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1·王道無敵 正文 第二十章 匹夫憂國
    曾有一些時日,本阿彌光悅在加賀做細瓷茶碗。

    其父光二尚在世時,父子就從加賀的前田氏領二百石。光二去世後,前田利長和光悅約定,繼續給他和其父同等待遇。因此,當他和本家發生不快時,就避到了金澤。雖然遠離京城,光悅的心情卻無法平靜,許是積習,他為世間諸事擔心,時時傳進耳內的消息讓他焦躁不已。利長有時會傳他去,在閒話時向他打聽些世事,以光悅的脾氣,他自無法含糊。

    「聽說有馬晴信和長崎奉行商議過後,燒了葡國船。」

    聽此一問,光悅心下一驚,之前他對此事一無所知。

    「葡國人常是先派傳教士去馴服當地人,再以武力征服。只要我們一出海,他們就派出海盜。有馬的船便可能在什麼地方被葡國人搶了。」

    聽了這些,光悅立刻去找高山右近。右近現被稱為南坊,亦居於金澤。不料南坊對此竟甚是清楚,他說,此事恐是尼德蘭或英吉利通過一浦按針之手,鼓動家康打擊舊教。此若確實,日本國內不久就會發生南蠻人和紅毛人之爭……

    可南坊除了信奉「空寂茶」,決不染指其餘諸事。為了堅守信奉,他才躲到茶室。他奉行「和敬清寂」的利休茶道,設置了一間四疊半大小的祈禱間,常為了一件茶器花費心力。在這種超脫的生活中,真正的茶道和信奉乃是唯一能安慰他的東西。他曾道:「利休居士若再活久些,或許會與禪斷緣,而將洋教和茶道結合在一起。」照他看,業已故去的蒲生氏鄉,以及現居大阪城內的織田有樂齋,從內心來說都已屬洋教信徒;其他如牧村政治、芝山監物、古田織部、細川忠興、瀨田掃部等自然亦不必說,甚至前田利長也不例外。他甚至說:「只有心中有信,心才能真正靜寂。」似是故意要避開世事。

    與高山右近的此次相會,成為促使光悅回京的原因之一。

    對於高山南坊所論,光悅心中自有分寸。南坊忠於信奉,這一點或許和本阿彌光悅甚為相似。他既自稱是南坊、舊教教徒,就絲毫不會動搖對洋教的信奉。有關佛教和神道,尤其是和禪宗有關的東西,他一概聽不進去。或許他曾遇到過自甘墮落的和尚,使得他徹底切斷了與佛法的緣分。

    我對日蓮大聖人,恐亦無這般忠誠啊——光悅馬上開始反省,臉稍稍有些泛紅。

    信奉可使人安心,也會致人盲目。盲目的信奉會淪為迷信,終將給信奉者帶來痛苦。一個擁有如此虔誠信奉之人,若感到宗派之危,他會怎生做?

    假如大御所說要消滅日蓮宗,光悅能夠袖手旁觀嗎?當然不能!南坊等眾多洋教徒肯定認為,乃是三浦按針給他們招來了危機,自然不會聽之任之。想清楚這些,光悅方從加賀動身。

    洋教新舊兩派的對立,很可能把眾多日本人捲入動亂。仔細想想,和光剎之爭,實是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人應有更高的追求。想及此,光悅立刻去拜見利長,告訴他,自己想回京城住。利長大為贊成,他助光悅生計,是想自光悅那裡獲得京城的消息,絕非要留他在身邊服侍。

