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州高野山的秋日來得早。真田幸村九度山宅院內的柿子已早早著色。天晴的日子,山雞甚至常常把雛雞帶到庭前來,啄食嬉鬧。
「父親,聽說片桐市正大人攜族人,從大阪城退回了茨木的居城?」
讀書的兒子大助如此一問,正在擦拭愛刀的幸村漠然答道:「哦。」
「片桐大人恐是看透了大阪必敗。」
「哦。」
「片桐大人撤出城,我們卻偏偏要趕去,不知信濃的伯父如何想?」
聽他這麼一說,幸村才把視線移向兒子,「大助,你對為父有異議?」
「不,孩兒是在想,大阪究竟有無勝算。」
「此事你就不必思量了。」
「話雖如此,但孩兒總是放心不下。首先,松倉豐後守在五條一帶嚴密警戒,如何才能突破封鎖呢?」
「哈哈!」幸村笑著把擦拭好的刀置入刀鞘,道,「大助,沒想到你如此謹慎啊。」
「事情並不像父親想的那般簡單。聽說外面已貼出嚴厲的告示,就連對高野山的僧人都下了命令,說是無論發生何事,絕不許為九度山提供方便。」
「要說告示,不光是松倉和高野山。和歌山的淺野氏在橋本、到下、橋谷一帶,都佈滿眼線。一旦我要離開九度山,他們就要毫不客氣將我捉拿。戰爭就是這樣。」
「父親!」一句「謹慎」的評價,似大大刺傷了大助的自尊,「大阪眾將的性情和力量,您都大致查過了?」
「已查。否則怎能指揮調遣?我兒怎的問起這些來了?」說著,幸村感慨起來。從前,自己與先父間的問答,只要事關戰事,總是心心相通。可大助卻不知戰事為何物。他出生於息戰之時,生長於太平年間。因此,身為亂世之人的勞苦和決心,他均是從別人口中聽來。莫非大助意識到了什麼,變得謹慎了?
「看看大阪的人,幾乎全是關原合戰後的浪人。那些人可是慣打敗仗啊。」大助仍然一副不服氣的樣子,道。
「慣打敗仗?你為何作此想?」幸村並不清楚大助究竟在想些什麼,試探道。
「即使是善鬥之犬,失敗一次亦無用了,一到勝利的犬隻前面,立刻就癱軟如泥。」
「這我可未聽說過。大助,你把犬和武將看成一樣?」
「人的習性也一樣。因此,戰敗一次的武士,只有出家一途,孩兒乃是聽一個和尚所言。據說此人亦在關原合戰時戰敗。」
「哈哈哈!看來,你是從明王院的政佑坊那裡聽來的。不錯,那人確是侍奉過石田三成的武士。」幸村忽然把視線轉向天空,覺得此事還是有必要說一說,「不錯,戰事中只有勝者和負者。但是,關原合戰之時,明知西軍必敗,仍有大隊人馬加入,卻亦是事實。」
「父親的意思是說,戰爭完全憑一個『義』字。但是,為義而戰,有時也甚是煩惱。那些戰敗的浪人多多加入,軍隊的破綻亦由此產生。因此,一個坐鎮指揮的大將,不應只靠『義』,而應靠力量。」
「這也是政佑坊的話?」
「是。但,無論是誰的話,該聽的還是要聽。」
「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父親,片桐市正為何離開了大阪城?十數年來,他乃是大阪城的柱石啊。」
