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大佛殿起火,德川家康同意了大阪方面的請求,將婚禮推遲至七月二十八。為了驅除晦氣,豐臣氏決定緊急修復安土城的總見寺。此寺乃信長公所建,而今已經荒廢,七月底才能完工,故把婚禮推遲至那時。這自然是出於澱夫人的自尊心,她不想對家康言聽計從,於是召片桐且元與其弟貞隆,以及小出秀政三人商議之後,找到了這麼一個理由。
「澱夫人這般逞強,更多的是針對大納言夫人。不管怎麼說,她們乃是同胞姊妹啊。」
大阪本城的奉行官邸,曾經是淺野長政、石田三成和增田長盛等五奉行聚在一起討論國家大事的地方,而今已物是人非。
秀吉公在世時,不管是片桐且元兄弟還是小出秀政,雖都曾作為忠義之人隨行左右,但對於重大的事情,他們卻插不上嘴。然而如今常在此議事的,卻變成了他們三個和大野治長、治房兄弟。另有織田常真(信雄)和有樂齋,他們乃澱夫人的表兄和舅父。但這二人均已隱居遁世,只要澱夫人不召,他們便不會主動出來招惹是非。大野治長作為澱夫人寵臣,經常陪侍左右,因此,大事實際上只由他們五人處理。
片桐且元對此並不介意,他並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思慮更深。賤岳會戰時,他為「賤岳七條槍」之一,與其他被秀吉一手提拔上來的侍衛一樣,得俸祿三千右。但從那以後,他便一直默默無聞,未得重用,跟加籐、福島等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更無法跟石田三成、大谷吉繼和小西行長等人相比。
他們個個都成了羽翼豐滿的大名。或許還是秀吉公可憐於他,片桐在文祿四年八月,才在本知四千二百石的基礎上增加了五千八百石,總算成了一個一萬石俸祿的小藩之主。
但現在片桐卻覺得,這或許反而是件好事。秀吉公在世時,政出豐臣,而現在豐臣氏卻成了六十餘萬石的大名。「若是作為一個六十餘萬石的大名家老,我的封地和俸祿也不少了。」他曾對著弟弟貞隆這般自我解嘲。可現在並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因為他們深知,辦事稍有不慎,六十餘萬石說不定也會如煙塵飄散。
「將軍大人倒無他,德川的譜代大名卻都虎視眈眈盯著大阪。」經常把這些話掛在嘴邊的且元,叫來眾人商議秀賴的婚禮。
「在我的勸說下,澱夫人總算同意興建寺院神社,可仍未放棄天下人的夢。今日還對我說,要盡邀天下大名,場面要絲毫不遜於太閣大人在世時。」片桐且元一臉困惑。
滿頭銀髮的小出秀政悲哀地搖搖頭,道:「對鄙人也這般說過:你們說黃金太多,要用於寺院神社的修繕。然而,到了少君的婚禮上,卻吝嗇起來,你們是想讓我在妹妹面前丟臉嗎?這完全是兩回事啊!若是邀請了天下所有的大名,才是對朝廷的惡意譏諷。我與她這般說,她卻說這是喜事,朝廷不會有這等猜測。」
「小出大人,你就此作罷了?」片桐貞隆責備道。
「好了,」且元制止了貞隆,道,「此事以後我會耐心解釋。夫人也非不明事理之人。但若是心急,即便明白其中道理,她也會故意反對。我們要作好充分的準備,不如對將軍說,澱夫人最近起了禮佛之心,開支增加,希望盡量把婚禮辦得簡單些。」
「禮佛之心?」貞隆嘲笑道。
小出秀政制止道:「這話要是傳到澱夫人耳內,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用擔心。有別人在場,我自然不會說。而且,在將軍那裡,相信且元亦不會惹是生非。」
「此事就這麼辦吧。搭上一些無用的開支,還招朝廷怨恨,就越發無立足之地了。」
「那我就這樣去伏見了。貞隆、小出大人,請大野兄弟等人務必勸說夫人簡樸,萬萬不可煽動夫人。」
「明白。」
細想起來,真是可悲。如何打消德川重臣的疑慮,維護澱夫人的好勝心,成為他們幾個重要的議題。由於且元總是不厭其煩地勸說,最近澱夫人似也稍有鬆口,已預定修繕五處寺院神社:河內的譽田八幡宮、攝津的勝尾寺、安土的總見寺,以及河內的睿福寺和觀心寺。