    當光悅離開加賀,抵達京城時,已是慶長十五年入夏。

    「好久不見了!長期住在京城的人,住不慣鄉下。」光悅去拜訪舅父光剎時,道。

    光剎將一個精美的綠色小盒變給了光悅,稱是武州八王子的阿幸托他轉交,還說,他正要寫信去加賀。

    「阿幸給我的?」光悅有些恍惚地看著盒子。

    「光悅,其實阿幸有一封書函和這盒子一起送來,那書函讓人有些擔心,我就翻了翻盒子,但裡邊什麼也沒有。」

    光剎乃是日蓮宗信徒,以世俗之人眼光看來,他絕非不潔之人。但聽說翻過寄給自己的東西,光悅有些不快,他忍住,道:「信函上寫了些什麼?」

    「說是信送到時,她或許已不在世上,故請把信送到的日子當成她的忌日。此外,絕不要到大久保府上去問,若非如此,恐給我們家帶來麻煩。你也知,阿幸不爭氣,把她供在家裡倒罷了,到了外邊,真不知她還會做出何等事來。」性子剛烈的光剎撫弄著花白的鬢角,「故,請你把此事忘掉。我也未對姐姐說起過。」他口中的姐姐,便是留在京城的光悅之母妙秀。

    光悅無語退下。

    那小盒子端端正正收於杉木盒中,用頗舊的紅錦緞包著。光悅捧著它,到了母親曾住過的通出水下町茶屋別苑。當日,他只是把盒子放到架上,不想打開。

    茶屋主人此時去長崎公幹,不在家,光悅悻悻而歸。灰屋紹益、角倉素庵和俵屋宗達等人得知光悅回京,便來拜謁。大家敘完舊散去,所司代板倉勝重又來了,和光悅聊了很久,故光悅根本無暇思量阿幸之事。不過,他還是若無其事向勝重問了問長安的情況。

    勝重若無其事道:「石見守運道甚強,聽說今春中風倒下,我以為他會就此隱退,不料他很快就恢復如初,又在甲州黑川谷挖金山了。」接著,勝重降低聲音,提了兩句長崎港燒燬葡國船隻之事,不過和光悅在加賀聽到的大相逕庭。加賀那邊的說法是:有馬晴信為了報復,才燒了葡國船隻。可勝重說,放火的人並非有馬晴信,而是那洋船的船長。

    「其實,有馬的船上載了許多兵器,那洋船在受襲擊前,似已著火了。」板倉勝重頓一下,又道,「看來,這樣還不能消除大久保石見守和此事有牽連的傳言啊。」

    「長安與此事有牽連?」光悅吃了一驚。

    「長安似提議過,若將日本的兵器賣到海外,定會大受歡迎,可大賺一筆。可是,如先生所知,如今的歐羅巴分成了兩半,雙方戰得正酣。我也相信日本的兵器一定會受一些人歡迎,然而無論兵器落入何方之手,南蠻和紅毛之間都得出大事。天竺、爪哇、馬來,以及呂宋和香料島,處處都劍拔弩張。因此,班國國主密令葡國船襲擊載滿兵器的日本船,不只是搶奪貨物,還要把船弄沉,殺死所有船員。故有馬怒氣衝天。然而葡國並不希望自己奪來的兵器,再通過日本人落入敵手,那樣之前就是白費力氣,故他們自己把船燒掉,把貨物統統扔到海裡。我想,這些話還是莫要傳進大御所耳內為好……」

    家康主張和平交易,出口兵器自會引起海外騷亂,他必不容。葡國人把船燒了,使得長崎奉行和有馬晴信均狼狽不堪。

    「據說,船上還有生絲。他們載了很多生絲來,其實乃是從日本船上奪來,再賣給日本。這事被我們知道,他們就忙把船燒了。」勝重非常清楚光悅的性情,故,甚至連「莫要稟報給家康」的話也挑明說了。

    「可在下還有不明之處。」

    「何處不明?」

    「葡國船隻強奪日本兵器,這個在下明白。這對葡國人而言,亦為大事一件,若兵器落入敵手,自大不利。可他們為何把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兵器又運到日本?又為何要進到危險的長崎港?這一點,在下無法理解。」