「片桐?」
「是。他去了,說明大阪城內派系之爭愈烈。把市正趕走,總大將便是大野修理亮治長,他必不戰自敗。有人說,他連關原合戰時的石田治部少輔還不如。」
「怎麼說,石田也是佐和山十九萬四千石的城主,修理卻是區區年俸三萬石的小人物,無論是待人還是統軍,他幾一無是處。」
「父親!」大助終焦急地探出身子,「屢次催促父親入城的渡邊內藏助,定是受了大野之命。那個修理大人與石田治部少輔有著天壤之別,父親為何會信任他?」
問題終於來了!這個疑問,年輕的大助不能不提,但無論如何解釋,大助也無法從心底明白。
「大助,你望望院子。」幸村道,「院裡芙蓉花尚未凋謝。那花為何年年都開得那般鮮艷?」
大助將銳利的目光轉向庭院,又立刻回望父親,片刻,方輕聲道:「花為何會開?那必是因為花有生命。但是,若要細問為何,那我只能回曰,乃是神佛造化。」
幸村嚴肅地點頭,「一點不差。你應明白,戰事有勝敗,人亦有幫助弱者的天性。若問為何會有這種天性,那就如問花為何會年年開放一樣,無法簡單作答。總有一日,你會以自己的方式去想。」言罷,幸村微微一笑,「如不能理解,就不必跟為父同去了,暫且留在高野山上讀書吧。」
「父親!」
「怎的了,臉色如此倉皇?」
「正是因為大助想和父親同去同歸,才提出這等疑問,絕非因為怕死。」
「是啊,照你的性情……」
「大助在嘗試著思量武士之死。從前,不殺人,便被人殺,人們因而在爭鬥與殺戮中死去。可現在天下太平,大家不必相互殘殺,也能活命。儘管如此,流浪的武士仍爭先恐後趕赴大阪城,是為更好地活著,還是為了出人頭地?其中自有為『義』而死者,但,若是為了『義』,最應站在陣前的片桐市正卻撤走了,恐市正認為不值一戰?」
「或許,」幸村未刻意駁斥大助,「有花開,即有花落。世上既有芙蓉、菊花、桔梗,也有女郎花。人也一樣,面目各異,脾性不同。故為父絕不勸你進城。」
幸村這麼一說,大助焦急地拍膝道:「父親還是不知孩兒的心!」
「哦?」
「大助想和父親同進退,才想弄清這一切!孩兒不想死個不明不白。」
一聽這話,幸村一把抓起刀,倏地站了起來,他無法回答。兒子只想和父親同去赴死,但幸村卻是為了領著浪人走向絕路,哪還有「此戰必勝」之說?
「大助,此事容為父再思量思量。離開此處之前,為父還想和村民們餞別。到底該邀請誰,你且幫我參謀參謀。」丟下這一句話,幸村便走出了宅院。
對真田幸村,片桐且元的離去絕非小事。渡邊內藏助說,一切皆因市正的私弊敗露,「一旦開戰,他定會引關東軍進城,再私吞金庫的黃金,逃之夭夭。」儘管渡邊憤然,幸村卻深知,且元非那樣的人,他必是受了大野修理亮的排擠,蒙受了不白之冤,終無法忍耐,才憤而出走。可對於渡邊內藏助帶來的「大阪盟友」名單,儘管幸村無大助那般想法,也不甚滿意。除了城內的大野治長、大野治房,據說大野道犬也已決定入城,即使三兄弟湊到一起,實力亦是稀鬆。就算有七手組,歷十四年的太平之後,究竟能保存多少實力?