然而,澱夫人的目的卻跟且元大異其趣。且元是想通過這些工程引開德川人的注意力,也讓澱夫人能真正埋首於佛事。但澱夫人卻有這麼一句戲言:「哼,要是這些施捨能夠鎮服家康,就是再多些,我也不會吝惜。」
片桐且元並不認為澱夫人乃是個愚蠢女人,但她的聰明和好勝性情,正逐漸成為壓在他心頭的巨石。關原合戰以後,家康決定不追究秀賴和澱夫人的責任,她當時感激涕零。而現在的她卻與當時判若兩人,不知不覺間已忘記了感激,認為家康和太閣大人之間曾有約定,這麼做理所當然。雖說好了瘡疤忘了疼乃人之常情,可是在這種時候只能順著將軍。現今時世,武力決定一切。因此,只要德川表示一分好意,豐臣氏便要以兩分三分去回報。然而,澱夫人忘記了這些,甚至對人道:「豐臣氏為德川主子,為何要對家康卑躬屈膝?你們考慮一下我們孤兒寡母處境,不可使我們受辱。」
且元感到甚是不安。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知,家康絕非秀吉公家臣,也不曾降伏於他。秀吉交出自己的親生母親作為人質,才把家康請到大阪。他們可說是親戚,絕非主從。就是在武力上,兩人也難分伯仲。而且,現在家康接受了征夷大將軍的封號,將要回到江戶開創幕府。這樣一來,就像當年秀吉公把家康從東海道轉封關東一樣,家康要把秀賴轉封何處,還不是一句話?然而家康卻要將掌上明珠千姬嫁過來。
本來,且元覺得豐臣氏應該相應示好,可澱夫人卻說出那等不謹之言!當然,這或許並非她本意。但她忘記了兩廂實力的差距,妄圖與家康抗衡,則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已有家臣說片桐過於討好家康,可他並不介意。澱夫人總有一日會明白。而在此之前,他定要為兩家的和睦盡心竭力。
且元議事畢,便直接由陸路前往京城。因不知千姬的花轎是乘船過來還是從山崎經陸路而來,他想回來時視察水路,便僅僅帶了幾個隨從,乘馬出了城。
片桐且元從京城來到伏見,在淺野長政府上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進了伏見城。家康正和大久保相模守忠鄰、黑田築前守長政、堀尾信濃守吉晴三人商議千姬出嫁事宜。
「有失遠迎。少君和澱夫人都還好吧?」家康愉快地打著招呼。
然而不知為何,且元卻渾身顫抖。家康癒是毫不拘束,顯示出胸襟寬廣之態,且元心裡便愈發沉重。他感到這重荷揮之不去,越來越沉。
「是。夫人和少君都很好。」
「哦,那就好。大阪派誰迎親?」
「不知淺野紀伊守是否合適?」
「幸長答應嗎?」
「昨夜我在他府上住了一夜,已經和他商議過了。」
「真是辛苦你了。我們這邊由大久保相模守護送。不日之後,大阪必會增加不少生氣。」
「是。上下都在翹首期盼。」這麼說著,且元心頭又是一陣疼痛。之前有謠言說,家康想通過把千姬嫁入豐臣氏,而把大阪納入自己治下。而家康仍在澄清謠言,消除世人的不安。但大阪能否輕易服從家康呢?
「市正,與太閣大人的那個約定,只要不出大變故,我都會遵守。」
「多謝將軍大人。」
「不管怎麼說,大阪都是些女人,我知道你很是不易。你也當知太閣大人為要讓阿千嫁過去。所以,萬事就多費心了。」
「這些話,在下會永遠記在心上。」
「聽說……這是謠傳,聽說秀賴已經成人了?」
且元又一次感到心頭疼痛。他明白這話的意思。侍女中有不端之人教會了秀賴男女情事,但澱夫人或許恥於自己的行為,並未多加責備。正榮尼感覺事情不妙,便告訴了且元。
「成人……這……」且元渾身冒冷汗,卻佯作不知。
「無妨。阿千是個品性相貌都極好的女孩兒。他們應能夠很好地相處。可我聽說,大阪的女人在提到已故太閣大人時,都不說大人,而稱為『天下公』?」
這話讓且元始料未及。太閣在世時,澱夫人絕非溫順的妻子,可最近她卻似懷念起秀吉來,不僅自己把他稱為「天下公」還讓侍女們也都這麼叫。這似是想讓秀賴為自己的出身感到驕傲。可在家康面前,且元怎能說他知此事?