    「是啊!」勝重蹙眉搖首,「我也疑惑,可世間的傳言更離奇。」

    「傳言?」

    「說是班國和葡國已無可避免地要在日本與紅毛開戰。大御所和將軍都被三浦按針瞞騙,已大大支持新教。因此,舊教信徒要把足夠的兵器運進大阪,以此為據點,拚死一戰。他們運送兵器到長崎,由於有馬晴信強烈反對,故又慌慌張張把船燒了。如此一來,就把大久保長安和豐臣秀賴都捲了進去。這個傳言可真是來勢兇猛啊!」

    本阿彌光悅屏住呼吸,看著板倉勝重,其實他也這般想過。

    「如此說來,葡國船乃是打算把從日本船上奪去的兵器運回日本,存放於大阪城?」半晌,光悅才道。

    勝重忙搖手阻止光悅,「唉,我可未說必是如此,只是這種傳言讓人很是頭痛。」

    「唔,這麼說,大阪城裡有人想與葡國班國結盟,與看似更支持尼德蘭和英吉利的大御所一戰?」

    「是啊!總會有虔誠的洋教徒,那些人被葡國傳教士一鼓動,難免這般想。真是麻煩啊!」

    「經常出入大阪城的傳教士究竟是何入?」

    「我也不瞞你了,便是保羅神父。而且,大阪城內的重臣怕都和那神父有些關係。」

    「何樣的關係?」

    「不是信徒,就是後援!織田有樂齋、片桐市正,以及明石掃部、速水甲斐守等,無一例外。有些人想隱瞞此事,就熱心建議澱夫人再建大佛殿,暗地裡卻想把大阪城變成洋教舊教據點……。嗯,還有傳聞說,有一個比斯卡伊諾將軍今年要來日本,為去年送回前呂宋總督羅德裡格的事道謝。人言可畏啊!若大阪城成了南蠻人的據點,班國國君必不斷派出載有大炮的軍船到日本來。這不只是謠言,聽說此乃南蠻人的慣用伎倆。只是我不會胡亂相信謠言。」

    本阿彌光悅甚是清楚板倉勝重的為人。勝重絕非輕信之人,但謠言肯定讓他心驚。

    「其實,你回到京城,我也鬆了一口氣。不管是茶屋還是角倉與市,都尊你為人生之師。他們若對你說了什麼,請一定告訴我。」

    勝重言罷,告辭去了。光悅茫然坐了許久,才想起阿幸送來的綠色小盒子,難道裡邊真藏著什麼?

    打開來,小盒子是空的,可在耳邊搖一搖,就能聽到輕微的紙張窸窣聲——盒子有兩層!光悅小心翼翼檢查時,塗滿金粉的內盒悄無聲息開了。

    「啊,果然如此!」

    盒中整齊疊放著光悅曾見過的宗達函紙。每張上都密密麻麻寫著小字,落了日子。有的紙上還寫著「光悅先生親啟」。光悅靜靜讀著。漸漸地,他臉紅了,各種情緒令五內翻騰。信中,阿幸毫不掩飾地說起對光悅的情意,感傷流露無遺。她說,她對光悅一往情深,這讓性情嚴謹的光悅幾不敢相信。可是他亦感到,阿幸對他大有深意,是一種對骨肉至親般的依戀之情。總之,正如光悅所想,阿幸並未真正傾心於大久保長安。這個女人的宿命,無比痛徹地流露於字裡行間。

    光悅花了一個多時辰才讀完這些文字。他冷靜地思慮著阿幸到底想說什麼。對阿幸所言,他並不特別驚訝先前見過板倉勝重,他心中已生出種種猜測。

    阿幸在信函中說,由於與政宗發生齟齬,長安方才感到政宗的重要。過去,政宗的支持令他得意忘形;可政宗一旦棄他不顧,他便危在旦夕。

    不管怎麼說,大御所和將軍對政宗另眼相看,何況他還是忠輝的岳父。若政宗對大御所和將軍進言,說長安對忠輝毫無益處,長安便可能掉腦袋。政宗變卦之前,長安幾未想過此事。

    阿幸明言寫道:如此一來,最麻煩的乃是聯名狀,第二便是那些積存的黃金。

    光悅尋思,金子產量,完全由長安根據自己的目的安排,問題在於,家康和秀忠對長安究竟有多信任?即使長安乃是為國積財,若引起懷疑,必招致大禍。光憑他那奢糜的生活,就足以令那些僅靠米谷收入過活、口子節儉的大名爭而毀之。

