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幸的確被嚇壞了,身上一滴汗也無,口乾舌燥,她想起了關原合戰前攻打伏見城那日的情形。
那日,阿幸去伏見城裡一酒家訪友。關西大軍所到之處,包圍的不只是城池。那酒家裡不時有散兵游勇進進出出,調戲女人,喝酒撒瘋。目力所及,下至十二三歲的女僕,上至六十多歲的嬤嬤,都遭了侮辱。阿幸和酒家女小萩一起藏身於酒窖一角。
把二人藏在那裡的,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傭,後來她說出去看看風聲,便一去不返。阿幸和小萩不安起來,小萩便也偷偷溜出去察看情況,沒想到竟成永訣。終於,不知哪裡起了火,濃煙從阿幸藏身的酒窖入口鑽了進來。阿幸憋住氣,拚命逃離了那裡……
直到如今,在疲勞時,阿幸還會夢到那時的場景。
阿幸所經歷的「戰事」,不是弓矢紛飛、劍拔弩張,而是滿地翻滾的大圓桶中,堆棄無數女人屍首,慘狀驚人。那些兵士喝足了酒,侮辱夠了女人,還不滿足。在肆意妄行一番之後,監軍大概怕上頭責罵,乾脆大開殺戒,一把火將為害處燒了個精光。
阿幸逃跑時發現了小萩的屍體。小萩和在她之前跑出去的女傭依偎著倒在血泊中,下身插著一支長槍。阿幸大聲尖叫著先前喝過的甜酒全吐了出來。她穿過重重煙霧,拚命奔跑。自那以後,一提到「打仗」,阿幸腦中便是那一日小萩的慘狀。
「表兄,莫再說了……」阿幸劇烈地顫抖著,「阿幸全明白。請明白告訴我,該怎麼做。只要能夠阻止戰事,阿幸什麼都願意做!」
「呵,全明白了啊。」阿幸劇烈的反應,讓光悅吃了一驚,「記住,若伊達和大久保談到戰事,要詳細地告訴我。」
阿幸毫不猶豫地點頭:「表兄,阿幸立刻就去尋大人。其實,阿幸也想知大人現在正幹些什麼。」
光悅未問阿幸從佐渡出發後,走哪條路來的京城,也未問她打算如何聯絡長安,他甚是放心,相信她自己能處理好一切,只把所憂之事反覆叮囑。
一旦關乎日蓮宗和天下,光悅就憂心如焚。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本阿彌光悅了。光悅志存高遠。為一事傾盡全力的人誠是偉傑,而一個男子,不管他是為了野心、技藝,還是兵法,那種竭盡全力、專心一致、心無旁騖之態,都讓阿幸深深傾倒。阿幸嘴上雖輕描淡寫,心中卻稱揚不已。她深深感歎,若光悅並非姐夫,她必會以身相許。除了光悅,她最喜歡的人便是大久保長安。長安與她不僅有男女之情,亦把她曾脫韁的心緒拉回塵世。然而,現在她喜歡的一個男子,讓她去監視她喜歡的另一個男子,這是何等新鮮有趣的事啊!