較為出眾之人,只有現年五十歲、年俸一萬石的南條中務少輔忠成;年六十有八、年俸三千石的織田有樂齋;有樂齋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一千石的左門人道長賴;刑部卿局之子、年三十三、年俸三千石的內籐新十郎玄忠;細川忠興的族人、年四十一、年俸五千石的細川贊岐守賴范;原加賀大聖寺的城主山口玄蕃頭之子、年三十七、年俸三千石的山口左馬助弘定;年逾七旬、秀吉公當年的戰場傳令使、年俸三千石的郡主馬亮良列;武事奉行、年過半百、年俸三千石的赤座內膳正直規。以上諸人尚可。另,年俸一萬石的速水甲斐守守久也已年近七旬,年俸三千石的真野豐後守賴包亦早已過了馳騁疆場的年紀。年富力強的人,只有年過四十、年俸五千石的薄田隼人正兼相和渡邊內藏助等人,剩下的不是老邁不堪,就是和秀賴差不多的年輕後生,如年僅二十、年俸八百石的木村長門守重成。
另,七手組之一伊東丹後守長次的侄子,年二十三、年俸一千石的伊東美作守長弘等人,儘管內藏助頻頻褒獎,可幸村還是認為,他們都是和兒子大助差不多的毛頭小子。
正如大助所說,那些新入城的人果真幾是關原敗將。由於幸村當年和父親一道,在上田城為阻止秀忠而戰,故另當別論。但即使仙石豐前守人道宗也背叛了父親仙石秀久,加入石田一方,戰敗之後卻成了居於京都新町大街二條的浪人;曾為豐前小倉四萬石的城主毛利勝永,亦於關原戰後,成了一名退回土佐的山內家的敗將。仙石已年過半百,毛利幾與之同齡。
此際,人能馳騁戰場的極限大致為四十二歲,超過這個年齡,就進入「老翁」行列,怎還能成為戰場上的勇者。十五年的太平世道,早已令世間物是人非……
幸村拎著刀出了院子。逐漸衰敗的芒草一直從後院鋪進山林,林中處處點綴著朱紅的葉子。
幸村已下了決心。現在入城,戰事必將拖入冬季。刻意選在冬季開戰,乃是想阻止關東軍隊總帥大御所德川家康出馬。家康已是七十有三的老翁,若選在嚴冬季節而戰,他怎能出馬?總帥是家康還是秀忠,士氣將迥然不同。儘管心裡如此算計,實際上,幸村亦懷有一股悲憫,他不欲把家康當作對手,不想在戰場上與天下人德川家康殘酷廝殺。
幸村想,若家康畏寒不出,另一有趣的局面似就可展開了。他可盡情耍弄年輕的征夷大將軍。
現在仍有偌多忘不了以武力奪取權勢之人,但也出現了一大批令人作嘔的淺薄之徒,如何才能保住太平,他們其實毫不關心,卻一味裝出維護太平之態。那些狂妄之徒若以將軍秀忠為總帥,一旦被幸村愚弄,自會露出萬端破綻,到時可趁亂將那些招厭的傢伙全部拖入戰場。神佛需要不時清除輕薄之徒,此乃天意!可是,若總帥為家康,關東恐不會輕易上幸村之當了。七十三歲的德川家康親自上陣!一聽到這風聲,正如兒子所言,那些喪家之犬必心驚膽寒。
真正能作為我真田幸村左膀右臂出戰的人,究竟是誰?後籐右兵衛、毛利勝永二人年事已高,看來,只能把薄田隼人和渡邊內藏助等作為最得力的大將使用了。但問題是,家康究竟會否重拾戰槍?