    長安假裝中風不起,欲在此期間把黃金埋藏於黑川谷,等日後再重新挖掘。一旦有急用,黃金隨時都可起出;而萬一事情敗露,八王子的宅子被抄,家中並無多少金銀,那便是瞞天過海之計。

    阿幸說,知道內情,讓她身置險境。長安真正信任的只有阿幸,若知事情敗露,他想要殺人滅口,第一個目標便是阿幸。她估計,也許很快就會被帶到黑川谷,秘密除掉,若光悅可憐她,希望他能到黑川谷一趟。她甚至說,自己的血可以使那一帶的杜鵑開出黑色的花……

    光悅頗為瞭解阿幸,她從不肯服輸,喜戲弄人。因此,對於阿幸的傷感,他並不那般擔心。不過,阿幸信中有一段說,長安讓她做了另外一個盒子,裡邊藏有聯名狀,不知被藏到了什麼地方。若是尋常人,恐早已把這種東西燒了個乾淨,可長安不會。他野心勃勃,欲留名青史,這不僅出於他的虛榮,亦出於自卑——我長安不僅能當個山師與猿樂師!

    想及此,光悅愈覺不安,他想起板倉勝重所言,長安似與燒葡國船隻之事有關。難道長安裝病,不單是為了藏匿黃金,亦是暗中把兵器藏到大阪城?如此想雖匪夷所思,然長安和尋常人不同,他要正大光明出海,因此,恐欲接近出入大阪城的神父。

    此事可不能置之不理!到這時,光悅才興起給阿幸回函的念頭。他未提收到綠色小盒一事,只是把自己的意思隱於字裡行間,寫道:「長安近日開始做生意,可能有些奇妙的故事,希望能陸陸續續說給我聽。」

    剛封好信函,下人稟報,又有客人來訪。

    「把書函交由茶屋的江戶橋店舖,送到八王子去。」此時茶屋在江戶橋設有驛站,常有信使來往。光悅把信交給女傭後,就到廳裡去了。

    「啊,真是稀客!竟是納屋小姐。」剛才通報說客人自界港納屋來,光悅還以為是下人,不料竟是在大阪城服侍千姬的阿蜜。

    阿蜜的打扮又恢復了商家女兒模樣,她禮貌地向光悅問安。

    「聽說先生回京了,遂馬上趕來拜望。」此時的阿蜜,已非先前的榮局了。

    「你怎的有空?似乎瘦了,身體怎樣?」光悅一邊拍手叫母親,一邊笑道。

    「今春,千姬小姐已和少君圓房了。」阿蜜道。

    「哦……」

    「他們甚是和睦,大阪城內又恢復了好久不見的和睦景象。」

    「好!不,辛苦了!」光悅說著,忙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茶屋清次未過門的妻子阿蜜被秀賴玷污,其中苦澀,光悅感同身受。「澱夫人還好嗎?」他問。