阿幸從光悅宅中出來,朝一街之隔的娘家走去。她父母開著一家店舖。
「啊,阿幸啊,家裡人都回來了,正等著你呢。」嫂子看到阿幸,嚷嚷道。嫂子乃是光悅的親妹妹,兩家其實便是一家。
「哦,多謝。」阿幸腦子裡一片空白。隨後要突然出現在大久保長安面前,嚇唬他,然後照光悅教的探探他,阿幸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想著想著,她已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內院。
「臼井?」
「是。臼井三郎兵衛在此恭候夫人。」臼井三郎兵衛乃是京城人,負責管埋長安的年賦,也是護送阿幸從大久保長安轄地來到大阪的人之一。
「怎的了,大人又換住處了?」
「是。大人在大和的公事已畢,現住在界港奉行成瀨正成大人別苑。」
「界港?乳守宮附近的妓女早把他圍住了吧?還有何人知我來了京城?」阿幸不忘身為側室的體面,比面對光悅時顯得威風了許多。
「這……難得大人有興致,夫人還是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這樣啊。那好,不過今晚就要出發了,也不知船備好了沒有。」
「今晚?」
臼井三郎兵衛吃了一驚,「但是,大人今晚已安排好了住處……」
「呵呵呵,」阿幸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大笑起來,「難道大人喜歡上了什麼人?」
「夫人……」
「到底怎回事?沒有船?」
「船倒是有。但在下就這樣把夫人帶到界港,大人萬一怪罪下來……」
「怕什麼?」
「其他從能登跟來的人,對此也甚是擔心。」
「呵呵。這個我心裡有數。我在佐渡時,倒是想準備船來著。」
「呃……」
「不過來不及了。不是有很多運送礦工的米船從能登開到佐渡嗎?我就坐那種船去找大人。我想他會誇我,而不會責備。我想好了,不管大人是驚喜還是生氣,都由我擔著便是。」
「那……能行嗎?」
「哼,你以為我是因嫉妒才跑去責他?怎麼說,我亦是在京城長大的女人啊。好了,立刻備船。」
臼井三郎兵衛凝視著阿幸,會心一笑,「遵命。」
「唉,為何我非得做出讓你們為難之事呢?」
「在下立刻去辦。」三郎兵衛以前曾和大久保長安一起演過手猿樂,年逾不惑,人情世故頗為練達。他恭敬地退下,走進暮色中泥濘的街道。
阿幸拍拍手召侍女,「阿杉!阿藏!」
此時,她嫂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你不在的時候,姑娘們都出去買扇子了。」
「兩個人都……好吧?那她們就待在這兒吧,嫂子,我馬上要去界港走一趟。」阿幸乃是那種按捺不住之人。
大久保長安夾在一堆從乳守宮周圍召來的妓女中間,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
位於宿屋町臨海一面的界港奉行的別苑,和旁邊的旭蓮社一祥,都用來招待高貴的客人。照例,奉行只負責警備,客人在內盡可自由自在。召妓召藝,洽談生意,悉隨尊便。長安充分利用了這種自在,每次從京城或大阪到奈良的屬地時,定會來這裡歇息歇息,放鬆筋骨。此處除了擁有四通八達的河道,海上交通亦甚是便利,無論去石見還是相模,都頗為方便,甚至還能及時掌握長崎的流行風尚。
「來來,今晚大家都得喝個痛快,玩個痛快!明日我就不在界港了。」長安靠在一位叫千歲的妓女膝頭,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長安剛到時,成瀨正成過來聊了兩句,之後就再未露面。在座的有界港奉行的同心、長安的一個幕僚和從石見帶來的半兵衛幾人,還有演奏大鼓、小鼓、月琴和笛子的男藝人,外加十幾個妓女。
「再熱鬧些!怎生和深更半夜一樣安靜?來來,喝,喝!」
此時入夜未久。從窗戶看出去,暮色中若隱若現的漁火、泊船上的燈光,以及戎島燈塔的光芒,隨著海上夜色的加重,燈火愈發明亮起來。
女侍進來,不停地和正在同妓女喝酒的同心咬耳朵。同心點頭不已,東倒西歪走到長安面前,半說笑道:「在下有事要和總代官大人說。」
「總代官大人?哈哈!今晚就叫我老爺吧,老爺我被石見和佐渡的金銀之氣弄得虛弱了許多啊。哈哈,要是不常把身上的銅臭洗一洗啊,氣都喘不上來了!」
「是,老爺。」
「何事?」