正想到這裡,大助急急追至院外,道:「父親,有人從駿府回來了。」
幸村聞聲,回過頭,目光銳利地望著兒子,「從駿府回來?」他疾步返迴廊前,翹首等待大助身後旅人打扮的僧人。
那僧人來到幸村面前,輕輕摘下斗笠,單腿跪地。他年紀尚輕,目光犀利,看上去是個機靈人。「久違了。」
「辛苦了,昌榮坊。旅途如何?」
「處處鮮花怒放。」
「哦?九度山上已是秋風蕭瑟,世間竟還鮮花怒放?」
「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傳言的花朵,說大阪和關東終要開打了。」
「你是說,整個天下都欲賞花?」
「正是。」
「你有未聽說何處的花最好?」
「勝負的關鍵,在於大御所之櫻究竟能否開在戰陣之中,此乃一些有識之士所言。」
「哦。那麼,結果會如何呢?」
「很想開放。聽說大御所近日已經下地,見人就大談戰事,真是好戰之人。本多屢屢向大名們提及此事。」
「昌榮坊。」
「在。」
「或許,只怕是巧佈疑陣,虛張聲勢。你可打聽過?」
「當然。實際上,在大御所側室中,竟有人向出入的商家出借黃金,然後收取利息牟利。」
「身為女人,竟還有生財之心,有趣。」
「在下遂向那些商家打聽。據雲,大御所佯裝精神,可一回到內庭就癱軟如泥,連話都不願意說。油盡燈枯之人,恐怕已難久長。如此一來,可依賴的便只有黃金,故盡量多賺些,若有可靠的借家,還請介紹,有的側室還如此求過商家呢。」
「哦,原來如此。」幸村低頭想了一想,又仰望蒼穹。大助則在一旁似懂非懂瞧著。幸村道:「昌榮坊,你能否再為我跑一趟,邀請四周村落的鄉鄰?」
「邀村人?」
「是。我近日就要出門。一旦出去,恐怕一時半日回不來。因此,想跟平素交情不錯的人喝杯餞行酒。你告訴他們,就說出發的日子定於初七,酒宴從初五開始。大助,你也聽著,把此事仔細記在心上:初五酒宴,初七啟程,記住了?」幸村一面讓大助考慮需要邀請的人,一面列名單。
「大助,你看這樣如何?」寫畢,幸村把紙片遞給大助。
大助默默看了一眼,既失望亦放心地交與昌榮坊,道:「父親做事都經過深思熟慮,莫有遺漏。但,的確辛苦你了,剛剛回來又要……」
昌榮坊輕輕笑了,「無妨,剛回來,又匆忙去張羅酒宴,真是風雲將起啊。」說著,他一邊點頭一邊將邀請之人仔細看了一遍,拿起斗笠,道:「在下去了。」
「大助,無人聽到吧?」
「是。眾人都在田里呢。」
「實際上,你剛才的疑問……我方才答不上來,現在仍答不上來,但仍想約略說說。」
「是。」
「父親並不願故意擾亂天下,父親也願天下太平啊。」
「父親為此而入城?」
「不!以戰止戰。你明白嗎,在父親眼裡,這個世道不會如此容易就能持續太平。故真正致力太平之人,會時時發起戰事,因為他們想告訴世人:若不更加謹嚴、忠誠、努力,太平必守護不住。」說到這裡,幸村苦笑。
大助瞪大眼睛,連嘴唇都扭曲了。他並未明白父親的真意。大助不明戰事。一個不明戰事的孩子,怎會明白太平的珍貴?因此,神佛才時常把人拖入戰場,逼迫人進行反省,這才是幸村和其父昌幸對戰爭的理解。
「哈哈!算了,大助。總之,為父進城之後,定會一心作戰,忘掉勝敗。當然,並非說勝敗無妨。戰爭之後便是被謂為太平的間隙。其實再也沒有比這更愚蠢之事。但人總是一面為了太平不斷發動戰事,屢歷戰禍,又一面哭著希求太平——總是擺脫不了這個劫數。因此,哪怕父親戰敗而亡,也是為了即將來臨的太平盛世。對阻撓者要寬容,也要盡量避免無益的殺生。大助啊,初五正午,客人彙集到此處之前,你要仔細思量,決定是走是留。」
大助立刻激昂起采,「父親,大助已下了決心,誓與父親共生死!」