    「她變了許多。」

    「那是為何?」

    「可能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夫人性情溫和多了。」

    「哦?」

    「而且,千姬小姐收我生下的千代為養女,實在感激不盡,束縛我的枷鎖便已打破。」

    「哦!你的辛苦終於得到了回報!千代成了千姬夫人的養女?」

    「是。少夫人說,以前她年幼,讓我受苦了,要我……寬諒她。」阿蜜抬袖擦了擦眼角。

    光悅又拍手叫母親:「來客了!茶點稍後準備也行,請母親過來見見客人。」只有兩人相對,必會淚下,光悅可受不了。

    阿蜜本可與茶屋清次速結良緣,卻被秀賴染指,進而被澱夫人疏遠,被老臣排斥,又被千姬的侍從敵視。她若非心如磐石,恐早已不堪重負,香消玉殞。如今她終得離開秀賴,和過去比,她雖瘦了些,氣色卻頗佳。

    「哦,真是太好了!」端茶進來的妙秀,瞪大眼睛,在門口站住了。

    「婆婆,您一點沒變,真令人高興。」

    「沒變?呵呵,變了許多。看看這頭髮,已全白了。」幸而母親趕來,光悅趕紫取出懷紙,速速擦著眼角。

    「以後阿蜜會常來。只不過進城那麼一些時日,出來一看,卻覺恍如隔世。」

    妙秀佯裝糊塗,搖頭道:「世道如常啊,依舊有窮有富,有官有賊,只是大家都把心思用在了家業上。」

    「呵呵,婆婆真會說話。」

    「是真的!我自己不喜改變,卻希望兒子能稍稍改變一下呢。」

    「哦?」

    「是啊!媳婦先他而去,至今仍然獨身一人。他要是能像撮合灰屋之子和吉野太夫那般熱心就好了。」

    「哦。」

    「姑娘,有無適合的人?我都等不及了。」妙秀打趣道。

    光悅本想說說阿幸的事,卻又打消了念頭,他不想讓母親以為自己還在思念亡妻。

    「好久不見了,你必有很多城裡的故事講。我這就去準備牡丹餅。阿蜜,你喜歡牡丹餅吧?」

    「是,非常喜歡。」

    「好好,我馬上去做。」雖說上了年紀,妙秀依然甚是細心體貼。她定是察覺到阿蜜必是來打聽茶屋清次之事的,因此藉故離開了。

    「阿蜜,你剛剛說澱夫人變了?」

    「是,真變了。夫人最近成了一位無可挑剔的主母。」

    「使澱夫人改變的原因,只是……年紀?」

    阿蜜搖搖頭。

    「哦,還有其他原因?」

    「是,澱夫人畢竟是女人……」

    「此話怎講?」

    「大御所特意派了人去,也有信函送至,她才變了心意。」

    「我不明白。難道過去大御所對她不好?」

    「呵呵,先生真是不解女人啊!」

    「嘿。你細說說。」

    「澱夫人先前似認為,大御所親近別的女人……」

    「別的女人?」

    「高台院。呵呵,阿蜜以為您很是清楚呢。」

    「高台院?」光悅險些笑出聲來。他從未聽過這等事。從未生育過的高台院,看起來確顯得並不甚老,可到底也是老婦了。難怪他想發笑。

    阿蜜卻道:「先生一定誤會了。」

    「哈哈!若澱夫人真這般想,只能說明她心志失常。」

    「不,此乃女人真心。她認為,大御所信任高台院,不信任她,心中自有怨念。」

    「這不就是嫉妒嗎?」

    「是比女人的嫉妒更甚的爭鬥和固執。如先生所知,大御所先後兩次給高台院建寺宇,將軍進京時,還想讓秀賴以高台院之子的身份去伏見。」

    「哦?」

    「澱夫人此時的心情,男人不會知悉。其實,阿蜜也是生下千代後,才體會到夫人心思。」

    「澱夫人那般固執,完全是因為怕兒子被搶走?」

    「不只如此。有一次她喝醉酒,無意中向阿蜜透露了一事。」

    「何事?」

    「她似想到大御所身邊去,起因為大御所還在西苑時。」

    「哦?」

    「可是,使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的便是少君。為了少君,她必有所忍,自然也顧不上情愛了。澱夫人認為,高台院乃是太閣正室,故大御所才區別對待,她因此心懷怨恨。」