「來了一位明石掃部大人先前的家臣,帶著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籐廣大人的書函。該怎生處理?」
「長崎奉行介紹?」
「正是。」
「既然得太郎冠者長崎奉行的照顧,恐與大御所愛妾阿奈津夫人之兄關係匪淺。」長安離開千歲的膝頭,站起身來,完全如個狂言師,手舞足蹈,狂態畢露。
長安本就貪玩。加之最近的金銀開採量遠遠超出預期,他的收入便也翻了幾番竟常常大言不慚在妓女們面前說笑道:「方今天下最富有之人啊,除了將軍大人和大阪城主,便是我!」他從白天喝到現在,馬上就要醉倒,可一聽說有客人來訪,竟立刻興奮起來。
「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可慢待,你且把這話給我好生傳下去!」
「明白。」
看著同心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長安豪邁地大笑起來,「哈哈!一下子就清醒了!既然來人和大御所愛妾有些干係,就當再叫幾個女人!咚一嗆——次郎冠者聽啊——令——」
「在!大人!」長安的幕僚哼著狂言唱腔走上前來。
「有勞你,去乳守官附近,找一個漂亮些的女人來!」
「明白!」幕僚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正了正身姿,衣襟掃過榻榻米,退了出去。
「哈哈!愈發有趣了。千歲!」
「噯,大人?」
「我的記性一直甚好,可現在竟突然把這客人的名字給忘了。客人叫什麼來著?」
「呵呵!大人還沒問過客人的名字呢。」
「怪不得我想不起來!你們說,不問怎能知道別人的名字呢?」
此時,隔扇被推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道:「是啊,我可想不起那個名字。」
長安愣了一下,看著來人,然而燭光搖曳,他的醉眼已看不清女人的長相。「呵,還挺水靈的。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好似在哪兒聽過啊。」長安嘟噥著,「不對啊,客人當是個男子,要不也不會特意差人去尋漂亮女子,是吧,千歲?」
「是,老爺。」
「客人確是說從長崎來的?」
「從長崎……倒未說清楚。」
「到底是從何處來的?」
「這……怕是從天上來的吧。」
「天上?那可不行!天上的客人有時會送來紅頭髮、藍眼睛的女人,那可怎生使得!」長安似想起了伊達政宗身邊的碧眼侍妾,突然縮了縮腦袋,一副頗為害怕的樣子。
這時,同心領著客人走了進來,「客人來了。」
同心稟報的時候,長安清醒了些。他有幾分想起了伊達政宗和索德羅,人立時變得謹慎起來,嚴肅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來客。只這一瞥,他又變回了那個吃過很多苦頭才走到今日的大久保長安。
「聽說乃是長谷川大人介紹你來的?」
「是,此處有一封書函。」來人年方二十五六,容貌俊美,談吐文雅,像個生意人。
「你原來真是明石掃部手下?」
「這……是。但小人職責實際與軍務無涉,小人如今專門負責從界港到長崎的船務。」
「哈哈!這麼說來,你和我一樣,太平時還有些用處,打起仗來就一無是處了。」
「呃……是,是有那樣的說法。」
長安從同心手中接過書函,邊看邊問:「你信洋教?」他似漫不經心,實則在認真觀察對方的反應。
對方似是吃了一驚,道:「大人知道?」
「哪能不知!每次看到胸前掛著十字架的人,我心裡都會咯登一下。」
「這麼說,總代官大人您也信奉……」
「不,那倒不是。總的說來,洋教徒對自己很是嚴謹。」
「慚愧。小人名桑田與平,信函上也寫著。」
「是寫著。不過只有名字,未說何事。喝酒之前,先說說此行的目的吧。」
「多謝大人。」桑田身子有些僵硬,施了一禮道,「乃是關於生絲的生意……小人想獲生絲進口之權。」
「哦?那可找錯人了。我只管金礦。」
「在下對此甚為清楚。」
「那還來找我談生絲?」
「小人看出,獲生絲進口之權的人,都非洋教徒。」
「哦,這還是頭一次聽說。大御所和將軍大人各有信奉,大家也知,這情形和太閣時可不一樣。」
「非也。小人想,與其說大御所身邊的人厭恨洋教,不如說乃是有人不喜歡耶穌派、弗蘭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
