有樂齋腦門上冒著熱氣,向剛剛上岸的有馬部迎了上去。他一開始就未抱勝望,自然無法戰勝士氣正高的進攻一方。

    那個不知大野治長是何模樣的芳野,在城內各陣中迷亂徘徊,有樂齋看到宮島備中的士兵被如雪崩般的福島和池田部襲擊,只好急令士眾放火燒了護壘,隨後匆匆逃進城內。

    戰必勝之!對於從小就在戰亂中長大,如今終平定了天下的德川家康,此乃不可更改的鐵則。「勝之過猶不及。」這又是家康近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但當他聽說中國、四國的部隊在眨眼間便進攻至天滿川岸,在距離大阪城僅有一河之隔的地方紮營,不禁沉下臉來,怒道:「亂我大事!」

    將士們仍意氣昂揚,陸續前來報功、求戰:「何時發動總攻?」

    本多正純只是微笑。家康的計劃已被徹底打亂。如還在對峙,試圖說服對方,尚可在雙方怨仇未熾時,尋到化解之方,可事情既然已到了這一步,未來如何,恐非人力所能預料與控制了。正是為了避免此惡發生,家康才派城和泉守去四處傳令,現在想來,怕是選錯人了。可事已如此,就是把他砍了又有何用?

    事實上,自古以來,軍中就有一個不成文的舊例——允許爭功。因此,加籐、池田各部率先出擊,並不能算作違背軍令。立頭等戰功的,就是一舉佔領中之島的主力池田忠繼。

    「大人,是不是該褒獎他們?」對於正純的建議,家康許久不答。

    「正純,你似不明我的心思啊。」家康口中,「上野大人」和「正純」意味大不一樣。正純心下二驚,「是不是在下犯了什麼過失?」

    「唉,非是過失……非是過失。」家康搖了搖頭,「但,正如『飯吃八分飽』於養生一般,勝亦只八分足矣。」

    「八分。」

    「你聽著,勝之太過,便與多食無二,只能有害。你要好生記著。」儘管口上這樣說,家康還是同意了正純的建議,「褒獎忠繼。」

    但此時正純並未意識到家康之深意。據說,直到家康公逝後,正純被政敵驅至奧州一隅時,才真正明白此中意思。此為後話,不言。

    冬月初八於二條城會見急急進京的天海上人之前,家康始終失魂落魄。但見過天海之後,他再次恢復了活力,埋首政務。

    冬月初十,秀忠率大軍抵達伏見城。

    至此,江戶與大阪兩軍正式對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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