「這,從未聽說過。」且元慌忙拭了一把汗,低眉垂首。
家康覷了一眼黑田長政,並無追究下去的意思。關於「天下公」的傳聞,家康是從長政口中聽來。對於這事,長政與家康的理解不同。他認為,澱夫人讓人把已故太閣稱為「天下公」乃是因為她心中有誤解和期待。秀賴雖年只十一,但在這一兩年,他卻長得像個十二三歲的人了。侍女的舉手投足都影響著秀賴,讓他提早成熟。澱夫人對秀賴的成長大感欣慰。
長政擔心,澱夫人錯以為和千姬成親不久,秀賴便可掌管天下。秀賴成了天下人,家康成為家老的日子即將到來。若是澱夫人心中有這等期待,那才是可怕的不幸。已成征夷大將軍的德川家康公豈能甘居人下?況且,現在的天下也遠非秀賴可以治理。若是澱夫人讓秀賴迎娶了千姬,卻發現心中所想不過是錯覺,她的失望和憤怒又將以何種方式發洩?她肯定會惡意虐待千姬,因此導致兩家失和。
長政將此事告訴家康,正是想讓家康委婉地問問片桐且元,澱夫人是不是有這種錯覺,若是有,便要跟她解釋其中情由。可是片桐且元卻矢口否認。長政覺得,自己再沉默下去,便對不起家康,遂道:「片桐大人,您不知?」
「啊……」且元愈發裝糊塗,「不知何事?」
「女人都把已故太閣大人稱為『天下公』,連我都聽說了,整日在夫人身邊的片桐大人卻未注意到,真是荒謬之極。」
「好了,」家康責備道,「太閣大人確實曾是天下公,這無甚不對。倒是這婚事,澱夫人有無特別的吩咐?」
且元不理會長政,往家康跟前進了一步,「為了迎接千姬小姐的花轎,夫人命人將大門到居室的榻榻米更換一新,鋪上了白絹。」
「哦,換了榻榻米?」
「是。夫人擔心弄髒了小姐的衣服。」
「片桐大人,」遭到冷遇的長政又笑道,「不知這是為了小姐的衣服呢,還是為了顯示天下公之子的威儀?」他不懷好意地看著片桐。
片桐且元確實過於奸猾。家康可憐他,這便引起了年輕的長政的反感。任這樣下去,局面會變得更是尷尬。於是,年長的堀尾吉晴插嘴道:「這樣奢華,說不定將軍反而不快。」
不知家康聽到沒有,但他也馬上轉移了話題:「市正,你說呢?」
「是。在下也覺得,這樣大肆鋪張,反而會讓將軍大人不快,於是勸阻夫人。」
「夫人怎樣說?」
「夫人訓斥在下總是想到將軍,還挖苦了幾句,但最後還是按在下說的辦了。」
「哦,夫人這麼說你?」家康微微點點頭,「不過聽取了你的意見就好。你的處境也很微妙啊。」
「這是為了兩家好,為了兩家,便是為了天下。」
「說的是!」長政終於點了點頭,「天下太平才是最重要之事。天下太平,豐臣氏便能安泰,若是大家都認為一山不容二虎,而進行無用的對抗,才是愚蠢呢。」
「是啊,」且元也贊成長政,「我們僅僅是為了這個目的而活。要是大人見到有何不妥,請一定給予明示。」
「此次送親是走陸路還是水路,大阪怎麼準備?」
「全聽將軍大人吩咐。我們將根據將軍之決定準備。」
「哦,那就坐船吧。」家康淡淡道。
其實在且元來之前,便已確定了這事。走水路可以從伏見直接到大阪,若走旱路,路上需要大量護衛。秀吉公在世時,讓妻妾出行時極盡奢華,到處炫耀,多次令世人瞠目。
婚禮過於簡樸,千姬則顯得太可憐,可太過豪華又完全是浪費。但是在此事上,家康並未給大阪壓力。他雖然疼愛孫女,可也得考慮片桐且元的處境。且元明白天下格局的消長,澱夫人和秀賴卻渾然不清。他們要做出些不識時務的舉動時,在大阪城內能耐心勸說他們的,唯有且元。想到這裡,家康越發為且元的處境感到悲哀。且元也感受到了家康的體恤之心,心頭更是沉甸甸的。
且元若是不識時務之人,來到伏見城,他的態度或會更加強硬。但如今,這種強硬已行不通了。石田三成兵敗如山倒,在且元看來,原因並非因為家康比三成強大。