長安搖了搖頭,戒心益甚。果然,他們都對三浦按針不滿。他遂道:「我可明白地說,無那等事。真不明人怎會有這種念頭……」
桑田好像相信了長安真的對此一無所知。他略放鬆了些,輕輕吁了一口氣,表情嚴肅地跪坐下,「其實,洋教國家也分兩種。」
「哦?這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開始時,眾人都信天主教,後來出現了所謂清教徒,形成了實行新教教義的國家,信奉新舊兩教的國家,不斷在歐羅巴燃起戰火。」
「你倒是清楚得很。」
「是。日本有人原本信奉天主教,也就是舊教。新教的船隻在慶長五年時第一次進入我國。」
「船?」長安假裝糊塗。
「就是三浦按針乘坐的博愛號。」
「哦,對,三浦按針,我倒是有所耳聞。他尊大御所之意,發誓絕不會把歐羅巴的戰火引到日本來。他絕不會那般做。此人比我們更執著,我信他。」
「總代官大人,您真這般認為?」
「你說長谷川大人不這般以為?」
「不不,長崎的奉行大人也有同樣的想法。」
「這麼說來,我們二人都這般想,你們卻不信?」
那人語塞。
長安端起酒杯,「哈哈!這般說來,你們認為乃是因三浦按針在大御所身邊,你們才得不到生絲進口之權?」
「不,那倒不是。」桑田與平剛喝了一小口酒,聽到長安的話,立刻抬起頭,「一不留神,長崎港便可能蕭條了。長谷川大人也希望能與總代官大人談一談。」
「長崎變蕭條?」
「是。大海如此廣闊,小人不知應否在總代官大人面前說這些,不過有些交易自是見不得天的。」
「哦?到底怎回事?」
「大名們私下交易日漸猖獗,發現了自當處罰,但隨隨便便監視,卻也起不到什麼作用。故必須思量,是否讓堅決維護舊教的人管理交易,否則,不僅日本近海將不斷發生戰事,朱印船也可能受到牽連。」
「那你想讓我做些什ど?」
「希望大人能夠明察,大御所是否欲與新舊兩教都有往來。」
長安戰慄,立時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殺氣。
家康的信奉和貿易分離的想法,彷彿已捲入巨大的漩渦。而在此之前,長安從未想過這一點。「你認為日本應只和舊教國家做生意?」
桑田與平向前挪了挪,「若非如此,小人擔心新舊教派之爭會令日本大亂。」
「你剛才說,因為海域太廣,才很難禁止私下交易,是吧?」
「正是。」
「你是想說,除了長崎和界港,再增加貿易口岸?平戶或者博多?」
「恐怕只有平戶和博多還不夠。若加上五島、一岐、對馬,大人意下如何?」
「呵!明白!有那麼多孤島,到彼處去做生意,長崎奉行便管不著了!呃,你認為應該只選擇舊教國貿易,是因為信奉舊教?」長安語氣溫和,其言卻似一把利刃刺入桑田與平的胸膛。
「小人不敢說不是,但事實出乎意料。」
「怎的出乎意料?」
「我們多方訪查,發現新舊兩教國家的實力差異甚大,在日本國附近建立據點的都是舊教國。」
「哦?」
「葡國佔領了天川(澳門),班國佔領了呂宋島,大洋那邊有個墨國(墨西哥),此外還有西洋諸國,包括舊教的大本營羅馬。新教國也在天竺和爪哇、暹羅一帶延伸勢力,但是和舊教國相比還差了許多。小人以為,和勢力強大一方聯手,對日本大有好處。」
「嘿。」長安點點頭,舉杯飲酒,「我近日將去拜見大御所,會向他一一稟報。不過,桑田與平啊……」
「在。」
「我有一事想問你:萬一三浦按針欲與諸新教國聯手,要把舊教勢力從日本趕出去,怎生是好?」
「恐怕舊教的傳教士已對此有所警惕了。」
「唔?三浦按針雖未出手,但早晚會凶相畢露,那時又當加何?」
「那時……」桑田與平大聲開了個頭,卻微笑著停住了,許是怕他人聽到。
長安點了點頭,心道:看來,情形比我以前想的更複雜了。他漸對眼前這個叫桑田與平的男子重視起來。
「好吧,你的來意我大致明瞭。今日酒逢知己,切要喝個痛快!」長安重重點了幾下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將酒杯伸到右側的女子身前。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田與平身上,雖然把酒杯伸到了女子下巴處,嘴裡說著「滿上滿上」,卻未看她一眼。
女子撲哧一笑,給長安斟上了酒。
長安還是沒看那女子。他一門心思要弄清楚,桑田與平此行究竟想幹什麼?