    光悅輕輕合上眼,心想,阿蜜一定也曾那樣困惑。他不由歎道:「人之真心,外人真正意想不到。澱夫人若是太閣正室,定是一位賢妻。」

    「澱夫人還說,如今她還怨恨太閣。」阿蜜繼續道,她似欲將心中的積鬱吐盡。

    「因為不是正室?」光悅道。

    阿蜜露出神秘的微笑,搖頭,「不,據說太閣在病中,曾勸她帶著秀賴嫁給大御所。」

    「此事我也略有耳聞。」

    「澱夫人為此夜不能寐。」

    「這個我也能體會。」

    「到了第七日,她終於下定決心,可太閣已絕口不再提此事,似已忘了。不只如此,石田治部又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

    「說了何言?」

    「他說,太閣有遺言,要她嫁與前田大人。」

    「這個我也聽說了,太閣當時恐已神志不清了。」

    「因此,她怨恨太閣不解女人真心,竟隨隨便便說出那等話,害得她在大御所面前甚是尷尬。」

    「哦。」

    「可一切都已過去,高台寺已建好,大御所也未令澱夫人和少君分開。況且,大御所已從伏見搬到了離高台院甚遠的駿府,澱夫人心裡方平靜下來。阿蜜真高興啊。」

    光悅鬆了口氣,他以前亦常擔心,天下會因澱夫人再動干戈。「澱夫人真變了?」

    「是,千姬小姐定會幸福。」

    「姑娘,我有一事要拜託你。」

    「拜託我?」

    「對,我和你都須好生維護澱夫人和千姬夫人的幸福。」

    「這是自然。」

    「可是,我似聽到了令人不快的亂聲!」

    「亂聲?」阿蜜蹙起眉頭,側耳傾聽,「什麼亂聲?」

    「你回到界港後,便又是納屋家的小姐了。那裡一定有些從海上傳來的消息。你能否仔細查查有馬燒燬葡國船隻一事?此事可不能大意。」

    阿蜜不解地望著光悅,看來她還未聽說此事。「有馬家燒葡國船?」

    「對!可能會因此掀起一場風暴,我很是擔心。」

    「究竟怎回事?請把事情經過……簡要告訴阿蜜。」

    光悅點點頭,不把事情告訴阿蜜,她就無從打聽。光悅簡言幾句,道:「此中最重要的人,便是有馬修理大夫晴信。他到底是因私憤而欲燒南蠻船,還是獲得了大御所默許,這需弄清楚。」

    「這一點至今尚未查明?」

    「對,只查出長崎奉行似與此事有些關聯,其餘就不甚清楚了。」

    「未獲大御所默許……」

    「那就無甚好擔小的了,事態應不會演變為日本與葡國之間的衝突。有馬大人有不是,大御所自會責罰他,如此而已。」

    「反之呢?」

    「便是我所憂心的了。如你所知,日前大御所對海外交易寄予厚望。南蠻人和紅毛人對此也頗為清楚。若是大御所默許燒燬葡國船隻……」

    「嗯,南蠻人確可能這般認為。」

    「這正是我擔心的,南蠻和紅毛如今打得難分難解。」

    「班國、葡國同尼德蘭、英吉利相爭?」

    「正是。這種爭執不同尋常。同為洋教,卻分裂成兩個教派,為了爭奪海外利益打得頭破血流。」

    「我聽說過。」

    「嗯,若此時大御所下令燒燬南蠻船,南蠻定以為乃是三浦按針說動了大御所。他們必會擔心被趕出日本……這種想法恐引起大亂啊,亦會使大御所的志向和天下蒼生渴望永世太平之心願成為泡影。」

    「哦。」

    「我們過去之所以站在大御所身邊,為他盡心盡力,便是祈望太平萬世,不想再有亂起。總算結束了那烽燧四起的日子,本以為終於太平了,卻又要捲入洋人的紛爭。這樣一來,事態將如何演變?天下蒼生的願望又會如何?」光悅說到激切處,忘情地用力拍膝。