秀吉去世時,天下大勢便有了巨大變化,一切全是三成咎由自取。世人都厭倦了戰爭,秀吉卻硬要再度出兵朝鮮。從那時起,秀吉公便成了一個逆潮流而動的人。逆潮流而動,必然走向敗亡,這與逆天而行乃是同理。三成絕非平庸之輩,然而他卻未看清這些。他與秀吉犯了同樣的錯誤——不管是誰,師出無名,都必敗無疑。
且元既充分認識到這些,便無法與家康平等交涉。家康的舉措,通常都能順應時勢。他知百姓厭倦了戰事,便一忍再忍,最後,他讓世人明白,他是被迫,是不得已才舉兵討伐三成。而且,勝利之後便立即進行大規模論功行賞,以防止戰亂再起,這都是為了天下太平。他一邊糾正太閣和三成的錯誤,一邊代表了蒼生之願,不斷尋求富國之策。
大阪讓察知了這一切的且元與家康交涉,便已是巨大的失算。一個在心底已不認同主君的人,怎能作出讓主君滿意的交涉?然而,還有何人比且元更合適?而且元卻也並不會因此而對家康唯唯諾諾、言聽計從,他也想找機會試試家康。但家康始終毫無破綻,這讓且元惶恐不安。
即便是今日的協商,實際上也是且元在詢問家康的意思,但他卻無一絲被人左右的感覺。相反,家康言行只讓他敬服。但一考慮到大阪,這種敬服反而成了壓在他心頭的一塊石頭。片桐且元左右為難。
「帶市正去見見阿江與和阿千吧。」家康見事畢,吩咐道。於是,且元被帶入了內庭。
在內庭,阿江與夫人正和家康側室阿茶局一起查看茶屋家剛剛送來的嫁衣。阿茶局也稱須和夫人,乃甲州武士飯田久左衛門之女,曾是今井家臣神尾孫兵衛久宗遺孀。如今,她作為家康側室,因人品和教養出眾而統管內庭事務,亦是個深得人心的女丈夫。
一旁的千姬端莊大方。在場的還有負責嫁妝的大久保長安,以及剛剛成了千姬侍女的阿蜜。阿蜜已被稱作榮局,將隨千姬前往大阪。
出入這樣的場合,似有些不妥,且元卻並不拘泥於老套,他覺得,家康讓他來是對他的信任,這才是最重要的。
「片桐大人,莫站在門口,來,到小姐旁邊坐。」阿茶局老練地與且元打著招呼,在上首為他鋪上墊子。且元微笑著到千姬旁邊坐下,「看來嫁妝都已準備好了。」
「是啊,全都準備好了。」千姬拿起面前的荷包,撫摸著上邊緋紅的流蘇。
且元感到有些難過。在這裡,比在大阪城與澱夫人和秀賴坐在一起,讓他感到舒暢百倍。而這種感覺又讓他內疚。在大阪,他總是提心吊膽,澱夫人的一舉一動都讓他擔心。可在這裡,由於家教嚴格,氣氛平和,給人安心之感。
「爺爺貴庚?」千姬突然問。
「四十有八。」
「可喜可賀!這個送給您。」
好像是茶點,用紙包著。且元道:「這是什麼?」
「是加賀一種叫長生殿的點心。萬里小路夫人送過來的。很好吃,您嘗嘗。」
「萬里小路夫人……」且元感到難過。萬里小路的繼室曾為太閣側室,當時人稱加賀夫人。秀吉公故去未久,加賀夫人就再嫁了。然而讓且元感到難過的不是這個,而是千姬善良的品性。這位小姐擁有人見人愛的氣質。他再次想到大阪的氣息,突然萬分難堪。
「阿千這孩子,見了別人總想給人家點什麼。」阿江與夫人理好嫁衣,轉向且元,道,「大人今日特意來訪,辛苦了。」
且元還了一禮,「澱夫人讓我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請儘管吩咐。」
「多謝夫人關心。阿千聽說要到姨母處去,天天都盼著呢。您也看見了,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說不定還會拉著少君與她過家家,給你們添麻煩。請片桐大人多多擔待,代為周旋。」
「請莫要擔心。大阪也翹首盼著小姐。小姐活潑可愛,相信會在少君和澱夫人身邊吹起一陣春風。」
「但願如此。」阿江與夫人說著,向大久保長安遞了一個眼色,讓他用托盤端上謝儀:一件衣服外加一把金刀。且元再次感到胸口疼痛,像被針扎一樣。