「現在決斷還為時尚早!」幸村低聲但嚴厲地阻止道,「後日正午,明白了?決斷之前如不深思熟慮,無異於盲目追隨。」扔下這一句,他快步進入房中。
大助攥著拳頭,瞪著父親的背影,父親為何要如此固執地去大阪?必是深受三年前故去的祖父影響。
既然對手乃祖父和父親都憎恨不已的德川,作為兒子,大助也應該憎恨,但幸村的話語為何總是在關鍵時刻噯昧不明?大助想通過片桐且元棄大阪而去一事,探明父親真意,可父親卻總含糊其辭。
大助學會讀書習字的地方就是高野山,在關白秀次切腹之地,亦即與豐臣氏有著深刻淵源的青嚴寺,至今仍特意為他留有一室。高野山的僧侶友人都挽留大助,原因甚是簡單:此戰既無大義名分,亦無絲毫勝算。更主要的,是不必說和歌山的淺野,監視幸村的密令已被傳至高野山的每一個角落,如何能突破如此嚴密的監視?若在途中落入敵手,那才玷污了真田一門的英名。讓大助留在山上,也可表明幸村並不贊成兒子也加入豐臣氏。
大助最為擔心的,便是怎樣「逃脫」——通往和歌山的路無需說,從橋本到五條,松倉豐後守重正的屬下正在毫不懈怠地巡邏,信州的伯父似也派了人馬。絕不能讓父親落到他們手中!高野山似在本多上野介的直接監控之下,所司代板倉伊賀守的人似也潛了進來。實際上,今日邀請參加酒宴的人中,也必混雜著三五個細作。住進高野山上已有十三年了,對真田父子懷有敵意的人看似沒有,但一旦接到領主和代官的命令,怕誰也不敢抗命。可是,幸村卻公開宣揚:初五舉行酒宴,初七啟程。莫非父親已意識到無法脫逃,想故意倒在刺客刀下?
大助心中暗驚,悄悄望了一眼四周——父親莫非真在等待著伯父派來的刺客?卻又似不大可能。大助的母親已經離世,家中兒女,加上庶出共有八人,大姐已經嫁與伊達氏片倉小十郎景長,二姐嫁與石谷重藏道定。
母親逝後,父親側室以照顧幼者為由住進了九度山。她乃是堀田作兵衛的武士之女,名由良。大助甚至猜測自己即是她親生。由良夫人育有一男一女,幾個兒女終日在家嬉鬧,甚是熱鬧。
可就在大約一月前,自從一個雲遊的長者來訪之後,家裡就少了一子,接著又少了兩子。半月之前,由良夫人帶著最小的兒子大八和女兒可乃離去,現在只餘大助一人。
那個修行者似是攜有秀賴親筆書函而來的明石掃部助守重。當時,父親說了一句令大助甚為擔心的話:「這樣,即使死去,我也安心了。」
最初,大助只是簡單地以為,那是武將出征前理所當然的心態,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事情遠沒有這般簡單。秀賴密令父親出陣,但在幕府如此嚴密的監視下,要脫身難比登天。因此,父親那句話就值得深思了。
進入大阪城後一戰,便是死路?父親向來嚴謹,輕易不會說這等話。他即使知自己將被刺殺,也必處理好家中諸事。想到這裡,大助又悄悄環視了一眼四周。正在這時,家臣由利鐮之助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衣裳回來了,既非下地幹活的打扮,也非漁夫行頭。
「鐮之助,你不是在田里幹活嗎?」
「沒有。」鐮之助訕訕地拍打著垂在腰間的錢褡褳,「小人到各處去支付繩子的工錢了。」
「嗯,也是用作脫身的?」
「大家都叫這種繩子為『真田繩』,他們已經用慣了。即使老爺不在這裡,當地百姓也離不開這種繩子。」
大助並不接話,卻轉而問道:「鐮之助,你認為父親能平安離開此地嗎?」
鐮之助曖昧地笑了,「公子認為不能?當然,用尋常的計謀自是出不去。怎麼說四面八方都有人在盯著。」言畢,疾步走進房中。