    阿蜜屏息看著光悅,她已明白一切。浮現在她腦中的,是大阪城裡的澱夫人,以及千姬、千代的面容。

    「先生擔心,若燒船確是大御所授意,日本恐有再陷亂世之憂?」

    光悅嚴肅地點頭。

    阿蜜又道:「那樣一來,大阪和江戶可能再啟戰端……先生這樣看?」

    「正是!」光悅斬釘截鐵回答,「大御所若信了紅毛一方,南蠻人為了對抗,只能以大阪為據點。」

    「……」

    「可是,方才聽你的意思,大御所的忍耐已讓世人看到春景,大阪城裡現已吹起了和風……可是這和風之城雖擁有無比堅固的城牆,卻是一座只有女人和小兒的無防之城。」

    「……」

    「你應明白,不可讓城裡的春風休止!只要大阪城春風吹拂,畿內和近畿,甚至整個天下,人人都能沐浴其中。這個時候若再起紛爭,可怎麼了得?我是擔心這些,才從加賀回來。從總見公、已故太閣,到大御所,天下總算太平了,怎可令南蠻人和紅毛人壞了千秋盛事?」

    聽著聽著,阿蜜身體顫抖起來。

    「阿蜜明白。阿蜜一回界港,馬上派人調查從長崎來的船。我雖為一介女子,也能聽得見亂聲。」

    光悅輕輕點頭,仍然十分激切。

    世人分成兩派,爭鬥流血,大阪與江戶將再起紛爭之說,並非空穴來風。光悅真的很是為天下憂,阿蜜想著,內心益發感佩。

    「從前太閣身邊有利休居士,另有納屋先生和曾呂利先生,我們能看得更遠。可是秀賴的身邊啊……」光悅使勁搖搖頭,換了個話題,「唉,我只顧說自己的事了。你怎樣?茶屋有信函來嗎?」

    「有。」

    「他等了許久了。你既出來了,還是早些辦了的好。」

    話方出口,光悅大吃一驚,阿蜜臉上竟浮現出冷漠的苦笑。她與茶屋之間似發生了何事,他能覺出那絕非好事,只是未立刻問出口。

    「此事,阿蜜有些話對先生說。」

    「你是指……」光悅壓低聲音,心生憐憫。

    「我決心不嫁給茶屋了。」

    「哦?你是要毀了婚約?」

    「是。」阿蜜昂首挺胸,朗聲笑了,「起初,我以為必須遵守約定,可如今才發現,約定也有許多,並非當一一遵守。」

    「你並不厭恨茶屋,卻不想嫁他了。你是為了茶屋,才改了主意?」

    「是。」

    「阿蜜!」

    「嗯?」

    「唉,你的想法是對是錯,我沒法立刻回答,也不知是否該贊成你。」

    「先生難道不知,有些貴人想替茶屋說親?」

    「這是兩回事!」光悅稍稍提高了聲音,「所謂約定,乃是經雙方商談之後,互相承認的。」

    「這……我明白。」

    「既如此,就不能因你一人的想法改變,壞了約定,明白嗎?你必須先明白茶屋的心意。男人的想法有時超乎常理。你的算計並不見得是為他好。」

    阿蜜吃一驚,垂下頭,耷拉著肩膀。她定是因生了秀賴的孩子而羞恥。這種想法雖出於女人的善良,卻未必適用於男子。茶屋清次若願意撇開這事,接納阿蜜,又當如何?況且,清次身邊的人都已知此事,若阿蜜毀約,不只傷了清次的心,更會傷了他的體面。

    「這樣吧,」光悅道,「你以受我之托為名,去向茶屋詢問燒船之事。唉!看他的回話,再決定是否遵守約定。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呢。」

    阿蜜不由悄悄擦了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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