「以後有勞大人費心。這是大納言的一點心意。」
「真讓在下意外。可卻之不恭,我就收下了,多謝大納言大人,多謝大人。」
等他說完,大久保長安轉向阿江與夫人,道:「還有些事想跟片桐大人請教,欲招待大人用些飯菜,趁機商談。」
「好,萬事聽從片桐大人的吩咐,不可有半點疏忽。」
這二人平心靜氣,有條不紊,似心有靈犀。
且元再次謝過阿江與夫人,長安便帶他到了另一間房中,阿茶局隨後端來禮品。若是在大阪,這簡直難以想像。阿茶局乃家康側室,卻如個侍女一般,連送給且元的謝儀都要親自端來。
仔細想想,方才千姬天真的話不無諷刺。那些曾是太閣側室的女人,從來未去看過澱夫人,然而她們卻來過伏見。他懷中的點心不就是加賀夫人送的嗎?不僅武將,就連女人都已對大阪敬而遠之,這是為何?難道是因為家康可親可敬?然而且元的這種感慨一下子就讓大久保長安打消了。這個德川氏的新寵,真是口舌歹毒之人。
阿茶局離開後,侍女端上飯菜。「這裡有我就行,你下去吧。」大久保長安支開了侍女,拿起酒壺給且元斟酒,說起了且元最不願提及的事。
「大人也很辛苦。澱夫人肯定以為,你是將軍的人。」他毫不顧忌盯著且元的眼睛,說得直截了當。
且元默不作聲。對於這種令人不快的無禮之言,根本沒有必要回答。若是不予理睬,對方也許會不得已轉換話題。但大久保長安卻沒像他想的那般做。
「德川氏也有很多關於大人的傳言。有的重臣認為,您是一塊絆腳石。」
「什麼?」
「只有大人能夠看清時勢,因此與我家的交涉也都合乎情理。如此一來,將軍只能越發信任你,而不能恨你。」
且元舉杯望著長安,沉默不語。其人相貌端正,眼中清澈如水,坐在那裡,若是不開口言事,說他是個俸祿五十萬石的大名,也無人會感到奇怪。可是他一開口,便是些針針見血之言。
「世人議論,是豐臣氏早些敗亡,還是將軍早些離世。百姓往往口無遮攔。聖人孟子曰:為國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則天下皆將歸往之。這話大有真意啊。」
「大久保大人,你從何處聽到這些?」
「不久前發生地震。那是五月二十八,哦,就是將軍在京都發佈禁賭令之前。不管怎麼說,大佛殿剛剛燒燬,又來了地震,因此市井百姓肯定聯想到慶長元年的那次大地震。那時,大佛殿也曾出現事故。而且,在那之後僅僅過了兩年,太閣大人便兩去了。」大久保毫無顧忌道,「看我淨說些不吉之言。可這也是因為體察到大人的苦衷,還請大人見諒。」
且元聽著聽著,心情沉重起來。這或許並非肆無忌憚的無禮之辭。也許,長安乃是真正知道且元處境的艱難,才給他一些提醒。
「是啊,百姓不會顧忌人情面子。」
「再沒有比百姓的聲音更真實的了。他們像是著迷於神女阿國的念佛舞一樣關注時勢。創建幕府已成定局。三月發佈嚴禁濫殺百姓的命令,現在又發佈了禁賭令。明白百姓疾苦者必能興盛。然而,也有些關於大阪的話,說大阪缺乏一樣最重要的東西,無用的東西倒不少。」
這話讓且元感到好奇,他忍不住道:「大阪缺賢良之人。這一點我知,可過多的無用之物則是……」且元陷入尷尬,長安的話讓他生氣,可他又只能跟著說下去。家康的親信中,本多正信、正純父子就讓他感到很難對付,可即便是他們,也無大久保長安這般直言不諱,讓他這般難堪。難道是指太閣留下的黃金?他以為長安必這麼想,便試探著問了一句。
不意長安毫不遲疑地回答:「是好勝之心。」
「好勝之心?」
「是。百姓往往一語中的。若把德川比作一位乘駿馬奔馳的勇猛武士,大阪則是一個赤足女人,她試圖與武士一比高下。這女人跑得越快,倒下得越早。仔細想想,確實不無道理。大人,您想要阻止她?」
長安口若懸河,而且元心中卻早已沒了主意,猶疑道:「您說得沒錯。可我即便想去阻止,她也很難停下來。若您是大阪重臣,會怎生做?」