「來,再給您滿上一杯。」長安終於覺出,身右的女子不再是千歲,而換成了另外一人,她端端正正坐在那裡。長安再次默默遞過杯子,不解地問道:「我瞅著你眼生啊。你叫什麼來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呃,好像在哪兒聽過。」長安轉向左邊的千歲,道,「這是你家的女人?」
「是。」千歲一本正經,夾起菜往長安嘴裡送。
此時,又有一些妓女喧鬧著進來。長安的色心大漲:「阿曾、阿封、阿實、阿遙,你們四個都來。來來,站到老爺跟前來,讓老爺好生看看,看哪個最是漂亮!」
「難道老爺已對千歲厭倦了?」
「呃,酒不醉人人自醉哪。不能安靜些?動來動去,我可沒法品評了。」長安閉上一隻眼,醉眼惺忪看了片刻,道,「客人,你從這裡邊挑個你喜歡的,兩個也行。」他在戲耍桑田與平。
「大人好意,小人心領了。小人胸前掛著十字架呢。」
「不能碰家室以外的女人?哈哈!這點倒和我一樣!看看還行,不能碰!你是想上天吧?」他已不勝酒力了,回頭再次把酒杯伸到右邊那女人面前。「你是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阿幸。」
「阿幸?……好像在哪兒聽過啊。」
阿幸的眉毛挑了挑。
本應在佐渡的阿幸,以妓女身份出現在界港的酒席上,對此,長安哪裡會想到?但對阿幸來說,一切都在算計之中,讓長安吃驚便是她的目的。然而長安居然問了三遍,卻仍未想到竟是自己的側室。這下,阿幸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
「老爺,恐怕……」
「怎的,想喝酒?」
「老爺,也許您知道茶屋四郎次郎清次先生吧?」
「哦,茶屋的第三代掌櫃啊。他有個兄長,乃是第二代的四郎次郎清忠,不過二十多歲就死了。於是清次,就是長谷川左兵衛籐廣的養子,通過大御所,做了茶屋的第三代掌櫃。此人雖然年輕,卻頗有才具。」
「老爺,恐怕……」阿幸發現自己仍被忽視,強行把長安的臉扳向自己,「那個有才幹的茶屋清次,現在在哪裡,您知道嗎?」
「不知。現在還在長崎……其實啊,他的任務比長崎奉行還重要!」
「重要的任務?」
「哈哈!看起來你和清次挺熟識。茶屋清次得到大御所舉薦,將要擔任長崎奉行了。雖然過去的奉行乃是他的養父,但現在清次已是大御所的親信了。」
「老爺。」
「怎的?盡問些年輕男子的事!」
「長崎奉行未把這位來和您談朱印船生意的客人介紹給同在長崎的茶屋先生,而是介紹給您。老爺您並不負責朱印船的事務,您身為金山奉行、總代官大人,對吧?」
長安微微側了側頭,好像還未明白阿幸話中之意。若他明白了,必會大吃一驚,對阿幸刮目相看。正如阿幸所言,關於朱印船,長崎奉行與其找金山奉行,不如找同在長崎、負責幕府對外交易的茶屋清次,問題自能解決得更快。
「老爺,您喝得太多了吧?」
阿幸再次抱住長安的頭,使他朝向自己。長安瞇起一隻眼,道:「怎樣?你今晚和我一起逍遙。我給你兩個錢。」
還沒認出她來!阿幸眉毛倒豎,感到了巨大的侮辱。
「兩個錢不夠?那就三個!哈哈,再多可不行了,再多……」長安瞇著一隻眼盯著阿幸,似覺她不值更多,微笑著搖搖頭。
「總代官大人,請把這個女人讓給我吧。」這時,以胸前掛著十字架等堂皇理由拒絕狎妓的桑田與平站了起來,一臉嚴肅。
「哦?你要破戒?」
「是。鄙人雖已成家,然而妻子已不在了。小人……小人現在乃是個鰥夫。」
「哈哈。鰥夫終於遇到喜歡的女人了?」
「是……第一次,遇到和亡妻一樣的女人。」
「好!」長安粗暴地一把抓起阿幸的手,把她推到桑田與平那邊,「就兩個錢,你陪客人!我要那個……那個就行!過來過來!」長安像要醉倒一般,朝一個後來的妓女招了招手。
阿幸呆住。她天生任性,喜捉弄人,固執反叛。然而面對這種陣勢,她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呵呵。」突然,千歲一陣狂笑,站了起來,一把扯住長安招呼的那個妓女,要把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乳守宮的千歲大夫今日被老爺徹底拋棄了!漫漫長夜,空閨獨守,淚雨紛紛啊。啊呀,老爺,您可要好生疼愛這個姑娘啊。」
千歲滔滔不絕,阿幸無法插話。更讓她驚慌的是,她正發呆,桑田與平已緊緊摟住了她的肩膀,「你叫阿幸?」
「啊……是……」
「我要你了。對了,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說很是瞭解第三代茶屋?」
阿幸吃驚起來,與平似有目的,好像害怕她再和長安多言。他到底想幹什麼?