大助更是心驚,由利鐮之助似已下了決心,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也要突破阻撓全力衝出去。家臣當中,以鐮之助為首,近籐無手之助、相木森之助、春田彌十郎、穴山小助、海野六郎、淺香鄉右衛門、別府若狹、月形主馬、明石又五郎、三好新左衛門、三好新左衛門之弟親兵衛、宮部熊太郎、荒川熊藏、增田八郎右衛門等,全都是盼望天下大亂的亡命之徒。再加上自號「霧隱」、「猿飛」之類的昌榮坊等人,家臣已近百人,火槍也超過了三十支。
但淺野和松倉豐後守,派了將近五百人堵住了出入口。若想硬衝,一旦交手,己方連戰馬都沒有,怎能有勝算?父親一定另有策謀:後日彙集起來的近鄰將近百人,父親定是按照慣例,搭建帳幔讓人盡歡。春天賞櫻,秋日賞菊,為了同近鄰親近,家中一直這樣做,已成慣例。正因如此,但有宴會,亦立會傳入刺客和暗探耳內。在客人面前,父親必毫不隱瞞,明言要進入大阪。在那種場合下,侍奉酒宴的人也全都是武藝超群的漢子,謀刺之人不會輕易出手。但若父親想主動製造讓人行刺的機會,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大助到底還是孩子,一旦陷入妄想,就難以自拔。他不勝煩惱,穿過後便門,從後院轉到前院。當他從碩大的瑞香花株旁走過廚下時,鐮之助忽地冒了出來。此時,他肩上扛著幸村慣用的大漁網。
「鐮之助,你要下河?」
鐮之助笑著回過頭,「和老爺同去。吉野川的鯉魚都在等著呢。」
換了下地衣裳的幸村,腳穿草鞋從裡面走了出來,「大助,一起去吧。」
「父親……要去捕魚嗎?」
「是。」幸村點頭,「多受四鄰照顧,既然要辦宴席,我怎能不好生盡盡心意?怎樣,你也去看看我怎麼捕魚吧。父親露兩手絕技給你瞧瞧。」言罷,他悠然催促著鐮之助往河灘去了。
大助不想跟在父親屁股後面。父親既未再回頭,也未停下腳步,看來,也不是真心想帶他去。大助又一次在心裡算計,父親決定的事情已無法更改。以進入大阪城為名大張旗鼓舉辦宴席,此中真意,只怕一時難明。
此時,淺香鄉右衛門和明石又五郎各負一個大缸回來,他們定是把酒從地窖中搬了回來。
「公子在想什麼?」明石又五郎問道。
「要進大阪城了,進城之後就要展開大戰。我在想究竟該練一練火槍還是劍術。」
「還是騎馬重要啊,就練馬吧。公子終究是要成為指揮三軍的大將。在戰場上,大將最得力的武器就是戰馬。」
「話雖如此,可是家中……」
家中並無戰馬啊,大助正要這麼說,明石又五郎和鄉右衛門已在論別的事情:「說起馬,荒川和別府似還未回啊。」
「若不趕緊把拴馬樁立好,恐就來不及了。」
「是啊。此次宴請的人頗多,聽說將近一百二十呢。如此一來,拴馬樁也當備個大數目啊。」
「反正老爺這般吩咐了,疏忽不得。我們趕緊把酒搬完。」
所有人似乎都堅信可以入城,個個深信不疑。
大助返回正屋的走廊,獨自坐下思量。戰事一起,便妻離子散,人卻依然要拋卻平靜生活,跳入火炕,是何等可笑啊!用高野山僧侶的話說,父親是不是太固執了?他就算待在此地,也比尋常百姓日子好過:生活富足,吃喝不愁,人羨人慕。可父親似終希望有名揚天下的榮耀,但因此把一族老小都賭進去,不知值也不值。大助不解。即使不去大阪,父親也可在信濃做個十萬石的大名,可他將這種機會一腳踢開,為了五十萬石而入危城。十萬石和五十萬石,二者之差真有那麼大?知足常樂,這是父親常告誡自己的話。看來父親終不能知足,想繼承祖父的執著,可是,四野圍如天網,他如何能插翅飛向大阪?
正在大助心念百轉的時候,荒川熊藏和別府若狹汗流浹背,扛著拴馬用的圓木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