長安毫不畏怯,微微側頭道:「要是我,我便不阻止,而去轉移她的興致。」
「哦?」
「奔跑總有個目標。德川是為了什麼才奔跑?是為了天下太平。因而,莫要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跑,而是在適當的時候給予褒揚。如此,便能讓二者的目的達到一致,比試之心也會變成合作之心。」
「您真是個智慧之人。可鄙人愚笨,未能完全明白您的意思,煩您舉個例子?」
長安似乎正等著這話,輕輕拍了拍膝蓋,「我若是您,便會用太閣大人留下的巨額黃金去建造豐臣德川兩家合作的商船。」
「商船?」
「對。比現有的船大兩三倍。製造五十、一百、兩百,甚至三百艘。在界港、博多、平戶和長崎,以及肥前、琉球等地,遍建商舖而非城池,把船派往海外,聚斂世上財富。總之,讓德川為了海內太平、豐臣為鞏固太平根基而增加盛世財富。這樣,兩家的目的便達到了一致,而且不會衝突。」說罷,長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洋人制的地圖,微笑著把它打開。這與秀吉公生前揚揚得意貼在扇子上的那張一模一樣。
且元似乎有些不知所云,茫然坐在那裡。長安為他倒上酒,興致勃勃繼續道:「那可以稱為豐臣、德川商捨,現在則正是創立商捨的絕好機會。千姬小姐馬上就要過門。這是日本國即將迎來盛世的證據。這樣一來,就不必再擔心德川和豐臣的衝突。將軍代表武家統領天下,職位世襲。而秀賴和千姬小姐的兒子將會作為豐臣德川商捨的棟樑,代表日本與諸國交易。雙方便不會再拘泥於誰主誰從些許俗事。」
長安看了一眼且元,發現他還在盯著自己,便用扇柄敲了敲地圖,道:「實際上,這是我的夢。我早就對為官深感無趣了。界港有人能聽懂我的話,武將當中卻沒有。在這之前,武將們都忙於戰亂紛爭。在將軍大人的努力下,現在終於平定下來,我也才出來奉公。現在乃是絕好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時機,大人。現在若是有人用太閣留下的黃金為此萬世之事,將軍大人定會大快。然界港卻有些保守之人,認為太閣大人留下的黃金,乃是引發動亂的火種,因此只能燒燬大佛殿,以把黃金用掉。這種見解真是愚不可及。事情並非如此,應把黃金用到海外交易。有人多次阻止燒燬大佛殿,這二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我不妨說出他們:一位是納屋蕉庵先生,一位是阪田宗拾先生。二人故去之後,大佛殿便被燒燬。但還有機會,千姬小姐的出嫁……錯過了這次機會,騎馬武士和赤腳女人的比試還會繼續,但成敗……」長安突然住了口。他注意到且元已經閉目凝神。
一開始,旦元還想認真聽聽,可愈聽愈覺荒誕不經:竟想讓右大臣和將軍去做商家,想想便覺可笑,澱夫人更不會同意。於是他閉上眼睛,似在打盹。
「再來一杯!」長安用力拿起酒壺,弄得叮噹響。
「不了。已經喝了很多。」
「無甚招待大人。」長安微微一笑,「這世上之人,賢良者還真不常見。普天之下,唯有將軍大人可稱得上出類拔萃。」
且元感覺大久保像是在挖苦自己,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太可能。大久保長安再怎麼與眾不同,也不會對代表大阪前來議事的他無禮挖苦。即便聽起來有這個意思,那也是因為長安措辭不當。且元鄭重放下杯子,附和一句:「是啊,像將軍大人這般人,世所罕見。」
「是。人們往往安於現狀,誰會思量五十年一百年後的事情?現在還不太平,說不定還會發生變故。」