阿幸亦並非尋常女子,她旋即回道:「是,小女子和第三代茶屋乃是老友。」她顫抖著,但回得清清楚楚。
「茶屋的朋友?不錯。今晚我的運氣真是不錯。」與平把嘴湊到阿幸耳邊,輕聲道。
阿幸更慌了。本以為說認識茶屋清次,對方會吃一驚,鬆開她。
「小女子喘不上氣來了,請您放開我。」阿幸推開與平的手,朝長安望去。
長安不好對付,若他已認出阿幸而故意戲弄,她又該如何是好?
「呵,你可夠狡猾。」桑田與平再次纏上阿幸,「咦,總代官大人枕在喜歡的女人膝上了。咱們也換換位置。」
「等……等一下!」阿幸真想立刻逃出去,但下不了決心。桑田與平的目的,愈來愈讓人生疑。他特意接近長安,到底有何企圖?為了長安,為了本阿彌光悅,阿幸想弄清楚。
「啊,對了!還未給你斟酒呢!來,倒上吧!」
阿幸端起酒杯去接酒。桑田也坐下來,捧起酒壺,「那我倒了啊!喝交杯酒吧!」
「呵呵。交杯酒還早呢。」
「咦?怎的……好容易得到總代官大人的恩准……」
阿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強把杯子塞給與平,唱起謠曲:
【吾家有嬌兒,
面目璨如畫。
貴者長躑躅,
問是誰家子。】
阿幸一邊唱,一邊不停往桑田杯中斟酒,拚命想該怎的把這廝打發掉。「哎,總代官大人已打起呼嚕來了,我們也換換位子吧!」她邊唱邊站起身來。
【鬱鬱定家葛,
淒淒難分離。
採擷入吾懷,
攜之赴長崎。】
長安真已枕在妓女膝頭睡著了。阿幸卻不想輕易放棄。她故意摔開與平的手,等到與平又伸手來扶時,她便佯醉,嬌滴滴靠在他身上,「我還要、還要喝酒。哈哈……」
阿幸隨桑田與平走到另室,再度向他要酒。與平雖然酒量不小,但一握住阿幸的手腕,就變得比長安更為純情。「現在只剩下咱們二人了。讓我說幾句心裡話,你為何要把我引到這裡?」
「說什麼呢,呵呵,起先完全不把女人放在眼裡的您,一聽到我說茶屋的事就立刻變了。您想問什麼?」說著,阿幸硬把酒杯塞到與平手中。
「你為何從長崎到了這裡?你必是明石掃部或高山有近的人……哈哈。乳守宮的妓女不是瞎子。」
與平如一座大山向她壓下,阿幸立刻避開,坐正身子。
與平道:「就算你注意到了,也不當說出來。我們知總代官大人是何樣的人物,才希望接近他。」說罷,忙將三枚小金幣塞到阿幸手裡。
阿幸用對孩子說話的口吻道:「其實,小女子也信天主教……」略加引誘,對方就會熱情地宣揚教義,訴說自己的不安。他們對大御所家康身邊的三浦按針還是感到不放心。
「大御所是很公正。但畢竟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會歸天。那時若按針說服將軍禁了舊教,該如何是好?那樣,日本恐怕又要變成亂世。」
阿幸聽著聽著,開始睏倦。同樣的話題,已不像在光悅那裡聽到時那般令人激切了。她現在關心的是大久保長安。長安現在恐已被抬進去睡了,喝得那般醉,必如一攤泥,然而他睜開眼之後,自己可就危險了。阿幸在與平身邊,不斷給他添酒,一邊胡思亂想:得趕快把與平灌醉,離開這裡,打聽長安和界港奉行的心思,不可令海事為按針一人掌握。
但眼前的人,卻讓阿幸脫身不得。醉意漸濃的與平變成了惡魔,意欲和她交好。「我啊,真的喜歡你!」與平雙手抱著阿幸的頭,輕聲道,似乎要讓她牢記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