「是。」
「片桐大人聽說過『小人閒居為不善』這話嗎?」
「慚愧慚愧,實際上,我一直在思量這話。」
「這真是一句值得深思的名言。現在的各路大名,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猛將。」
「那是當然。」
「因而在打仗時,他們都是能人,是賢良。」
「哦。」
「但是在戰事以外呢?」
「戰事以外?」
「是。他們既不懂學問,又不能像手藝人那般有做些物品的才能。」
「呵,大久保大人的話真有意思……」
「一旦沒了仗打,武將便無事可做。因此,『大人閒居何為』呢?」大久保長安似是個喜窮根究底之人,他接著道,「太閣大人一統天下之後,認為國內已經無戰爭的必要,遂想到以茶道彌補大家的空虛。當然,這並非太閣大人一人的智慧。恕我失禮,這應是利休居士的主意。然而,大多人並不熱衷茶道。嘿嘿,所以,很多人都在閒居。」
「是。」
「這些戰場上的『大人』,本心一旦成了『小人』,他們會做什麼?打個比方,若是秀賴得了天下,一切事務還得片桐大人全權打理。那麼到時候,片桐大人打算拿什麼給各大名打發閒居時光呢?」長安終還是開始戲弄起片桐且元,話語惡毒。經這麼一問,再怎麼溫厚的人也不可能長忍。
「若是閣下,會怎麼辦?」且元壓抑住心中的不快,反問道。
長安似乎在等著這句話,馬上回答:「仍然只能照太閣大人的方法做。修建城池,雕刻大佛,挖溝造渠……適當地激怒眾人,若是看到腫塊,便一個一個弄破,擠出膿水……只萬萬不會出兵朝鮮。片桐大人恐也是如此想?」
且元一臉嚴肅把吃食從腿上挪開,無言。
片桐且元離開內庭時,心情異常鬱悶——這到底是大久保長安自己的想法,還是本多正信或板倉勝重等智者讓長安這般說的?但無論如何,把天下的大名說成除了戰陣之外一無所知的小人,而且不久便會「為不善」這樣的笑談讓他心痛。當然,這些無所事事之人在為不善之前,也許會憤憤不平聚集到豐臣氏周圍。而掌管著豐臣氏大小事務的片桐且元,又將如何面對?他覺得,長安乃是在旁敲側擊打探他的心思。不僅如此,長安還說,為了不使大家感到無所事事,就得修築城池、修建大佛、挖溝造渠……
這些事,大名已開始防範,私下議論紛紛。
封了征夷大將軍的家康把千姬送去大阪為質,自己不日便會回江戶,緊接著便會大力改建。迄今為止,江戶城都是德川的居城。但若是變成將軍居城,必傾天下之力。烽燧平息,在對百姓課稅收賦的同時,領主還得對保障自己領地安全的將軍家負責,這樣才合情合理。
但更可怕的乃是:「適當地激怒眾人,若是看到腫塊,便一個個弄破,擠出膿水……」不管是身為大名還是身為豐臣家臣,且元都對這話甚是擔憂。
實際上,家康已擁有這個實力。他已作為征夷大將軍統領天下。大久保長安所說的那些人,即便知道自己在實力上已無法與家康抗衡,可是否也知道,自己實際上已成家康的家臣?他們如今對豐臣氏只剩下義理,對將軍則必須服從。
在此之前,片桐且元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他曾自負地以為,自己作為豐臣氏的代表,可對家康採取懷柔之法。然而,他作為豐臣重臣,同時也是一介大名、一介武士,不同樣是將軍的家臣嗎?
這樣一想,千姬和秀賴的婚姻便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至少,不可認為千姬僅僅是人質。掌握著豐臣氏生殺予奪大權的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乃是出於信任,才把千姬送到大阪……且元沉浸在思慮當中,甚至不知是怎麼回到淺野府邸的。